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移离开燕京那天,陈大胜带着老刀们去相送,看那尼姑老老实实戴着枷坐在驴车上离开,陈大胜看着也觉微妙。
童金台拉着马缰绳好奇问陈大胜:“头儿,你是怎么说服她的,也不怕这女尼反手卖了你?”
陈大胜表情肃然,直至看不到情不移身影了,他才淡声道:“此女自谭二死后已堕入魔障,她吃的那些亏,那些不是如此。咱又是谭二剩下唯一的老刀,她自然不会信我,可她信谭二!”
“所以她还是疯癫的?”
“恩。”
马二姑催马上前问:“那又为何让她投案?”
私下里做掉不是更好么?
陈大胜看看左右,最后便神色肃然道:“有个道理你们得记住,将咱从魔窟里带出来的是皇爷,我等一身荣耀皆来自于国,情不移杀不杀谭士元,她都得有个去处,只不过……如今算作是个好去处罢了,得了,都回吧,明儿小花儿他们该回来了。”
永安三年初冬,开国伯常免申结束了长达三年的平叛得胜还朝,洪顺自此彻底消亡。
这月,武帝连下十二道圣旨封赏有功之臣,常免申进封侯爵,食邑两千五石,其三子爵升一等,常连芳授开国子,食邑五百。一月后常免申兵部交帅印调入中路军都督府,升任左都督。
同月,谭守义于任上接旨,圣上训斥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可他身上的侯爵却降为伯,封邑也被砍了一半。
世事无常,楼起楼塌不过一念之间,倒是一些老大臣说,从前谭士元做事手段毒辣,谭家子弟又形式张扬,如今时候正好,出这样一件事反倒是好事了。
然而,正在众人议论常家富贵,谭家倒霉之际,由地方卫所亲自押送的几辆囚车却悄然入了燕京,进了刑部的死囚牢。
彼夜,管四儿刚从衙门回归,便被七茜儿带着一众丫头一拥而上,将他送到浴室从头到脚给他搓了一遍。
待他出来,众人又一拥而上给他束发,穿了簇新刚做好的六品朝服,甚至还给他挂了一条附和品级的玉带,他的脸蛋都被涂了薄粉,眉毛,指甲都被七茜儿带人给收拾的整整齐齐,甚至还熏了上等香料。
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管四儿满面懵懂。他被推出来,院里,哥哥们?甚至佘先生都在等他?
大家神色凝重。
陈大胜看着如玉公子般的弟弟,心里就是一阵疼。
甚至佘青岭,他看管四儿腰下空空,便微笑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这是,要让自己体面的去死么?
管四儿脚有些软,慢慢走到先生面前,先生却先摸摸他脑袋笑着说:“在咱家院里的人,随意拎出一个也是一番波折存活下来的,你大了,该见到的不比他们少,该经历的事情也都经历了,
我是信你的。
不论发生何事,也要记住你出身长刀营,出身郡王府,你是我的膝下的孩子……就谁也不敢欺辱你,知道么?”
管四儿更懵,木讷点头。
佘先生从腰下取下一挂玉螃蟹绦环,还有一绣着大象的荷包给他挂在腰上后笑笑道:“去吧!”
就这样,管四儿被陈大胜带着上了马车,被拉到刑部后面的小堂。
这一路管四儿都没有问哥哥们到底何事,做老刀的便是这样,最烂就是个死,他偏又不怕这个。
只是进了后堂,他一眼看到二皇子杨贞,到确实有些诧异了。
杨贞这人向来稳重,今儿却也是奇怪的,见到管四儿不等他见礼,便上前一步双手扶起,后又拉住他的一只手说:“小七……”
管四儿便打了个寒颤。
这个称呼向来是六爷喊的,怎么二皇子也喊了起来。
管四儿觉着自己要疯,便啊了一声,讷讷惶恐道:“殿下怎么来了?”
二皇子叹息:“嗨,能不来么?父皇说了,这到底是自己家的事儿。他们跟我说,我都不敢相信的!真的!谁能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惨事儿?
可到底委屈了你了,小七你安心,此案父皇闻听后也是震怒非常,特指了唐九源主审此案,又怕你委屈,这不是还把我也派来了,小六也想来的,父皇怕他不稳重,可就把他着急死了,说明儿家去看你呢……”
“殿下?”管四儿左右看看问杨贞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杨贞诧异,便立刻问陈大胜:“难不成,此案小七竟不知?”
陈大胜苦笑:“初露端倪那会子,怕就是一场空,又怕他冲动想不开,这不,就一直瞒着呢,您知道他这个脾气,上来那劲儿,谁能收拾住了?”
陈大胜这样说,杨贞就不免想起自己那个每日都想升仙的六弟,他微微叹息,拍拍陈大胜的肩膀道:“哎,一家一个,也算公平,谁能想到小七命数这般苦,我还以为长刀营就苦到头了呢。”
他说带着大家往刑部小堂里走,没有去至堂内,却引着大家一起到了一堵竹帘之后,预备从后面观看前面审案。
此时人犯并未带到,到有小吏将抄录好的地方官写好的结案实录一一奉上。
皇子在此,管四儿没有座位,便打开一份借着烛光看了起来,看到一半,他脚下便有些软,要往地下坐。
陈大胜早就料到会这样,一步上前就抱住弟弟,二皇子今晚特别实在,他蹦起来,指着自己的位置喊到:“过来,过来,来这边坐,哎,的亏瞒着,这份刺激,是个人就受不住啊……”
就这样,管四儿被人扶到椅子上,被灌了两口冷茶,又被一通扇呼,好不容易喘上气儿,找到自己,他便谁也看不到了,只呆愣楞的看着那几张纸,半天才苦笑道:“我竟不是奸生子?”
陈大胜半抱着他安慰:“不是!我弟是儒门山长家亲出嫡子,身份清贵,又怎么会是奸生子?”
管四儿木然点点头,吸吸气后又拿着那张实录看了起来,看完又从头反复读了三次,这才把纸放下道:“那女人,她,又为何做这样的事情?”
别说管四儿觉着不可思议,谁又觉着此案是正常的?
陈大胜摇头:“不知啊。”
管四儿不信,就瞪着自己哥哥。
陈大胜安慰弟弟道:“没事儿,她就是个铁人,今儿哥哥也帮你把她牙撬开。”
可管四儿却蹦了起来,他看着外面的小堂道:“哥?为何不过大堂?”
此刻的管四儿看上去还算是平静,也可能不敢相信吧。
他死死盯着陈大胜,陈大胜无奈,就只得道:“这不刚出了谭家母杀子的恶案,却不过两月再来个妇人偷子,我大梁初立,连续出这样的事情,于国体教化就实在不好。
你如今才多大,已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万不能因为此事被世人指指点点。此案只要暴露于光天化日,能想到你一生不论多努力,你都会纠葛在此事当中,身上就满是同情嫉妒,总遭非议……”
陈大胜没说完,二皇子咳嗽一声又接话道:“你别怪你哥,他也是没办法,你的案子若不是你哥心细,那就是个谁也不知道的死案了!这么说吧,前朝不论,只我朝建立这三年,恩科,科举,举荐出仕,出身鹤召的年轻官员现今三十多位了,这些年轻官员若只是资质一般,舍便舍了,可偏偏那都是一等一的良才。
赵东津是鹤召书院山长,他不休德使家中妇人做出此恶毒之事,连累的却是出仕的,在读的鹤召学子……这上下算下来,能有三百多位与他有师生情谊,这些学子何其无辜……小七啊……”
“我知道了!”管四儿出言打断,他吸吸鼻子,舔舔嘴唇,看着竹帘之外的公堂默不作声。
众人不吭气,只紧张的看着他。
二皇子瞄到门口值更的衙役,见他腰上跨刀,便无声无息指指管四儿,又指指脖子,再指指那把刀,最后面目扭曲一咧嘴。
那几个衙役先是嘴巴微张,接着明了,大惊之下正要蹑手蹑脚往外走,却听到管四儿说:“没事儿。”
他扭脸看看众人,到底无奈一笑道:“我没事!只是太突然,恍若做梦一般……我都这么大了,真没事儿!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真相大白沉冤得雪,又得皇爷殿下,先生,还有哥哥们这样护着我,我又,又怎敢说苦,不是说今日夜审么?”
他左右看看:“就……开始吧,我真没事。”
一直在角落默不作声的唐九源出言:“那,殿下,诸位?咱就开始?”
管四儿背过身,确定的点点头:“恩!”
二十二年前,宫之仪与赵东津都拜在凤梧书院老山长门下读书,后两人一起科考,又一起在凤梧书院执教。
为方便授课先生的生活,凤梧书院周围便盖了几套山居,先生们便各自接来家眷仆役,有的人一住便是几十年,而那时候,作为师兄弟的赵家与宫家是紧挨着的。
那年八月,赵长溪的妻子曾氏先一月产下麟儿,后一月宫之仪的妻子李氏也产下一子,可惜此子先天不足,生下来哭了几声后便气绝夭折了。
这世上养不大的孩儿多了去了,次子出生便亡,宫先生与李氏虽难过却也认命,他们将爱子葬在凤梧山,一直祭祀至今。
可谁却能想到,这背后却隐藏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换子案呢。
话说当日李氏产下一个男婴,用的却是曾氏娘家派来的产婆,那孩子哭没有两声,便被两个产婆使香迷过去了,又借着清洗胎衣的机会,产婆转手就给她换了个死婴抱了出去。
李氏因产婆动了手脚,便生产艰难,足生两日,待孩儿诞下便力竭晕厥。
她却不知,那两个产婆将那死婴抱出去给宫之仪看,宫之仪年纪不大,只是区区一个教书先生,更想不到旁人会换了他的孩子,加之当年家中成年女性长辈皆不在身边,没有经验,闻听孩子生下来哭了几声便没了,虽悲痛,却也只能忍耐,更是认命了。
他甚至找了木匠,寻了上好的木料,看着人家打了一具小棺材,那孩子葬进去的时候,他还给买了不少玩器随葬。
可谁能想到,这两个产婆竟早就隔着院墙,将他的孩子送到了隔壁院。
同月曾氏借着孩儿满月回娘家的当口,秘密绕路禹州找到了赵长溪义兄遗孀丰氏,此时丰氏已产下奸生子,被婆家族人百般折磨,却宁死不交代奸夫是谁。
曾氏买通看守见到丰氏,将婴孩交给她,说,只要她说这是赵长溪的奸生子,她的孩子,曾氏便替她找个好人家收养。
丰氏没有退路只能入套,第二日果对族人说,她的孩子是去岁与来看自己的赵长溪所生。
丰氏说完撞柱身亡,孩子转手被抱入赵家,赵长溪自然百口莫辩,气愤不已,对此子更是深恨,竟一眼都不想看。
赵家无奈,虽相信赵长溪的品行,为名声计只得被人勒索,出了很大一笔银钱才平息此事。
从此这个孩子便在赵家后院艰难的存活下来,一直到他长到十岁左右,一次曾氏从鹤召书院归家祭祖,见其肮脏之下隐隐却与李氏,还有李氏所出第二子一模一样,便命令管事私下处置了。
那管事的赌博输了银钱,便没有处置,只是将他带出卖给了牙人,回来却对曾氏说,推到河里看着淹死的。
这便是管四儿被换一案的整个过程,其中需要提及的是,那真正的奸生子,曾氏将他抱走之后,路过一处深河便毫不客气的将这个孩子丢进了河中。
此案侦破过程并不艰难,主要非常案需用非常人破。
陈大胜主管斥候,便命人绑了那卖人的管事,从管事的嘴里找到曾氏,却没有惊动曾氏,而是将她身边伺候了三十年的随身婆子也绑了。
要说曾氏此人,精明她是真的精明,说她傻,那婆子从头至尾参与此案,她竟没有灭口。
而后,众人才从这婆子嘴里知道了曾氏以往做下的事情,也不止管四儿一人,赵长溪身边还有三房妾氏,这些妾氏生下的孩子除了女孩儿,只要是男孩子就都被她先后害了,甚至这些女孩儿成人,嫁的人家也是一言难尽,满腹的哑巴亏。
还有,赵长溪天性风流,他偶尔也会在外留个情,睡个花魁什么的,然而情他是留了,转日离开,第二日便定有人上门为这女子赎身,从此这女子便不会在人世出现了。
可在外,曾氏的名声却是极好的,她贤德温婉,对长辈,对赵长溪的学生都是孝顺慈和,甚至有些学生家境贫寒,曾氏便是卖了自己的嫁妆,也会私下贴补银钱帮助那些学子读书……她为赵长溪生下的五个孩子,都被她教育的得体端方,在宁江颇有才名。
就是这样一个曾氏,被地方衙门秘密缉捕之后,她受了大刑,即便案情明了,她也一声不吭。
如此,众人现在推断曾氏犯案诱因,却是嫉妒,许,当年赵长溪对宫夫人有过某种行为,被她看到了?
然而审讯赵长溪的时候,这位先生诅咒发誓,甚至随时都想以死证清白。
那不是嫉妒?又是什么呢?
唐九源坐堂,命人将人犯及涉案人等带上来。
这帘子后面的人便凝神看了起来。
最先被带上堂的自然是曾氏,她的腿被下面县尊打断,走不得是被提溜上来的。
便是这样,这妇人一身刑伤,也知道今日要过堂了,却也要把自己的头发抿的利利索索,她衣服早就破了,却不知从哪儿寻了针线,将破烂处都缝了起来。
因当年的两位产婆早就被灭了口,被带到堂上的便是,管事,曾氏陪嫁的几个婆子,还有丰氏族人,赵氏的家主,甚至她一直不想见的赵长溪……
一直很冷静的曾氏起先看谁都是满面淡薄,甚至赵长溪死死盯着她,她都回已冷笑,丝毫不见愧意。
直至有人在她身后悲戚的唤了一声娘……曾氏便猛的抬脸,对堂上的大老爷说了一声:“大人这是何意?此案是我一人做下!又与我的孩儿何干……”
然而她未说完,却有人凄厉的喊了一声:“曾氏!毒妇!我杀了你,我来杀你了!!”
宫夫人李氏从堂外卷了进来,她今日原本是被传唤作证的,听到曾氏已经带到,便挣脱开人冲进大堂。
曾氏先被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大耳光,接着便被李氏按到地上一顿连掐带咬。
“你也配说孩儿这两个字?你是畜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