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早就放话,不就藩,只求一身清白,死后席子一裹随便埋,他心无所求便百无禁忌,更做事只分黑白是半分都不妥协,十年里他很是提携了一批寒门学子,如今朝堂上围绕在他周遭的年轻官员更不知凡几。
还个个学了他的臭脾气,只弄得武帝看到他都头疼,偏又毫无办法。
人家是个讲正理的。
杨谦不想动弹,也不想离开寺庙,便撇这俩太监问:“何事?”
太监回话道:“回殿下,是福瑞郡王府的小郡王被人掳走了……”
杨谦闻言,当下眉目一拧,周遭气息顿时冷了下来,便问:“何事的事情?”
太监道:“昨日。”
昨日发生的今儿自己才知道,这是何意?他冷笑起来,自己这父皇~怕自己又要为难人了?
别人倒也算了,可杨谦如今在人世也就一块软肉,便是管四儿,那小郡王是管四儿十分在意的侄儿,这就必须回去了。
心里想好倒也不必预备,他转身对屋内打了个招呼,四苦禅师便出来相送,只走了几步,杨谦停下脚步瞥了俩太监一眼,这俩乖觉立刻撒丫子就跑。
等他们跑远,杨谦才对身后的四苦禅师道:“我想起来了,南边越来越没有出息,那孟鼎臣做不好九思堂令主,如今牢头也做不好了,这事儿怕是就这样来的,我看,跟东狱里那几位脱离不开。”
四苦低头思量,想明白便认真点头夸奖道:“确是如此了,殿下从来才智过人,那些人在燕京潜藏十年,到底如意了。”
杨谦冷笑,一甩袖子道:“哼,好事儿,咱就接着,那庙里就预备个慈眉善目的牢头吧,啧~我那叔叔怕是要焦心死了,这都是什么王八蛋!”
四苦早就习惯了,只能无奈合掌:“阿弥陀佛,您出庙门再骂。”
杨谦轻笑,指着庙门口的弥勒肚子眨眼,又一甩袖子道:“虚伪和尚修炼不够呦,某走了。”
四苦站住,合掌目送。
北护国寺外,皇子仪仗已经摆好,便是六皇子什么都拒绝了,又谁敢忽略了他的仪仗?仔细抓住小辫子,按到地下磋磨死你,都没人敢给你求情的。
这位心眼小到跪在大殿地下有污,他都会找值班掌印麻烦。
真人见人憎恶,鬼见鬼发愁。
穿着僧袍上了车,打开车帘杨谦便看着车外享受阵阵清风,满眼饱满青翠,乱了?
好事儿啊!
十年前母妃没有了,他便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一切的信任,他不信任父皇,即便他父皇跟他坐下深谈几次,也解释了当初没有做好圈套才令得他母妃身亡,这是他的错,也是他一生的遗憾。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死便是死了,这是最无奈的事情。
十年过去后宫进了三次人,宫妃崛起无数,新的皇后都入主了正位,可皇贵妃再不可能有了。
旁人总说武帝长情,可杨谦每次想起此事便内心不屑,那人他早就断情绝爱了,尤其对后妃。
十年前他也没有告发杨贞,这个该死的贱奴有整个南护国寺的势力证明他是天家血脉,皇帝亲子。
他不过一个母妃都没了的伶仃子。
多可笑一件荒唐,谁能证明杨贞不是杨贞呢?几百年前还有个狗屁的滴血认亲,可后来滴血之事被很多人证明是不准确的。
那该当如何?
新崛起的南护国寺有保龙登基的奇功,自古塌台的封疆大吏有的是,可出家人的寺庙是不倒的,且那人又是皇子当中最年长者,更有无数投机取巧之徒想买两代富贵在他身边投机。
杨谦知道复仇之路崎岖,然无悔。
他的命是母妃拿命换的,他珍贵着呢,就不能冒险,从一场国难便能看出,他又算什么呢?
杨贞手里的势力能为他杀人,而那一夜过去,这世上却只有两人惦记他,一是小七,二是阿奶。
可阿奶那夜都自身难保。
大火夜过去,良善的六神仙到底是神仙也做不得,人也做不得了。
可十年来,他就用薄弱的肩膀去抗,去顶,去夯!等众人逐渐清醒之后,他已经大权在握,有了自己的声势。
他们这才觉察出,六皇子杨谦在逐渐蚕食着杨贞的根基,他豁出去了,杨贞反倒畏惧他了。
多有意思啊,这就是人性呢。
皇子逐渐长大对皇帝何尝不是一种威胁,看到儿子们对立,杨藻却从来没有调和过,如此杨谦终于信了那句话,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
其实现在挺好的,他算半个修行之人,也不准备要后代,他成了这般人,人世反倒畏惧他了。
而今人家要扮演包容仁义的君子,那他就继续演刚直不阿的直臣,反正他也不想做皇帝,那家伙更是休想。
这些年私下里多次交手,杨谦那颗不甘憋屈的心终究是平和了,他找到更好的立身处世的方法,凡你喜欢的我就反对,凡你举荐的我必抄他老窝。
别让我抓到你……
至于危险,呵,他也早就习惯了。
杨贞当年敢带人进宫杀人,后面怎能放过着自己,他不信任父皇,那就转身与北护国寺结盟,大家各有所需何乐不为?北护国寺保他安宁,他就用余生来一刀一刀斩断南护国寺在这人世上的根茎
即便对方支持父皇造反,这一代不能露出端倪,那就……放在下一代大梁皇帝身上。
反正复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皇子入宫,长街也禁行,杨谦的马车入城很快,说来也巧,正巧看到小七入宫。
管四儿如今是正四品龙武将军,已入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
然而,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互相见面,也是管四儿行了臣礼问候道:“拜见六殿下。”
杨谦瞥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宫指挥免礼。”
接着一前一后入宫,期间根本不做交流。
十年前一场祸事后,杨谦便越来越孤,明面上与管四儿也是不来往的。
他如今只跟和尚来往。
这二人去至东明殿,入殿便看到武帝肃然正坐,二皇子杨贞,福瑞郡王,郡王世子,还有刑部,兵部等要臣沉默不语的站在两班。
杨贞抬眼看到六弟,反正已经撕破脸,他便讥讽道:“六弟,咱自己家的孩子出了事儿,你到来的迟。”
杨谦瞥了他一眼:“早来也是个丢,晚来还是个丢,二哥说话声音如此高昂,难不成你有奇谋能找到安儿不成?”
杨贞气的一甩袖子:“你……真是胡搅蛮缠,不知所谓!”
杨谦讥讽:“你来个所谓我看看?”
杨贞不上当,看着管四儿冷哼:“真是好兄弟啊,私下里说了什么私密话,竟是一前一后来的?”
杨谦给皇帝行礼,问候完了才看着杨贞叹息道:“二哥也老大不小了,已是四五个丫头的爹,怎得做事做人前言不搭后语,形式不知所谓竟越来越没谱了,我们说私密话能告诉你?”
杨贞娶妻和氏,从此走上了废后曹氏的老路,成婚九年未有嫡子。
这两人一来一往,根本不给对方留有余地,杨贞这些年谁都能包容,独这个六弟不成。
甚至朝臣们私下里说,这两位甭管谁登基,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将对方千刀万剐。
好在,裴后已经生下大梁嫡出皇子,从前声势浩大的二皇子杨贞,这两年才少许收敛越发谦和起来,只杨谦不能忍。
看他们又吵起来,武帝终于淡淡说了句:“好了,都多大的人了,小孩儿一般也不害臊。”
说完他看着六儿子关心的问:“如何又跑到庙里去了,春耕大命为何不归?”
他心里发虚,对这个儿子真是左右不得上下不能,就是想心疼也无处心疼,人家一个吃斋念佛的,难不成他赏个金钵让他化缘去?
便只能哄着。
皇爷也是命苦,大梁初哄着佘青岭,十年之后又添了个杨谦。
皇爷偏心眼这一点朝臣无话可说,人家的弟弟,人家的儿子,再者,这两位品行都是一样的刚正,挑不出毛病你耐他们何?
还是把自己收拾干净,别给他俩抓到的就好。
佘青岭坐在御座下,手里拿着爱孙常戴在身上的桃木小雕揉搓,七茜儿到底给他吐了口,说凭着安儿的身手肯定无事,他便略略心安。
可凡举老人便必心黑,遇到子女事都是要胡思乱想往绝路上延伸的。
在家里坐不住,也不想等,他便难得入宫,想坐下来听听宫里怎么安排人,好救回的安儿。
谁能想,来了便看到御案飞书,那些劫匪到底提了条件了。
武帝训完人,便拿着御案上的飞书道:“这封东西诸位爱卿想必也看到了,他们要拿万霖换膳夫,召你等来,朕,便是想问问可有良策。”
众臣互相看看,都不敢先开口。
东狱下面关押的是谁?是九州域的老域主膳夫,没错儿,历代九州域主人就叫做这个名,大概当初的意思便把天下做菜肴,九州域想做调鼎人的意思吧。
仅凭这个名字便大逆不道了。
可偏偏这个地方建立不知多少年,前朝多少帝王都拿人家没办法,有多少次大军临门皆败兵而归,真真毒瘤一般的存在。
凭哪一种老隐不暗搓搓给它好处,又把九州域当做心中圣域,想去养老修身,寻求更高武道精深。
只要朝廷有剿灭它的意思,它就开始没完没了的报复。如十年前……一二般江湖人士如何能跟逆臣勾连起来,做下那样的恶事。
算作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一代的九州域遇到了走了偏道的七茜儿,七茜儿又培养出一个陈大胜。
如今这些家伙更是倒霉,为了膳夫,又抓了一模一样的佘万霖,祸害请进门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人家护国寺不管南北,咋折腾还都会安守一根底线,便是留天下粮种,为百工守技艺,它本根是养万民的。
朝廷便只能与之徐徐图之,互相掣肘。
十年前九思堂镇压过分招惹下九州域,便引来后面的祸事,老刀们领旨出征跟九州域斗了一年多才打下来,而陈大胜也因与膳夫一战被当胸一剑,废去一半功夫险些没了命去,养了两年才算好。
而那一役后,他更是作下了病根,这几年总犯肺症,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还一到寒天就犯病。
这便令朝堂江湖都安了心,一个能凭着自身力量打下九州域,灭了江湖一半根底的猛人是可怕的存在。
老江湖松了一口气,皇爷心里何尝不是如此。
而九州域倒了后,老派江湖算成了过去,在后来的剿灭当中,除九州域的那些人,大梁军还抓了约有百多位老隐,这些老隐罪过不大,都或多或少牵连进了那场灾劫,便不能恕!
却也不能杀。
无奈,大梁成立东狱,将九思堂总令主孟鼎臣贬为无品狱头,却命兵部刑部两家分联合镇守。
东狱那地方极其隐秘,除了必要人等,是问都不能问所在。
直到走漏消息,众人才惊觉,那地方竟在当初大逆案中被废皇陵之下,皇家早就勘了新的地方,秘密建新的皇陵了。
而老皇陵再不好,那也是要做复杂的防盗机关工程的,如此,江湖上各路人马在燕京潜藏十年,竟没有找到东狱,直至前些日子,东狱墓口着火,放的却是江湖上的消息烟。
虽那烟只燎不到半注香便熄了,可消息已经放出,全天下人大概都知道,膳夫就在废陵下了。
这便有了佘万霖被劫走一事。
万不敢小看他这个小郡王,佘家为天下百姓曾死满门人丁,更有今半朝人欠佘青岭父子救命之恩,还有就是佘青岭与今上的情谊,佘万霖人小,份量还真就能值一个膳夫。
皇帝问话,涉及佘家唯一的根儿,谁敢出谋划策。
好半天,这大殿便响起陈大胜那被众人早就熟悉的咳嗽声,他刚要说话,却被自己爹佘青岭打断了。
佘青岭抬脸对皇帝道:“陛下,先组织人马救援吧,若救不到人,我认!可膳夫……不能换。”
众人齐齐抬头,俱都惊愕的看向佘青岭。
佘青岭站起,握住爱孙的那串小物事严肃道:“大梁国本不能动,便是佘家绝嗣又如何!”
他说完离开,陈大胜无言叩拜,也转身离去了。
这就把皇爷与满朝堂的老臣都为难住了。
人家说不换了,你更得努力救人,救不回来?
那结果是谁也不敢想的。
这对父子走了半天儿,武帝才叹息道:“哎,这个青岭啊,他站在山峰上也不觉着凉,听听,不换!那是朕亲亲的侄孙,朕能不疼惜,孙卿?”
兵部尚书孙绶衣白发苍苍,闻听陛下喊他,便心肝一颤站了出来。
武帝对他道:“着兵部各司全力寻找,不惜一切代价!”
孙绶衣领旨下去。
接着武帝又点了九思堂谷红蕴,而今协管斥候的余清官……反正能点的都点了,就派人全力寻找,人救不回来就是你们的责任……
可到了此时武帝都没有吐一句,实在不成就拿膳夫换人吧,当然他也没说不换。
到底是越来越像皇帝了。
六皇子也不吭气,始终冷冰冰看着。
众臣心内惶恐,俱都领旨退下。
不提那些着急的,二皇子杨贞回到府邸立刻找了身边人下令,为保孟鼎臣东狱狱头的位置,为了郡王府与老刀的友谊,佘万霖必不能出事。
东狱下面的老隐背后有着扎实的江湖力量,就凭着这些人质,南护国寺这些年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去,他又怎么舍得让出这个地方。
就可恨安儿人小到底考虑不周,他也不知道为了他这个人,大梁各方力量就齐齐出了燕京。
也不止朝堂,更有江湖各派势力,为了家中,门派里的长辈恩师,都想找到司事丁玉门,想搭乘这辆顺风车,将家里的长辈做搭头与膳夫一起出东狱。
丁玉门正是曾经的九州域司事,而这个职位便是帮助膳夫管理众隐,有提升调遣的权利的老人了。
而他的那身功夫,却是被陈大胜亲手废掉的,膳夫也是为了救他,被老刀们抓住的……恩怨就是弯弯绕,如荒原野草,只要不除根它总能冒出来。
这便是昌顺十一年,百杰出京,群雄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