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王氏只能不甘愿的说:“……是,是吧……”
七茜儿表情喜滋滋的扒拉那玉镯儿:“啧!哎呦听听,您倒是什么都知道的,什么都清楚的~我就琢磨不明白了,后山那坟营子,您可一年从头到尾没少送人进去啊?真是个不怕报应的!太太您就不怕明儿死了入地狱,阎王老爷断案他烧了您焚了您剁了您绞了您~挫骨扬灰了您!”
王氏后连连退,七茜儿把着她的胳膊步步紧随,她双眼直勾勾的迫着她,在她耳边说到:“再~来世再判你入个畜生道,做那拱粪吃屎都起膘的,遇到个节气就一刀咔嚓了您的老母猪么?”
王氏神色灰青,使劲挣脱。
七茜儿却提着她,又从她袖子里揪出一个小布包,将里面的几枚戒指一个一个的套在自己干巴巴满是老茧的指头上。
“七~七茜儿!你敢?”王氏不想舍财。
七茜儿却笑如鬼魅般的看她说:“哎!我敢啊!太太您能拿我怎么着呢?哎哟,慢点了您,这地方地面硬朗,甭把您摔坏了,没心肝儿您吐出个大肠头来,我可不帮您收捡起来,怪~臭的!”
王氏一身的本事便又被吓到了尘土里。
“你,你就不怕死么!?”
总归,这就是个仗势欺人的。
七茜儿心里越发怨恨自己,她张合着戴了七八个戒指的手掌笑说:“我不怕啊!可您怕啊!哎~恁大个声儿呢?耳朵都要震聋了!太太您想死就死呗~就大声儿吆喝呗!可怜那边还有大少爷,二少爷,还有您那堆心肝肉的……
反正我这小娘养的贱骨头,死不死的有什么啊,不然您就试试?喊一喊?那里面的粗汉兵痞可不是跟您讲道理的,您招惹了人家的老太太,嘿!回头一刀一刀下去,这一家子的脑袋瓜子没准儿就跟滚秋瓜般的满地咕噜了,嘶~血都给你崩三尺!反正谁也逃不过,您看~不然咱就搭个伴儿?到了阎王老爷那边,我好歹还是个人证呢……”
王氏身体一软就往地上栽,七茜儿一把捞住她笑说:“您可甭装了,我这才拿了您多大点儿,那边车辕的劈柴堆儿里我可都看到了……当谁是个傻子不成……”
不等她说完,也不知道身上哪儿来的力气,王氏甩开七茜儿就踉踉跄跄的就往着车那边去了。
一边跌跌撞撞,王氏嘴巴里还喃喃的低喊:“鬼!恶鬼……鬼……!”
大少爷霍云瑞一脸蒙的被王氏破喉咙嘶喊回去,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便上车的上车,背筐的背筐……跑的飞快的。
从头至尾,那家人都不敢回头看七茜儿。
七茜儿就小声嘀咕:“你才是恶鬼呢。”
待那行人越走越远,七茜儿也不动弹,就原地望着……她心里清楚,此去便一生再无见面之日。
这一家温香软玉泡出来的娇猫儿,能不能走到老家不说,见过逃难拉细软的,就没见过拉着柴禾垛子逃难的。
这世上总有人觉着自己最明白不过,这盖了头~那地面上两道深车辕可什么都盖不住的。
就这吧,她不提醒,生死任由他们,全凭天意,也算是给她安儿积德了。
成先生惊异的看着他新交的霍弟,才将他们还说起早年间的几本好书,可这会子这人怎么就奔命般招呼都不打的就走了呢?
他本还想力劝霍弟与他一起入营,这如今新朝刚立,随便混混都是个出身啊。
哎!看错了~看错了!人家得了钱儿,跑的忒快,竟喊都喊不住。
一直看到那边路口那家人不见了,他这才回头看向里外三层妇人围着的那小娘子跟陈吴氏。
待他过去,便瞧见那小娘子正从地上捞起一个等身的大筐往背上背,动作间,就见这小娘子腕子上圈了个晃荡白,手掌上当啷着七八个亮闪闪。
成先生觉着刺眼,就鬼使神差的顺嘴秃噜说:“这,这是什么啊?”
七茜儿对成先生是有好印象的,那会儿老太太要卖了她,这位愚直的就梗着脖子教训老太太道,从未见过好人家卖家中正妻的,且他是媒人,婚书也是他写的,这人无论如何是不能卖……后老太太又托人口信,那臭头也捎口信回来说,就如此吧……
七茜儿笑眯眯的回话:“回先生,这是嫁妆被儿呢,您甭看这被面儿粗糙了些,可里面却是两床十斤的脱籽儿好皮棉,都是新花呢。”
成先生自然不是问的这个,可现下神智已经清明,便只能讪笑着说好,一甩袖子人家转身走了。
那磨盘上的墨盒子都来不及拿。
凑巧的喜鹊儿落在庄前头祠堂外的槐枝上,七茜儿喜滋滋的看着。
惯熟了。
这是安儿他槐树爷。她安儿生来体弱,还是老太太说,认个树爷能庇佑孩儿。
后来认了,果然安儿就少咳嗽了。
从前遇到逢年过节,她就常带安儿来给他树爷爷上供。
“明儿我安儿还来,我就给您挂个大红,供个恁大的猪头来!”
发了个愿,七茜儿背着筐就随老太太陈吴氏往庄内走,这一路陈吴氏的眼睛都从她手上拔不下。
七茜儿抿嘴笑,还大大方方的伸出手,巡查了一圈儿,到底挑了一个最差的银圈儿顺手给老太太往指头上一套说:“这个您就拿着随便玩儿吧。”
别的?你就别想了!
老太太眼珠子咕噜一转,她看看身后,扯着七茜儿紧走几步才小声说:“你这妮好不知事,如今兵荒马乱,咱那院子住的都不是一户人家,你这些东西,就暂且让我给您管着,明儿你与臭头好了,我再给你……”
跟这老太太互相折磨了十多年,谁还不知道谁是个啥脾性。
暂且?等着吧!
七茜儿笑眯眯的回:“瞧您说的,这点子玩意儿我还管不好?我又不是个傻子,我娘家给的嫁妆,我怎敢放不好?您安心,不劳烦您费心,一会回去,我找点针线缝个袋儿,我放心口挂着!命没了都丢不了!”
身边一阵哄笑,老太太心里生气却也只能忍了。
互相不摸脾气呢,谁知道谁是个啥样儿。
到底,添丁进口是好事儿,她也不能见面就一脚吧?
陈吴氏心里生气,就扭着老脸扯了个笑,还很厌烦的摆着手驱赶那圈人。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那边又一阵哄笑,有那机灵的,就把老太太的五只羊牵了过来。
七茜儿多机灵,她蹦跶了一下稳了稳筐,笑眯眯的就过去牵羊道:“这是咱家的?”
老太太看看羊,又神色莫名的看着这毛稀的,什么咱家的?这妮咋不认生呢?这跟娘家生离死别的,她咋不哭呢?这不对啊!
陈吴氏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硬生生的点头说:“啊!我的羊!”
七茜儿笑的开朗,她左右手一把牵住羊缰绳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是你的就是你的,是我的就是我的!我帮您啊,我还能杀吃了你的?”
那羊没吃饱舍不得走,却被七茜儿猛的一拉,最壮实那只便咕咚一声儿跪倒在地。
七茜儿把绳儿在手腕那么一盘,特轻易就将那羊拽了起来,如此,一手两只,一手三只的她就没费多大劲儿的,就拖着那羊儿往庄子里走。
三岁开始就在霍家庄后院做杂活儿,十岁开始就当成丁的男人使,十五岁的七茜儿吃饱了,身上就有的是爷们的力气。
陈吴氏望着那雀跃的背影有些咂舌,想着,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弄到家了?
她还没想明白呢,身边便蹦跶来一妇人,鬼鬼祟祟的在她耳边道:“老太太,您看人的眼神,那是这个啊!”
这妇人高高翘起大拇指。
陈吴氏却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
七茜儿心里高兴,一边走还一边四处看旧景,哎,这是王翰林家,哎?这房子从前竟是这个样儿么?嘿!这桑将军家的二房媳妇儿还欠我三十贯没还呢……
恍恍惚惚的,她越走越安静。
如此,七茜儿便停下脚,回头对陈吴氏喊了句:“您快点啊……咳,那啥,我不认识路呢!”
围观的妇人又是一阵大笑,可怜陈吴氏脑袋一阵痛,心里想“老陈家列祖列宗啊,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啊!莫不是你家坟顶子还在水里泡着,咱家这是来了个傻子不成?”
第7章
深秋刚至,人才跑了没几日的泉后庄遍地的野草,旧屋上横生的藤蔓将往昔的热闹与故国遮的严严实实。
大军围城之后,泉后庄原住着的人家早就都不知道躲到了哪儿了,概如霍家人般的奔命去了吧。
七茜儿也离开这地方并不久,就三四日的样子,如此,不用老太太带路她就熟门熟路的奔家去了。
一路上来,时光不同,看到的东西便不一样
又想想也妙,前几日自己还是这泉后街最厉害还无人敢招惹的老太太呢,一转身她竟然又活成了个小姑娘。
那时候,她没子女,没丈夫,没亲戚,没子侄,她无所求便无所畏惧,最后的时日她活的一点都不差,那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招惹了她就去京里敲登闻鼓,毕竟,皇家欠她一个丈夫。
陈大胜苦守边关二十栽,外敌压境,他又领军死守左梁关三十二天,最后以身殉国,是写在史书上的忠勇之臣。
后来文人墨客提笔歌颂,也有那无聊的将她七茜儿写成一个罪人,嫌弃她连个后都没给臭头留下,倒是那臭头就是死还给她赚了一个诰命。
四房的乔氏都想把自己的孙子过继给臭头,七茜儿并不愿意,宗族里便百般难为,最后她吃的粥饭里都有了毒药。
若说她不好招惹,也就是从那会子开始豁出去的吧。
她想,既不得活了,就去掀了天儿吧,她半夜出逃,雇了驴车直奔燕京敲了登闻鼓。
乔氏当年害死了她的安儿,他陈四牛还想把孙儿送到三房继承臭头的香火爵位?
就做梦去吧!
反正最后大家谁也没如意,臭头坟头无人烧纸,她霍七茜无人送终,乔氏吞金自尽一人揽下全家的罪过……,现在想来,便宜就都被他陈四牛沾了。
绕过宗祠,七茜儿看着现在的泉后庄就缓呼出一口,她想,这次的开头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世上活的好的妇人,要么有丈夫心疼,要么子女争气,前俩个她没想倚仗,却是个兜里有钱儿,家里有底子的了,那她害怕啥呢?啥也不怕了。
她怕是要成为这泉后街,第一难缠的小媳妇儿了。想到这里,七茜儿便周身舒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干劲儿。
“这丫头,没头蝇子般的乱闯什么啊!”老太太陈吴氏紧赶慢赶的撵上七茜儿,看她往庄子右边的土路走,便又大声喊了句:“你这丫头!走错了!这边……哎呀!那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你去逮耗子去呢你?真是的……”
七茜儿住步,自己都笑了,她还是往老房儿走呢。
是了,是了,现下那儿还不是家呢。
不好意思的笑笑,七茜儿转身又牵着羊,拖拽着奔着老太太去了。
那羊儿不忿,便留下一串儿黑枣般的粑粑球儿。
看热闹的婶子们算是捡了大乐,觉着着实有趣儿,竟笑的头顶上的喜鹊都扑棱乱飞起来……
她们才不住后庄的老旧屋子呢,她们现在住的地方,都是庄子里最上等的官宅,那没有个好花园儿,她们都不稀的撬门去呢。
月半前,陈吴氏与随军的那群婆娘就占了这庄,她们人不多,就选那青砖有井的奢华院落搭伴住一起,往日做活闲磕,日子也算不得寂寞。
这泉后庄可比霍家庄夯实多了,霍家庄就是个给皇家看护农庄的家仆庄子,而住在泉后庄的人家却是不同的,它是由燕京后起官宦,二等勋贵人家,一户一户修别院方自形成的庄子。
往昔甭管哪年入冬,只要下雪就必有燕京的贵人牵狗纵马成群的来,人到就在庄里别院休整,转日又呼朋唤友的上山狩猎去。
也如此,这泉后庄便做两等人,一等是原本的庄户,他们住在庄子右边的平常房舍内,还有一等便是祠堂周遭,环境优雅的地段,那真是一栋一栋,一巷一巷的体面官宅。
这群妇人没有忌讳,自然是哪儿好住在哪儿,才不管是不是自己该住的地方呢。
四四方方的青砖路三车宽,二十几个妇人带着自己家的娃儿热闹的跟随。
老太太又撵了几次,她们依旧皮厚不走,便也罢了。
又走了一段,老太太总算与七茜儿走到一起,她领路,还颇有气势的指挥几段儿,许是想起自己那鼓鼓囊囊一大袋粮食添那叮叮当当十贯铜钱子儿去了,她就没依没靠的心空了。
按老太太的道理,这毛稀的小媳妇是她拿五十斤粮食,十贯钱儿换来的,小媳妇的东西就该着是她的,可看这妮的厉害劲儿,怕是个难弄的,她万一弄不过,以后在乔氏面前就更立不起来了。
咋办呢,老太太走一路,心里一直在翻着乡下老太太的小账,手段想了无数,可走着,走着~那前头远远就看到老四媳妇儿乔氏领着喜鹊儿,站在家门口正笑眯眯的等人呢。
呸!看到这糟心的就来气儿。
这就不是个好玩意儿,臭头他们托人捎回多少东西!到她手里就不见了!
不,不能要!这家里早就不分也分,各房个管个了,那臭头媳妇儿的东西就是人家的,她要是给保管了~明儿就说不得是谁的了。
她四儿仿爹,是个耳根子绵软,没见过女人的下作东西,更给自己的娘撑不起腰杆,与其想着四牛,还不如跟这妮从头就好,也好过她自己以后无人照应。
想到这儿,陈吴氏心里患得患失的不是滋味,她也不知道这干瘦的家雀儿能不能守住门户……
润软软的白玉镯子在小家雀的腕子上晃荡着,觉到陈吴氏打量自己,七茜儿便仰脸笑。
陈吴氏不与她惯熟,她却是熟的。
熟到老太太死了,身上的装裹老衣都是她换的。
远远的那乔氏笑着喊:“哎呦!来啦!来了!可算到了!娘!您赶紧带臭头媳妇儿过来,我这水都帮您烧好了!”
老太太与七茜儿一起住步,眼内具寒光一闪,都想,遭雷劈的缺德玩意儿,就卖个嘴儿!烧水作甚?蜕猪毛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