这儿离出口像是近了,洞中隐隐有了一丝丝的光亮,还能听见水声。夏修言感觉身旁的人忽然安静了许多,不由转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秋欣然打起精神,试探着问道,“今日将军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提前找了人过来埋伏?”
“原押宿解出了你留在酒楼的那个乾卦,乾卦指南,利金。我们翻了地图,发现山神庙附近有座废弃的矿洞,迖越人潜入长安,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藏下这么多人,这儿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去处。”
秋欣然躲在杂间里,正听见他们提起了城南矿洞,怕自己忘记,在地上摆了个乾卦做记号,没想到正好给他们留下了线索。那一卦其实极简单,就是指明了方位,原舟起先想得复杂颇费了一番心思,总感觉他师姐这一卦里大有乾坤。但大道至简,跳出来一看才发现秋欣然是明晃晃地在地上给他摆了个“南”字,不禁好气又好笑。
话间,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前面不远光线明亮起来。二人走到近前,抬头一看,发现尽头一个一人宽的洞穴,上面铺着一层稻草,月光从稻草的间隙疏疏照进洞中,正是这矿洞的出口。
洞口离地不远,夏修言衡量一下洞口离地的距离,腾身一跃,踩着附近的岩壁,兔起鹘落转瞬间就已经跳了上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洞外,过了片刻见男子去而复返,应当是确定周遭没有埋伏。这才回到洞口,朝底下的人伸出手要拉她上来。秋欣然犹豫一下,将手放上去,忽然冷不丁开口道:“上回在青龙寺将军借了一把伞给我还没有机会还上,等从这儿出去,还需尽快还上才是。”
对方一顿,过了片刻才说:“不急。”话音刚落,手上用劲一把将她拉到了地面上。
秋欣然蹬着岩壁,身子一轻就上到地面,一脚还未站稳,猛地朝前一扑。夏修言猝不及防,不由往后退了半步,竟没站稳,当真叫她扑倒在地。好在洞口四周都是柔软的草料,怀里一具温软的躯体,睁开眼头顶一轮圆月,洒在大地上。
秋欣然将人压在地上,却没立即爬起来。她坐起身,抿着嘴严肃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在面具上。戴面具的男子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竟没有阻止,只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盛着月色,亮得晃眼。她的手指拂过面具,好似拂过他的眼睛,终于轻轻将面具从他脸上揭了下来。
“夏修言!”空旷的荒野,浮出水面透气的游鱼叫这一声怒吼吓得“扑通”一声又沉回了水里。
一身雪青色长袍的女子气得捏紧了手上的面具,月色下她的神色格外生动,上一回他从芳池园送她回去,她都只是拱手弯腰求他放过梅雀。这会儿却坐在他身上,横眉倒竖,瞪着一双桃花眼,连先前左一个“侯爷”右一个“世子”都忘了,夏修言怀疑她要是腾得出手,下一秒就该扑上来揪自己衣领。
于是仰面躺在草地上的男子,迎着她的怒视,忽然笑起来,打碎了盛在眼睛里的一汪月光。
“你生气什么?”躺在月色下的男子捉住了她的手,反口污蔑,“我可从没说过我是赵戎,明明是你自己认错。”
这回开口已恢复了熟悉的清冽男声,秋欣然一想到他刚才在山洞故意伪装也就罢了,方才在矿洞也还这样,分明就是故意看她笑话,气道:“是你故意不说!”
夏修言唇角含笑:“我救了你,你还把我认错成别人,怎么想也该是我生气。”
秋欣然气得要命,她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先是被人误绑,又差点叫火药炸死在山洞里,这会儿罪魁祸首还振振有词地说是她不对,一时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冤枉的了。又想起刚在山洞里,自己居然还想着帮他隐瞒骑射的事情,更是觉得好不丢脸,不知道夏修言当时在心里怎么笑话她的了!想到此,心中更是委屈……竟一时间不由红了眼眶。
夏修言见她忽然不说话了,只瞪着眼睛瞧他,嘴角抿得紧紧的,一副小刺头的倔强模样,好不可怜。再仔细看,眼眶还有些红,不由一愣。
“好了,是我不对,你……”他下意识放软了语调,说到一半又叫自己吓了一跳,这话说出来怎么跟哄小姑娘似的,心里起了些轻微的别扭。
秋欣然可体会不到他此时的心情,此事放在平日她也不会如此失态,只不过方才她以为自己同赵戎在一块时,只拼命想着两人要怎么逃出去,一刻不敢懈怠;这会儿猛然间发现身旁的人原来是夏修言,委屈之余又觉得长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回事,一时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不过这会儿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丢脸,扭头要站起来。
夏修言听她抽了下鼻子,以为当真将她气哭了,心神一震,捉着她的手腕用上力气。秋欣然奇怪地转头看过来,目光一对上,就见他别开眼,不自然地问:“这么生气?”
他不问还好,一问秋欣然更气,气咻咻地丢下一句:“气死了!”就站起来。起身时,身下的人闷哼一声,她动作一顿,冷眼看他皱眉捂了一下胸口。男子面色苍白,瞧着比平日里虚弱许多。她将信将疑地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他这模样不似作伪,这才又弯下腰:“你怎么了?”
夏修言不作声,只撑着地准备站起来。秋欣然见他额上似有薄汗,到底忍不住又伸手去扶他,这一下终于发现了他肩背上的衣衫破裂,底下微微渗出血迹。
“你受伤了?”她轻呼一声,想起刚才从矿洞下来,他把自己护在身下,多半是那时候受的伤,一时又心软起来,将方才生的气尽数忘了,还后悔自己刚才将他压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那会儿又害他伤口流血。
夏修言斜睨她的神色,温顺地倚靠着她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开口:“没什么大碍,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
第64章 宜诵经 就算当真是飞蛾,我也能让你一……
夏修言靠坐在一棵大树下, 看不远处的女子从水边回来,抱着一捆枯枝忙前忙后,花了番功夫终于将火点了起来。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在仲春的寒夜带来些许暖意。
秋欣然长出一口气, 捡了根木柴, 在他身旁坐下。男子的面具已经摘下来了,露出面具下俊秀的面庞, 他看上去有些疲倦, 紧抿着的薄唇也失了血色,像在忍受伤痛带来的不适。和回京后的定北侯相比, 秋欣然发现自己更习惯他现在这个模样,那是七年前她所认识的夏修言,一个体弱多病的王侯世子。
“我刚刚过去捡柴火, 发现不远处就有个水潭, 看样子像是亚述同我说的那个。可要下去找一找底下是不是有那个箱子?”
“等天亮高旸他们找来,再派人下去,现在就算潜入水中也看不清楚。”
秋欣然觉得他说得有理,但还是不免担心:“高侍卫以为我们也被埋在里面了可怎么好?”
“前面的山洞被堵住, 短时间内要想疏通并不容易。天亮后他就该派人搜山寻找其他出口。”夏修言看她一眼, 以为她还在担心迖越人,“放心,明早你就能平安回去。”
秋欣然这会儿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想到方才自己居然都差点敢揪着夏修言衣领兴师问罪, 迟来地有些不好意思。她挠挠脸:“我没想到侯爷会亲自过来。”
夏修言斜睨她一眼:“我不亲自来, 不是又要叫你在背后骂我?”
秋欣然坚决不认:“侯爷说笑了,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是吗,”男子凉凉道, “上回不知是谁指桑骂槐地因着梅雀的事给人脸色看,这次不来救你,倒是想得开?”
秋欣然没想到他还记着上回芳池园不欢而散的事情,不免心中好笑,但看在他今天救她一回的份上,顺毛哄道:“侯爷在我心里何曾是那样的人,就是上一回,也不过是担心梅雀孤身一人难以自保,望侯爷能多加照拂而已。”
巧言令色!夏修言心中“哼”了一声,决心必不吃她这套,但脸色却不自觉和缓下来。秋欣然察言观色,趁机问道:“不过侯爷既然收留了她,下一步可有其他打算?”
夏修言睨她一眼,忽然问:“你之前说九公主给过你一个白玉指环?”
秋欣然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还是点点头。夏修言又问:“那指环什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秋欣然努力回忆道,“表面刻了一株兰草,内里有磨损的痕迹。”
夏修言沉吟一阵,良久没有说话,许久才问:“那指环你还留着吗?”
秋欣然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着他:“你想……”
“还记得青龙寺那晚我对你说的话吗?”
“你叫我别将指环的事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想着拿它做文章。”秋欣然喃喃道,“你说还不是时候。”
“现在是时候了。”男子淡淡道,异常平静的语气下却好似带着一丝杀伐决断的冷酷意味,“我说总要有人能替我们讨回公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他轻描淡写的邀约如同在问她下午要不要去府里用个便饭,以至于秋欣然一时只能怔怔地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我要扳倒吴广达,必定要除去他背后淑妃的势力。”夏修言睨她一眼,“你想告慰九公主的在天之灵?就要让李晗台的真面目暴露在圣上面前。”
“你先前说我藏在那些我故布的迷阵背后,伺机而动等着祭出我最后的杀招。”夏修言自嘲着摇了下头,“可从始至终,我想藏在迷阵后的那个人,其实是你。”他抬眼看过来,字句清晰地说,“你才是我留在最后的那把一击即中的刺刀。”
秋欣然睁大了眼睛看他:“你……”
夏修言笃定地问她:“你想不想跟我一起?”
秋欣然怔怔地想不久之前她还在想着怎么劝梅雀放弃报仇,现在有人问她:你想不想成为最后刺进仇敌心脏的那把刀?
我想吗?她扪心自问,佛家讲因果循环,道家说善恶有报。这一刻,她发现她果然是个假道士,因为夏修言这么问她的时候,她立即就想点头,她想啊!
她想起放在青龙寺里无字的牌位,想起那盒从未被人打开过的胭脂,想起观音堂前的哭诉……那是她念一百遍往生经也无法平息的不甘。
“但我……可以吗?”秋欣然喃喃道。道家讲道法自然,她自学卜算之日起,师父就一直耳提面命,人各有命,推卦之人不过是替他人拨开迷雾,不可擅自做主,非要逆天而为。
“那天你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蝼蚁之怒只能飞蛾扑火伤及己身。” 像是看出了她的迷茫,夏修言忽然眨着眼睛笑了一下,“就算当真是飞蛾,我也能让你一把火烧了整个长安。”
这话太有煽动性了。秋欣然想,七年前青龙寺的后山上,她得到了一个夏修言的承诺,七年后,她又得到了一个。
夜间的林中有虫鸣,男子坐在树下拿树枝拨了拨快熄灭的火堆。一眼瞥见一旁的小道士盘腿坐在树下,脖子上像是顶了个千斤重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垂到底,又猛地抬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强撑着打个哈欠,没多久眼皮又粘上了。
这放在哪儿都能睡着的本事倒是叫人羡慕。月亮挂在半空中,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出了一层薄汗,叫夜风一吹,又起了些凉意,折磨得他困意全无。再反观已经完全放弃同本能作斗争,歪着头靠在树干上沉沉睡去的女子,夏修言眯着眼一时又有些意难平起来。
他挪了下位置,朝身旁的人挨得近了些,伸手捅她一下。见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一副浑然还在状况外的模样,迷茫地朝自己看过来。
“我们得有个人守夜吧?”男子端的一副认真的语气。
秋欣然脑子还不大清醒,她揉揉眼睛过了半晌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哦。”她干巴巴地应道,随即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这样子看上去好欺负得很,全然没有白天那种卖乖的机灵劲,夏修言心中好笑,清咳一声正要说什么,忽然见她探身朝自己凑过来,随即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脸上。
夏修言浑身一僵,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竟一动不动任由她将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又放到他的额头上:“你是不是起了高热?”女子喃喃自语,也不知是不是在问他。
秋欣然又举起另一只手往自己额头上放,对比了半晌,严肃地下了个结论:“你发烧了。”
夏修言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原来在发烧,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身上果然热一阵冷一阵,应当是喝了酒,再加上伤口发炎引起的,这会儿四肢酸软无力,提不上劲,起先还一直以为是中了洞中迷药的原故。他太久没有生过病了,都快忘了病中是个什么滋味。
秋欣然像是清醒了一些,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扶着背后的树干颇为艰难地站起来。夏修言坐在原地抬头看她:“你干什么?”她看着像是有些恍惚了,没听见似的,朝林子里走去。过一会儿从林子里回来时,脸上沾着水珠,像是去水潭边洗了把脸,目光完全清明了,手上还多了一块湿手帕。
秋欣然走回原先所在的大树下,夏修言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像是很不习惯叫人照顾,目光颇为复杂。但她却极自然地将手帕递给他,瞧见他的目光,又像误解了他的意思,想了一想,补充道:“干净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男子盯了那块白色的绢帕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过,老老实实地放在额头上。秋欣然松一口气似的,露出个高兴的笑容,她盘腿坐下来,这回主动坐在他身旁:“侯爷睡一会儿吧,我来守夜。”
夏修言起先将她叫醒本是故意使坏,这会儿见她主动提出守夜,心中又别扭起来,于是淡淡开口道:“如今没什么危险,你睡一会儿也无妨。左右我睡不着,替你看一会儿也不是不可。”如同全然忘了刚才谁提的守夜。
秋欣然打了个哈欠,不但没领会他话里的意思,还抓错了重点:“你睡不着?”她皱眉沉思一阵,“那我给你讲篇经?”
“……”
听过给人唱曲,讲故事哄人睡觉的,还是头一回听见给人睡前讲经的。秋欣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真的,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背篇经立即就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