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木沐梓
时间:2021-01-04 09:45:12

  夏修言不作声,秋欣然便算他默认了这个提议,于是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喉咙:“给你背个《太平经》吧。”她小声嘀咕道,“这篇最无趣了,你一听准能睡得着。”
  夏修言无声地勾一下嘴角,就听她背:“太平金阙帝晨后圣帝君师辅历纪岁次平气去来、兆候贤圣、功行种民、定法本起……”春夜里,女子声音清越动听,抑扬顿挫,合着草木间的虫声,竟有几分悠扬的韵律。
  她幼时在山中学艺,师父背一句,她就在底下跟着背一句,摇头晃脑的全然不知自己口中念的什么。那时候,她满心只觉得这经文可真长啊,她恐怕一辈子都背不下来,更不要说理解其中的奥义了。可如今她能背下的经文早已不知几何,可这经中的奥义依然没有参悟。
  “一知半解也没什么,”抱玉道人曾摸着她的头告诉她,“那是先圣走过的路,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那我整日背这些是做什么呢?”彼时秋欣然仰着头困惑不解地望着师父问道。抱玉道人莞尔:“或许有一日自会有它的用处。”
  “……至平王四十三年,太岁癸丑十二月二十八日,为关令尹喜说五千文也。”秋欣然背完最后一句,缓缓睁开眼,转头去看坐在身旁的男子。见他两手抱胸侧头靠在树上,双眼紧闭,睫毛轻颤,呼吸平缓绵长,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
 
 
第65章 宜下水   在四野寂静的晨曦中,那一刻,……
  夏修言醒时, 发现身上披了件女子的外袍,树下只有他一个人,秋欣然不知去了哪里。
  他这两年在边关殚精竭虑, 少有好眠。回到长安以后, 也常靠在卧房燃香, 才能偶得安睡。没想到今晚在这种席天慕地的荒郊野岭,竟睡了近日来最好的一觉。
  天色还有些昏暗, 但东边已有辰星亮起, 应当即将破晓。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外袍站起来,伤处隐隐作痛, 发着烧的脑袋也还有些昏沉。
  夏修言握着手中的外袍朝林中走去,没走多远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水声。循着声音往里走,几步之后便看见一处水潭, 碧波荡漾, 澄净透明。晨间起了薄雾,他在岸边的一块岩石上站定,朝着水中凝视一会儿,隔着轻纱似的雾气, 似乎能看见水下一团黑影正在游动。
  他皱眉盯着那黑影渐渐朝岸边游来, 紧接着就听一声巨大的破水声,“哗啦”一下,从水底冒出个人来。女子一头乌墨似的头发披散在身后, 肤色凝霜赛雪。她仰头猛地吸了口气, 水珠从她脸颊滚落, 沿着修长的脖颈没入衣襟。在四野寂静的晨曦中,那一刻,夏修言恍然有种偶入梦境, 遇见了山林间仙子精怪的错觉。
  错神间,女子已转头看了过来,见到站在岸边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欢快地开口喊了他一声:“侯爷,你瞧我找到什么?”她扭过身,缓缓朝着岩石边游来,水中一身雪青色的衣衫像朵花儿似的绽开如同鲛尾。
  靠岸时,她扬起手,捧着一个铜制的盒子,捧到他面前,不无得意地说:“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翻到那块青石板,差点掀不起来。”
  夏修言蹲下身,想问她你大清早下水就是为了找这个?但喉咙里像是含着砂砾,叫他一时发不出声。晨间有飞鸟初啼的鸣叫声,显得旷野格外静谧。在这静谧中,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注意到她眼睫挂了一颗水珠,随着她眨了一下眼睛,终于难以承重一般,轻颤着沿着她秀挺的鼻尖滑落,最后消失在她的唇角。他滚了一下喉结,像是烧了整晚,脱水后突然感觉到一阵口干舌燥。
  秋欣然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沉沉的目色,还在说个不停:“我本来是想过来洗把脸的,但正好……”
  她话没说完,半蹲在岸上的男子,忽然伸手捞过她,一手托住她的下颔,一手压住了她的后颈,猛地凑近了来。秋欣然只感觉到一阵滚烫的鼻息落在脸上,随即比呼吸更烫的唇舌就贴了上来。
  那是一个略带压抑又笨拙的吻,带了些许掠夺的意味,他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眼前的人并非幻影,放在她后颈的手掌微微收拢,丝毫没有给她留下挣脱的余地。秋欣然感觉到他嘴唇温软,因为贴得太近,眼睫轻轻在她脸上扫过,像是一把小刷子,在她心上轻轻扫了一下。清晨的潭水冰冷,冻得人指尖发白,但他的气息滚烫,叫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乱地朝水中后退。
  夏修言半跪在岸边的岩石上,察觉到怀里人轻微的挣扎之后,半睁开眼,目光中一层水雾,眼尾微微发红,像在高烧中不似平日清醒。秋欣然心中发慌,她一手攀上他的手臂,身子向水中沉下去。不料他依旧不肯松手,只听“扑通”一声,潭中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惊起了林中的飞鸟,原本半跪在岸上的男子跟着一同落进了水里,潭水霎时间没过头顶,二人的衣袍在水中纠缠在一处。
  秋欣然感觉到紧扣着她的男子渐渐失去了力气,这一回顺势一推,就将对方推开了一段距离。她在水中睁开眼,发现对方又闭上了眼睛,在水里,他脸色略显苍白,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脆弱感。
  她一时心慌起来,疑心他不会水。又忙凑上去,重新贴上他的嘴唇,在水中缓缓替他渡了口气,又紧拉着他的衣袖,将他带回了水面上。
  秋欣然将人带到岸边,拍了拍他的胸口,男子双眼紧闭,额发凌乱地粘在脸上,呛出一口水,过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半睁开眼睛。她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就听林中传来脚步声,立即警惕地抬头看去,就瞧见一个陌生的士兵从草丛后出现。他看见水里的女子也是一惊,随即目光就落到了躺在岸上的男子身上,神色瞬间激动起来:“找到了!”他转过头朝着林子外跑去,一路高声喊着。
  秋欣然一愣,意识到这应当是夏修言的亲兵找来了,果然没过多久,林中就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高旸首当其冲,跑到近前看见躺在地上安然无恙的男子,差一点瞬间红了眼眶:“快,快上马车,换身干净的衣服。”
  身后跟着的几名亲信,立即上前将人扶起来。秋欣然感觉到对方扣着自己的手腕微微用力,半睁着眼睛看她,可他病中无力,又很快松开了手。扶着他的亲兵未察觉到二人这一瞬间的纠葛,完全沉浸在他安然无恙的巨大喜悦里,很快就将人送出了林子。
  秋欣然浸在水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草丛后,还有些回不过神。他刚刚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说什么哪?她愣愣地想。
  高旸从昨晚开始派人搜山,找了一夜,终于在这儿找着了平安无事的夏修言,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林中一阵兵荒马乱过后,他才注意到还在水里的女子,吓了一跳,慌忙道:“秋姑娘快上来。”他伸手正准备去拉她,秋欣然却推开石头又往下沉了沉,不大好意思地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也劳您给我找件衣裳。”
  高旸一愣,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不大好意思地退开几步,忙道:“好,你稍等,我这就去。”他说着忙退出了林子。
  等秋欣然披着一件男子的外袍从林中出来时,外头只留下了几个人。高旸在原地等她,秋欣然向四周看了一眼,高旸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侯爷已被送去安全的地方,姑娘准备回哪儿?我派人送你。”
  秋欣然摇摇头:“在城里找家客栈放我下车就可,你们应当也不方便叫人看见送我回去吧?”
  高旸心中一顿,叫她这份心细如发的体贴所打动。又见她将手中拿着的一个铜箱子递给他:“这箱子劳您交给侯爷,对他应当会有大用。”她说完同他行个礼,拧了把还湿漉漉的长发,自顾往一旁停着的马车走去,不必人帮扶就上了车。高旸甚至忘了问她,为什么二人会这副湿漉漉的模样泡在水里。
  秋欣然回到何记饭馆已是下午的事情了,她常外出行踪不定,何家老小也习惯了她神神秘秘的做派,因而对她一夜未归,并不感到惊讶。她随口应付了何秀儿两句,潦草用了些饭,就回房睡下了。
  靠着松软的被褥,虽只有短短一夜没有回来,却好似隔了许久似的。秋欣然一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早上水潭边的那个吻。
  夏修言为什么会忽然亲她哪?难道是被魇住了不成?不过瞧他早上那个样子,当真像被魇住了。还是说他把自己当成别人了?秋欣然生气地想:登徒子,不要脸!就该叫他淹死算了!
  她愤愤地翻一个身,又忍不住想:不过他如果没认错人……那就更不要脸了!对她这样的出家人都能下得去手,登徒子,好色胚!小道士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耳廓可疑地发红,紧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起《太平经》来。
  第二天一早,秋欣然下楼用饭的时候,发现饭馆里的气氛较往日不同。食客们坐在一处窃窃私语不知说的什么,脸色却个个都是异乎寻常的凝重。
  何秀儿给她端了碗馄饨上来,脸色也不大好,无精打采的。秋欣然忍不住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长吁短叹一声:“前天城南伏蛟山一声巨响,山口塌了,昨儿个城里就在议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看见县衙一拨拨地往那儿调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着像出了什么大事。今早传出消息,说是有迖越人的踪迹,定北侯带人过去,结果山口塌了一群人全被埋在了里面。”
  秋欣然知道里头的隐情,故而没有出声,倒是何秀儿又叹一口气:“你说定北侯要是当真出了什么事,西北可怎么办?”
  没人知道西北没了定北侯将会如何。朝堂上因为此事,也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消息最先传来时,所有人的都大为震惊,圣上下旨全力疏通山石,确认夏修言的安危。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朝中也渐渐有人起了些别的心思。
  原本在定北侯和左相的这番交手中,定北侯已经渐渐占了上风,但这会儿,随着夏修言的下落不明,朝中的风向开始逐渐发生变化。有人在朝会上提出质疑,一问为何迖越人混入京中,边关却无一点风吹草动;二问迖越人入京为何只有夏修言得到了消息;三问夏修言得知此事为何不第一时间上禀,反倒只身前往私会。
  赵戎回来时,正听贺中破口大骂,高旸自那天带人出去之后,中途回来一趟,又很快带了些东西离开了。这短短几天连番的变故,急得他嘴上生了一串的燎泡,却也只能在府中干瞪眼。见赵戎回来,他忙扑上去问:“怎么样了?”
  见对方摇摇头,他不由骂了句脏话。倒是赵戎神色还算镇定:“你骂娘也没用,不如好好照看着府上,这里不全是侯府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别从里头出了乱子。”
  “侯爷如今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你还有其他法子?”赵戎看他一眼,到底不忍心,“你也不必太过着急,我看侯爷应当平安无事。”
  贺中一听这话,倏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去何记饭馆看过,秋姑娘已经平安回来了。”
  贺中大喜:“不错,还是你脑子好用,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那道士都平安回来了,侯爷必然也没什么事。”他高兴地搓着手,又想到什么,神色迟疑,“不过要真是这样,高旸回来怎么也不说?”
  赵戎叹一口气:“高旸不善说谎,应当是侯爷有意瞒着府里,他怕自己在我们面前露馅,干脆就连府都不回了。”
  “好呀,这个高旸,居然连我们都瞒,等他回来我必要他好看!”口中虽这么说,但贺中的脸色显然放松许多,与前几日截然不同。赵戎见状提点道:“侯爷既然有心相瞒,必然有他的打算。你心直口快,容易叫人看穿,这几日还是待在府里,不要出去走动,等侯爷有了指令,必定会派人带口信来。”
  贺中连连称是,突然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大理寺周少卿带人赶到,要见赵将军。贺中一愣:“大理寺好端端地找戎哥做什么?”
  那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赵戎心中微微一沉,已是隐隐有了预感。他眉头微蹙,片刻之后点头道:“劳他稍等,我这就去。”
 
 
第66章 宜出行   石头上的字尚且可以轻易抹去痕……
  秋欣然拄着她的算命幡子走到翊善坊时, 正看见周显已领着人从定北侯的官邸出来。他身后一群大理寺的官差,一看便是在办公差。官舍前围着不少人,窃窃私语, 不敢上前。
  夏修言不在府中, 大理寺到这儿来拿什么人?她站在路边, 不一会儿见官差围着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出来。她心中一惊,猜测恐怕是赵戎的身份暴露, 但见他从府中出来时, 身上未带枷锁,身旁的官差态度也算和气, 只将他请上马车,看来应当是请他回去调查,还不到最坏的那一步。
  赵戎上车之前, 似有所感, 抬头朝她站着的方向看过来,一眼便看见了她,神色一顿,很快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
  周显已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见赵戎上车, 催促着手下动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侯府门前,只剩下躲在四处的街坊邻居出来议论纷纷。
  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 等人都散了, 她才理理衣衫走到官邸门外握着门环轻轻叩了叩。不多时, 大门拉开一道小缝,门房从门后探出头来,见了她也是一愣:“秋道长?您这是……”
  秋欣然和和气气地笑着问:“不知贺副将在不在府上?”
  门房一听她找贺中, 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劝道:“要没什么大事,我劝您晚些时候再来。”
  秋欣然这个人很听劝,一听就知道多半是贺中在里头正发脾气,立即决定不进去触这个霉头,反从袖中取出个小锦囊来交给他:“那劳您将这个给他,就说若他愿意,就来何记饭馆找我。”说着又取了一锭碎银塞他手里。
  门房摸着碎银,客气道:“道长这是做什么,本就是分内的事情。”秋欣然笑一笑:“贺副将正在气头上,要您跑一趟,这都是应该的。”
  门房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将银子揣进袖子里,连声保证一定将话带到。
  秋欣然从官邸出来,叫一辆马车出城。正是农忙时节,沿路不少农家,她一出城就跳下马车,徒步往西走去。正午时分,走到一家不起眼的田庄,她朝庄外那三棵杨树看了两眼,这才上前叩门,不一会儿有个妇人出来,瞧见庄外站了个陌生人,神色颇为警惕。
  秋欣然忙冲她亮了下手中的算命幡子:“夫人算命吗?五文钱一卦,童叟无欺。”
  这是先前夏修言教给她的暗语,那妇人一听,果然脸色缓和不少,悄悄将门打开一道缝迎她进来。这田庄不大,妇人默默领她走到院里,指着后头一间小屋:“就是那儿了。”秋欣然同她道了个谢,上前敲门,不一会儿房门开了,露出后头一张清秀的面孔,正是梅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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