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俩又看到陈大胜腰下的叮当一串,便一起笑,甚至孟万全也站起来给陈大胜看了一下,他有,成先生也有。
老陶家这时候请客真就挺讨厌的,又是腊月,那边又有福锅,你说你请客了,你好歹就有个名目啊?这名目都没有的贸贸然让人来吃酒,首先就不给客人余地,却是失礼之举了。
大家心里不满,却看在四五年共患难的份儿上要给这份脸,那边周继宗也挺不好意思的,也知道自己家讨厌,便赶紧请他们上席,陈大胜如今官位最大,便坐了正位,待他坐好,这边便开始上菜了。
今儿老陶家出了大价格,请的是庆丰城最好馆子后厨,上的是本地最好的汤菜,就是甭管什么鸡鸭鱼肉果蔬均是有汤水炖煮而成的菜色,都还用不大不小精致的小砂锅子盛着摆上来,大冬天,这每一汤都能看到菜蔬这就颇讲究了,只这一席少说就得十贯呢。
陈大胜不在外喝酒,便以茶代酒先喝了三杯。
等喝了,放下茶杯还没有伸筷呢,那老陶太太便被两个妇人扶着进了屋。
她进了屋,便对站在门口的孙子吩咐道:“状元,我与你伯伯们说个话,帮阿奶把门关了。”
陈大胜闻言便笑说:“老太太您说什么呢?辈分错了!”
那叫状元的立刻进屋关了木门,最后那一缝,陈大胜便看到那孩子用愤恨的目光,瞪了自己两个叔叔一眼。
木门合上,戏台依依呀呀的声音就如隔在隔壁村般细不可闻,屋内安静,老陶太太便被两个媳妇扶着来到席前坐下。
她坐下也不说话,好半天后,这老太太才抬脸嘴唇哆嗦道:“三位,我知道今儿请的是莫名的客,就实在招惹您们厌恶,可……实在没办法了啊!”
这老太太也是委屈极了,说完她两眼就开始掉泪,那真是一滴一滴哀伤成了河。
看她一哭,周继业跟周继宗便坐不住了,就纷纷站起来跪在地上不敢吭气。
孟万全跟成先生吓一跳,便都去看陈大胜。
要是从前,陈大胜早就慌乱了,这么大的岁数了,又跟阿奶呆了六年的老太太,她家就是再没个出身,那也是老街坊,老交情,他肯定就站起来安慰了。
可他现在不一样了,那交往的是什么人?看的是什么世界?又每天做的是什么事儿?甭说私下里的,就往日,那都是三不五时就要看看大臣在朝堂发个疯,再看大臣们被拖出去打后丘,偶尔再陪着皇爷下下暗狱,再果身直面疯尼什么的,人家早练出来了。
看老太太哭的不成,陈大胜又有些头疼了,他伸手拿起调羹,给自己添半小碗汤羹,热乎乎的喝了小半碗,等肚里舒服了,他这才说:“老太太,您要是有事儿,您就家里直说去,您家里什么日子咱们老邻居都知道,那都是婶子妹子们靠着两只手,成日劳苦一线一丝换来的,就何苦浪费这些钱儿?如今您巴巴喊我们来,又做这个姿态,这不是为难人么?实话跟您说,我如今是个铁石心肠的,您这样不顶用。”
说完,他又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吃,来都来了,不吃白不吃。
甭说老陶太太了,陈大胜这幅新样子露出来,倒把孟万全跟成先生吓一跳。
老陶太太都听愣了,她战战兢兢的抬头,便看到孟万全笑眯眯的夹了一块热豆腐给陈大胜。
这是都不在意自己家么?
心里难受,这老太太便抽噎起来,看母亲这样难为,跪在地上的周继宗便道:“三位大人,这事儿都怪我们俩,哎!”
说到这里他也不跪了,就一伸手左右给了自己下大嘴巴,接着就站起来对陈大胜道:“不瞒几位大人,我家这事儿是做的不地道,可我老娘这也是着急了,我们俩这次回来就是送下家眷,明儿就得动身左梁关报到去了,我娘不想我们守边关去,就被迫做了这事儿。”
他说完伸手抱起老陶太太就往外走。
老陶太太就挣扎起来:“你放开我!儿,娘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送命去!”
挣扎间,这老太太的手就抓到了儿子脸上,直接就给抓出三道血痕。
那周继宗也不说疼,就笑眯眯的哄着:“看您这话说的,如今天下越来越平安了,什么叫送死去,我跟三哥是奔前程去了……”
老陶太太大骂起来:“你放屁!好日子我享不上你的福气,你把这一堆人送来拖累我,老娘养不起,你给我弄走弄走……”
这老太太今儿是彻底失态了。
周继宗也不发脾气,就抱着他娘说着:“是是是,放屁放屁,弄走弄走……”
等到那边声音越来越远了,跪在地上的周继业才咳嗽一声慢慢爬起。这位爬起先蹦到门边儿,探头看看左右没人了,这才关了门小跑到席上,也不打招呼,就左手汤匙右手筷子的大吃一通。
等到他捞了个半饱,那外面又跑来个周继宗,这俩兄弟就跟饿死鬼投胎一般开始一顿猛吃,一边吃周继宗还偶尔抬头笑眯眯的说:“几位大人莫怪,这一年不要脸的事儿做多了,也就没脸了!”
周继业没抬头道:“是是是,咱们前儿进门的,我们老娘为了不让咱们去边关,就一直饿着我们。”
这两位都是三十五六,四十出头的人了,做这个样子就怪有意思的。
陈大胜给自己添了茶,站起来一边喝一边笑眯眯道:“不怪,两位小叔叔慢点吃。”
周继宗趁着一口汤顺下去,抬头就说:“哈?小叔叔,得了,这是知道咱们去左梁关呢,您可甭尊重我们,不值得!”
周继业点头:“对对对,不值得。”
说完,他夹起半只鸡,也不管烫嘴儿,就下手啃了起来,啃了半天才彻底舒服了,能好好说话了。
他讪笑说:“我啊,是从军营子大牢里出来投奔我老娘的,不瞒您们,贪了点儿不该拿的银子,没分给主官犯了事儿了,要不是您家那一匹锦,我这会子最少是个流放。”
周继宗接着笑说:“我家那些腌臜事儿,老邻居许现在都知道了,不瞒您们,从前跟着我爹就学了点取巧,跟我老娘就学了点子算计,做儿女的也不能说老人家教的不对,可我俩商议了,这如今平叛轮不到咱们,要想给我们老娘涨脸面,就得走大道,如此咱们才活动去的左梁关,这里面有点取巧的心思,就拼着吃上十几年的大苦,想给我们老娘换个诰命。”
他对陈大胜讪笑:“我们老太太啊,羡慕你们老太太都羡慕的要死了。”
陈大胜闻言笑,又坐下,端起面前的小砂锅替了周继宗面前的空锅道:“怪不得您家老太太请的突然,却是这样啊!”
周继宗被他娘饿了两天,现在吃的特别下作,他感恩戴德的接过锅子,又低头塞了几口才笑着说:“不然怎么办?她认识谁啊?”
眼眶有些发红,他仰头忍了忍又笑道:“几位,一场老邻居,也不求你们大难为,咱们哥俩想求个小难为成不成?”
陈大胜想了下就点点头:“不用他们,若是不难,我就帮你们。”
“也成,这样最好!”一边的周继业就放下空锅笑道:“两件事,这头一件,我俩兵部的底簿是姓周的,想改成姓陶的,此事涉及去边关的军士,咱俩势单力薄便不好改。”
陈大胜笑着点头:“小事。”
周继宗见他答应,便开心起来:“太好了,这样便死了也不怕做错碑了,这第二件么,便是我俩手头不宽裕,也不好意思跟老娘要,想跟您,嘿嘿……”他伸手对陈大胜捻捻指头道:“想借两套正经军部匠造的甲胄,武器,还有战马,您看您为难么?”
第83章
“你难为么?”老太太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孙儿。
坐在老太太房里人很多,难得的又都是自己人。
陈大胜从老陶太太家回来,就把今日的事情跟老太太学说了,听老太太问他,他就脱去外袍递给春风,这才认真的想了下,周继宗想从兵部走正常手续要一套校尉甲胄,战马,这事在他面前几乎小到没有。
他在兵部认识的人不多,走的最近的便是曾安榜,其次是郭谦。恰巧曾安榜分管兵部驾部,细说的话就是他管着,卤簿,马政,车辂,驿传,兵器,他甚至不必直接跟曾安榜说,就打发管四儿去兵部随便找兵器上的小吏说一声,就能正常派发了。
可是这种正常派发一般是无法完成的,如他在谭家军,属于他的那份东西,他从不知道,也从未见过,很多东西都是主帅自己给属下折腾到的,若是属下自己有能够,自己花钱保护自己也是正常。
军备向来是一笔巨资,马也分着等呢,常家兄弟所求能奔远途,能作战的战马,少说要在三十贯的马匹方合适,再配发一般的马具一贯三百文,普通弓箭,一弓十箭两贯,末等铁甲一副,须得二十八贯五百文,合计九十三贯六,怪不得爹一看兵部的支出单子就发愁呢。
周家兄弟只说求甲胄,可是一套千贯的甲胄也有,百贯的还有,就怕一不小心落了人情给旁人,这就不好了。
老太太看孙子想事情,便再问了一句:“臭头啊?为难么?”
陈大胜愣怔下,这才笑着对自己阿奶摇摇头说:“不为难。”
“啊。”老太太总算安了心,又叹息道:“我也不懂,就怕你作难,可要是不难就能帮便帮一把。那么些年了都,她要脸,日子又艰难,虽是个爱算计的,可这也是没办法,那手里宽裕的人才懒的算计呢。咱家人都稳当了,谁能想到又轮到她了,这背运的,怎么就是这个命呢?”
她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安宁的,即便与老陶太太从前不和,她也不想让她经历一样的丧子之痛。
陈大胜就点点头:“哎!您也甭难受,回头我就想想该怎么办,您甭管了,事不大。”
他坐在老太太身边,就拍拍她的手笑,老太太却惝恍的嘀咕道:“那也是两个不争气的,这都多大的岁数了,还出这种幺蛾子,他们娘稀罕他们争那些没用的啊?他们没啥本事就是种地也好啊,好歹安稳啊。”
陈大胜不吭气,依旧是拍着阿奶的手背安慰她。这是个在长辈面前话也很少的孩子,如今他做的事情,想的事情更与哥哥们不同,他不愿意家人看出来,就更不想说了。
到是七茜儿有些精神恍惚的一直在脑袋里翻滚几个字,左梁关?左梁关?竟是左梁关么,竟然是左梁关么?忽然她就不敢怨恨老陶太太了,再过一二年,左梁关会成为大梁第一险地,去的将士更是九死一生。
怎么陈大胜没事了,管四儿他们不必死了,却换了老陶太太的儿子?
这事儿太过于玄妙,她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冷战,忽说了句:“你们说,好不容易这天下安宁了,可这边关却什么时候能安稳呢?”
不会安宁的,从古至今都没安宁过。
便是老太太这不识字都知道关外草原之人从来狼性,又趁着这几年大梁内乱,他们几次深入中原,烧杀抢掠的事情就连在逃荒路上都没断过耳闻。
老太太像是想起什么,就眼睛一吊,拉陈大胜的手,先看看他,又看看几个孙子,最后语气就带着威胁到:“咱不去!听见没有?就是有金山银山咱也不去!咱尽过忠了,尽不起了,啊!没有了!我就剩这么点了,你们要是敢冒这样的风险,也去换那富贵去,我跟你们说,有一个算一个,就是大不孝!”
如今人家很会用孝道威胁人了。
陈大胜看老太太眼睛有些混乱,便两手抓住她笑说:“阿奶!我们到想去!可干爹不让的。”
老太太神思瞬间清明,先是拍拍心口,又一伸手摸摸身边摇篮里的小兰庭,就笑着说:“也是啊,瞧我这一天天的胡思乱想的,最好谁家的孩子也不要去啊。”她对摇篮点下,又逗弄到:“是吧,奶的大宝贝儿?”
兰庭是个白胖的好孩子,他奶一逗他便捧场咯咯大笑,老太太开心极了,就说:“快过年啦!你来磕头要钱了!奶说要钱没有?没良心的你转身就走!是不是啊?”
坐在角落翻花绳的喜鹊忽然抬头,小脸严肃的就对老太太道:“不是!”
这孩子脸上的布巾已经去了,很明显的疤痕贯穿了整个右边脸。
礼部巷那家人上蹿下跳的找关系说和,最近甚至朝中还有俩老大人跟陈大胜提了一嘴,陈大胜却没松口。
他就不能看喜鹊那张脸,一看就很生气。他陈家每个孩子都珍贵,没得被人这样欺负的。
喜鹊看堂哥看自己的脸,就立刻低头继续翻花绳。
只老太太一个人笑了起来说:“你这精怪,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也算了,我可不敢说歪,只能说好,这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从前不敢想有这样的好日子呢,呵呵。”
就老太太一个人成天说她知足,可现下谁的心里没有一道沟呢。
李氏想起什么,就取了帕子回头擦眼泪,倒是陈大胜他很认真的去思考娘子的问题,发觉自己刚才还有的运筹帷幄之感,涉及边关却顿时位微言轻了。
看大家不高兴,一直很少说话的罗氏却忽然开口道:“我爹是战前军祭。”
全家人闻言微愕便一起去看这小娘子。
罗氏面红耳赤,拿着针线的手就停顿了下就说:“我爹说,草原上的野人从不祭祀,他们必然败的。”她确定的跟家里人点点头道:“早晚的事儿!”
这小媳妇眼睛瞪的圆溜溜的,语气充满了笃定感。看她这般讨喜,老太太顿时欢喜起来,就招招手道:“你过来。”
罗氏愕然,便站起走到老太太面前,陈大胜让开位置,她便被老太太一把捞住拍了几下笑道:“你这孩子也是个有趣的!你咋不爱说话呢?就成天坐着问急了才冒个几句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半哑巴呢!这样好,以后就这样,奶喜欢你这样。”
大家笑了起来,老太太又指指七茜儿说:“你比这个倔驴有趣万倍。”
七茜儿闻言顿时不愿意了,便撇嘴嘲笑:“万倍?您老连千都数不到,什么时候还数出万倍了?真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这不是你亲我的时候了。”
老太太脸当下就臊红起来,她顺手拿起东西就掷向她,七茜儿伸手捞住,却是一块一口酥,她顺手塞到嘴里,边吃边挤到她们对面认真的问罗氏:“那打仗还,还祭祀啊?”
也是头回知道,这世上竟有军祭这样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