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茜儿忍悲点头:“是,我知道,这不是牵连进去了吗。还是我爹积德,拼着咱家这两人舍了命才换了个流放,不然也是个死。
阿奶,这样,我让他们给您预备些药材,您再预备一二百贯,我从前在娘家陪嫁来那些粗糙底子,她们从此也就能用这些了,您先去看看,能帮一点钱财忙,咱就只能帮这些了,也是全了你们一场老姐妹的情谊……”
七茜儿劝说着,哄着老太太离开。
等到她再回屋子,佘青岭才看着儿媳妇认真说:“圣上不是那么眼浅的,明面上是为了皇陵这些罪过,其实是……单废后娘家一门,打永安二年起就开始侵占小民财产,准折良家子女为奴,只永安三年,他家就多了田亩四千顷,又往后逐年递增至今日,她一门年均能造成三千良民变为流民逃户……”
七茜儿坐下想了会才喃喃道:“怨不得,皇爷始终不愿曹氏受册呢。”
佘青岭点头,不掩厌恶道:“她何德何能。”
第189章
(189)
正月初八这日,天降雪粒子,就沙沙往膝盖上扑,冷的彻骨。
昨儿这雪还软绵成花一团儿一团的,可随着泉后街七八户老邻居被炒了满门,雪就冻住了。
这年高低就过不欢快。
这来抓人呢,挨门挨户墙靠墙的,总有漏网的四处躲避,那几日街上动静就有些不好,总有官兵进了谁家,再把躲避起来的人鬼哭狼嚎的揪出去。
老太太开始还让人扶着她去屋顶看看,好家伙,那日就看到一个哭的惨的,官兵嫌弃他闹腾,倒转刀鞘对着他嘴巴就是几下,瞬间满嘴牙便掉了,吐了一地血。
从此再不出去看了。
不是兔死狐悲,听听家里老爷们下衙说的那些罪行就很可怕,可常来常往,心里就怪不是滋味,谁能想到年前还约了一起打牌看戏,忽有人就活不得了,有人从此就见不上了。
做官的老爷们自然是暗自警醒,小心翼翼,可后宅的妇孺,就难免有些哀伤。
这次案子是越办越大,抓的人越来越多,陈大胜是躲了,可其余六把老刀就没有逃过,也是皇爷信任,便斥候都得上了。
最倒霉还是胡有贵,工部巷是他带人进去连续抄了三家的。
就整的亲卫巷子的小孩儿今儿去三礼学堂先生家送食谷,老余家小二有田是哭着回来的,孩子站在学里被孤立了。
甚至跟孟家没啥关系,就因为他家是亲卫巷的,孟万全的两个继子也被人归了类,这下好了,没人跟他们玩儿了。
这做爹的不在,有田哭着来找小伯伯,陈大胜那是丁点没哄,就让这孩子在院子里挥刀五百次。
如此,这孩子开始在院子里鬼哭狼嚎的。
“这孩子差他哥到远,亏鱼娘她婆子还总是我们小儿机灵,哼!你看看这孬种样儿,他爹掉肉都不皱眉头,你家臭头早就憋着一股子气要治他一次了。”
这老太太治旁人孩子满身是道理,可七茜儿跟陈大胜动安儿,根奴儿,那就是个不讲理了。
也不单在三房不讲理,她是无差别的惯孩子的。
七茜儿往窗户外看了一眼摇头:“您老可别听他的,臭头跟他爹总想让孩子接老一辈的饭碗,我看他们也想错了。一人一个样儿,这不为难人么?
这孩子念书还真有天份,努努力也能考个功名,人也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他脾性跟鱼娘嫂子相仿,就软绵的很。今儿纯是你孙子闲的,再说,咱家孩子谁规定就得舞刀弄枪了?”
老太太撇嘴儿:“你这话说的,你有臭头儿知道的多?那龙生龙凤是凤,要说考功名那得看咱家星君。”
她却不知道,她家宝贝星君孙子,照样被小叔叔们像物件一般抛来抛去,完了她宝贝孙还满面兴奋,尖叫的如嗓子眼里上了个笛儿。
七茜儿心里有鬼,没吭气的伸手拍自己嘴,这是造了什么孽,自己当初又是怎么想的?
就整的现在只要她敢管孩子,老太太便必然大怒,想着花样拦着。
炭盆通红,发着足够的热乎气儿。
照规矩正月十五之前,是不摸针线的。可今年这不是不一样么,为那两个冤家这针就没停过,也不缺这几下。
祖孙在小东屋炕上忙活,就摆了一炕的旧衣老铺盖,有老太太从前收拢的,也有七茜儿从霍家宗庙下面弄回来的。
比起绫罗,这些东西对祖孙意义不同,马上要舍出去了,她们便亲手来收拾下。
老太太跟江太后久了,就有了自己的菩提心,倒是觉着这些给了胡家就是她的善举,是积阴德的好事,而胡家却是度她的菩萨了。
还有就是,这有依有靠也就看破了财帛,六年了,老人家总算有了富贵人家老太太的气魄,不在乎这些了。
也不是说不抠,是有层次的抠与看不惯。
就像孙子们的生活,她依旧是有意见的。
臭头他们如今什么日子,走不了几步路,好家伙,家家都有针线婆子侍奉?这满门一月的新鞋,够她家从前穿一辈子的,老爷们儿你穿那么多鞋儿作甚?节省几个给她曾孙孙,曾孙女存着不好吗。
可她也不说了,怕成了老厌物。
想起那些不该抛费的东西,老太太就又开始哼哼。
七茜儿看老太太不高兴,便小心拐话茬问:“阿奶,您那日听懂臭头那些话了么?”
要么说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智慧,人梳理这事儿就简单多了。
老太太也学会讥讽人了,就冷笑说:“这事还听不懂啊!就是当初皇帝老爷跟人家应允过,咱一起整这个事儿,到时候成了,得了钱便平分呗,翻身他坐了龙庭,跟着他这些人就开始下作了,皇帝老爷守信,他还不能说不允,就只能给他们攒着,哼!都活该!”
七茜儿佩服:“您老可说,这做皇帝也不容易,生就忍耐了他们六年,好家伙,一个个这手够长的,我爹跟皇爷是姨表,也有大功,才封了一个县,您是不知道,好些有功之臣那真是搞的民不聊生的。”
老太太撇嘴,拿着剪子从旧袄子上拆毛边儿,这东西不适合在流放的人身上。
她就叹息:“那还不死有余辜,也别说什么皇爷说话不算数,皇爷也不是拿这个治他们的罪吖,观音菩萨说了,人吃多少有定数,你吃完就走,就一粒米都不让你多占着,瞧见没,都说中了!”
好吧,又把这事儿放到观音菩萨身上了。
菩萨在老太太这里也是很忙的。
老太太自顾自的唠叨:“……那帮倒霉的就又吃又占,这不欺负老实人么,该给你的,都给了!还不足正?可,可打你爹干啥啊?你爹是个受苦的,他本就不全唤,又一身排骨愣子撑个大架子,他走路都打晃儿,嘿!哎~这还是亲戚呢。”
七茜儿摊开包袱,将老太太从前穿的旧布袄子叠放好,捆扎起来叹息说:“您老可想开些吧,这还有胡家倒霉,这可是满门要流放到吴水那地儿了,就三千里呢,还是不赦的大罪,生生世世这家人也回不来了。”
说完又提醒:“这话你可不敢那边先露了。”
老太太点头:“我又不傻,说这些?”
她很是看不上胡远举的,尤其是听说他本来不想贪,却怕在户部不合群,怕得罪了上司同僚才分了五百贯,这就连累了满门,害的他老娘都要入土了,还得跟他背井离乡的。
七茜儿吸气:“这就不错了,不是我爹挨上这一顿,就九族了!他家好歹罪过不大,您看工部巷啊,这段时日都出去四五户了,那是命都保不住的,这胆子大的,给万岁爷家世世代代修的皇陵,都开始渗水了?您就说怕不怕?”
这话题日日说,老太太也不想延续了,就看着窗户外砸吧嘴儿道:“这大过年的成日看这倒霉事儿,不成!咱得寻点喜庆事儿冲冲?”
七茜儿心里盘算了一圈,摇头叹息:“一时半会真就没有。”
老太太把针别在脑袋上问:“那头小七儿他媳妇早就出孝了,咋还不回来啊?”
“哧……”
七茜儿嗤笑出声,这事儿还真就可乐了。
她往老太太身边蹭蹭低声说:“阿奶您不知道,这纯管四儿自己作的。”
阿奶看着她:“咋回事儿?”
七茜儿就低笑道:“他认识那个道姑人是不错,可脾气古怪,他媳妇过去倒好,人家把她当成出家人要拉着一起修行,还觉着是为她好,葛三素那脾气!人家翻身带着人去了隔壁尼姑庵,捐了一笔钱儿就给自己剃了秃儿。”
七茜儿把手往脑袋上一刮:“说是五月节后头发长了再回来。”
老太太愣怔,捂着嘴开始咯咯的笑了起来。
正笑着,便听外面有丫头说杨氏,万氏,吕氏,高氏,黄氏并张婉如她娘都来了。
这可都是徐老太太的关系。
往年只要寒冬,泉后街这些人是要跟着江老太太去施粥救济的,那会子徐老太太也会去,她也很会做人,还对谁都挺好。
杨氏往日嗓门颇大,今儿进老太太屋子都压低嗓子说:“老太太~呦,这边预备好了么?”
老太太招呼她进去:“差不离了,你们赶紧进来。”
众人进屋,是人人手里一个大包袱。
知道那边郡王爷要静养,就都蹑手蹑脚的坐在炕上,看到东西多,就帮七茜儿打起包袱。
黄氏叹息:“我还当家里从前用的这些老东西,以后再不会拿出来了呢。”
老太太笑她:“那你也没仍啊。”
黄氏皱眉点头:“谁能想到是给她家预备的,去岁年节我去她家,她儿媳妇还斜眼看我,嫌弃我们几个是后街的,如今倒要穿我的东西了。”
黄氏说完,打开自己的包袱给老太太看:“这不,我从前的这几件旧袄子,我拆了里面给她们壮了一层兔儿皮,这可比不得咱们当初,咱当初还有套车呢,那没遮掩的马场牢狱,可是四面透风的。”
她拽住老太太的手摸棉袄的衣角说:“照着七茜儿教的,衣角都给她们缝点防身的,我就换了十贯钱的银豆儿,又让我小子拿锤儿砸扁了,在这儿呢!您看妥帖不?”
老太太认真的摸了一遍,点点头:“舍就舍了,咱再不提了,都是福气,都是咱的后福。”
众人点头,又纷纷把东西亮出来,哪边藏了成药,哪边塞了钱财都一一说给祖孙听了。
这便是泉后街最仁义的娘子们了,不管从前如何,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可是遇到艰难,她们都会舍弃旧怨去真诚帮衬下。
把众人的东西整理好,那外头也套好了车子。
一群婆娘拥护着这两人出去,又说了好些要带的话,七茜儿身上套了黑色套头的大氅,扶着同样打扮的老太太上了车与大家作别。
她们这是要去庆丰的马场牢探监呢。
因这次抓的人太多,便不往燕京押送,不太重要的案犯家眷全部都关在老城的一处马场内。
陈大胜披着袄子,看着家里的两个女人离开,就没回头的对自己爹说:“爹,您说咱老太太今儿去一次,回头能撑住么?”
佘青岭表情依旧是淡淡,他儿醒了后恢复的快,背后已经开始发痒,他却是慢的,只能挂着半袄,依旧趴着看棋谱子。
听儿子问自己,便不抬头的说:“阿娘向来坚韧。”
陈大胜点头:“那倒是,我奶那个脾性,死人堆儿都走了多少次了,爹啊?”
“恩?”
“你说,那位啥时候收手?”
佘青岭翻过一页书平淡道:“他那点地都收回来就好了,单是郑家在外就有四十五万亩,你说呢?”
陈大胜吸鼻子,从窗沿下来,趴回被窝,枕着胳膊说:“从前,在老军营,我有个老哥教过我一段老曲儿,我唱给您听呗?”
佘青岭握着书,让小太监扶端正他才说:“那你唱吧。”
陈大胜侧头低沉的唱了起来:“萧萧饥民路,非鬼非人行,幼子腹无草,妻女无完裙,掘草寻根茎,百里无一根,朝慕食无弃,有女换数汤羹,儿出烹肉吁……哀哉苦流民,嚎泣谁人听……”
他吟唱完半响,扭脸看着自己爹说:“前朝的词儿,我那老哥说,等皇爷得了天下就不会这样了……”
佘青岭把书握成团儿,半天才说:“难为我儿了,以后~再不会了。”
陈大胜点点头,有泪从眼角滴落。
几年来,多少饿殍惨祸都是通过斥候的手送到京里来的。
此事,老大人们知道,皇爷知道,他更知道。
可人命如纸,祸事一层层压了几屋子。
他心里存着大事儿,还得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得给上司笑脸,得给妻儿笑脸,得给那些恶心人笑脸。
到了如今,他陈大胜总算可以给一些人交待了。
佘青岭伸出手,盖在了儿子脸上:“过去了。”
“……恩,过去了。”
寒风呼啸,庆丰城老马场外,谢六好带着人接了老太太还有嫂子。
老太太下车他就开始埋怨:“阿奶,这都是什么地方,您有东西要交托只管给我就是!胡家又不是主犯,我也打过招呼了,还给她们添了个火盆儿……”
老太太打断他的话说:“你可别罗嗦了……我认识几个人啊,我身边有几个认识的还喘气儿的啊?”
谢六好闭嘴,对小嫂子耸肩。
七茜儿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马场外一片萧瑟,雪粒子冻不住的泥泞路边,一只缎面的破绣鞋露着原本的绣色,谁还没有几家良心亲戚,人虽不多,可依旧有人烧了大杂木,三五成群聚拢取暖。
只要马场那大木门一开,就有人围过去想探听一下消息。
有人塞钱,却被出来的官兵拿鞭子驱赶开。
谢六好扶着老太太没走正门,却往一侧的东墙走,他带来的那队九思堂的小令,就一人揪了几个大包袱跟着。
老太太边走边说:“我瞧着,这也没几个人啊,单是咱泉后街就七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