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趋炎附势之辈,为巴结舍了祖宗拜了太监做干爹,曾在谭家做契约奴的狗贼陈大胜!
说起来,自己倒霉的源头便在这孙子身上。
乌秀抹抹已经干了的眼泪,他整理了一下衣衫,也没多想便喊了一句:“呦!前面的不是咱们陈校尉,陈大胜么?怎么?你发市了,竟故人都不认得了”
陈大胜身影一滞,扭头就诧异的看向乌秀,也真是半天才认出他来。
他老实疙瘩,好半天才迟疑了问了句:“可是?乌校尉?”又好像什么回忆被拽了出来,他说完便苍白了面色,微微施礼道:“乌~乌校尉好啊。”
乌秀也不是没脑子的,他喊出陈大胜的名字才想起怕,可看陈大胜态度一如以往,又很快的扬起下巴道:“怎么?你也看爷倒霉,想来踩上一脚么?”
这世上有种人是这样的,甭管你这人现在有多么好,位置又有多么高,只要你从前比他低过,他便觉着你终身都得低着他,巴着他……
陈大胜慢吞吞的,一步一步走向乌秀,而那乌秀又因畏惧,便一步一步的向后退,他一直退到路边的田垄,脚下一绊就差点没摔倒,可谁能想到,他的手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陈大胜将乌秀拉回来,拉稳了这才满面憨厚的说:“乌校尉?你怎么在这里?”
乌秀一愣,看看山头,又看看老实的陈大胜便咳嗽了一声道:“这,这不是一大早,宫里敬嫔娘娘家的曹世兄命人家里请我,说是他那皇子,皇子外甥,那个叫玄鹤的九皇子你可见过?”
陈大胜老实的摇头:“未曾,我们只是外宫亲卫。”
乌秀哼了一声继续道:“想来也是,人家天家皇子何等地位,你个走了狗屎运看大门的是想能见便能见到的么?”
还真能见到,只是陈大胜不去罢了。
看陈大胜认同的点头,乌秀便继续胡说道:“曹世兄喊我两次,我只不想来,他们却非要来!后我一想算了,今日玄山大师入龛法会,沾沾佛气也是好的,也好让佛主庇护他家皇子外甥……这不!我就来了,可好么,人家来了却不想走了,非要哭着喊着去庙里为娘娘皇子祈福去!
我不愿意去!便自己先下来了……我身上还有差事呢,你知道吧,我现在已经不在谭家了,我在兵部呢……就管了个不大不小的衙门,每日也是忙死,今日才得一闲空……”
陈大胜一如往日般嘴笨,就只会点头,乌秀说的实在没意思,便上下仔细打量起他来。
他认识陈大胜就早了,他进谭家军甚至比陈大胜还要早,就小小的一大点跟在他姐夫身边熬前程,如此便被耽误了学做人的好时候,没学得祖宗半分好处,倒是在军营里学了满身的短见与军痞气儿。
他姐夫是谭唯同,他自然在军中人上人,一二般的实权将领从前他都是看不起的。
就如现在,他依旧是对着故人用老眼光打量,还觉着对方是个好骗的傻子,即便是当初因为他的原由,谭家没了老刀,那也是阴差阳错,跟陈大胜是不是傻子没关系,那只是他时运不好罢了。
他矜持的维持着颜面上下看,看到陈大胜拿布裹头便撇嘴儿,看到他簇新的布衣便心里讥讽,然而顺着他的目光下移,他便一眼看到,哎?这傻子几日不见,还真是发了呢。
就见陈大胜腰上,就璀璨耀眼的围了一个好宝贝呢。
那是一条拃宽的玉带,做工精细,配色和谐,是上等小牛皮托金底儿,溜边的是艳红的珊瑚做框,珊瑚框内围着七块帽牌大小的上等无暇白玉,那白玉中间还镶嵌着三色大小,色泽,形状都一模一样的红,黄,绿宝石。
虽乌家如今败了,可乌秀也是见过好东西的,这玩意儿少说也得三百贯起,还未必能弄到手,他现下虽是个蹭吃蹭喝的角色,口袋里也拿不出几两银子与人会账,可凭是什么东西,他一眼便能估出差不多的价格来的。
他在谭家军抢东西,尤其是抢老刀们的东西是抢习惯了的。
反正他不抢旁人也会抢,谭二又不在意,大家就一起糊弄呗。
只是一刹,乌秀便把陈大胜几人进京后的种种都过了一遍,恩,姐夫说,皇爷也是拿他们做幌子,利用他们压榨谭家军的。
那就是说,皇爷未必能给他们撑腰。
姐夫又说,陈大胜成了太监养子,这个便有些挠头了,再加上他如今是亲军的人,亲军最为团结,若是被别人知道找上门来,他也确实扛不住啊……
可自己手头这样紧张,这等下贱的契约奴如何就配有这样好的一条稀罕物,他不配的!没看到还好,看到了……那就得捞过来……不敢抢,他还不能诓过来么?
想到这儿,乌秀就假装没看到那腰带般,忽就伸手一把捞住陈大胜的脖子,亲密道:“我说兄弟,你我二人自离别,可有日子没见到了吧?”
陈大胜像是没受过这般好待遇,好半天,他才磕磕巴巴道:“有,有个几月了,陈,陈校尉……”
乌秀听到如同以往,态度丝毫未变,还有些受宠若惊的语气,便定了定心,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啊,其实都认识四五年了,你算算是不是这样,那是血海里挣扎出来的老关系了,咱一场缘分而今各奔东西,我到谭家军跟着我姐夫出来的时候才多大?就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亲昵的对陈大胜又说:“我记得你那会也是瘦瘦小小,还老哭呢!”
陈大胜面露羞臊,就挠挠头说:“嘿!乌校尉都记着呢?我都忘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也不一样了啊。”
是啊,不一样了,契约奴成了人上人,可自己想回到从前的圈子,想再挤进去,这手头么,却得宽松点,得费点功夫了……
用眼角瞄了一眼陈大胜的腰带,乌秀搂住他,就强带着他就往山下走。
“来来来,陈老弟~你我二人多年交情,今日也是巧了,那从前种种哥哥确有地方对不住你们,自打你们走了,我也得了教训的。后一想,嗨!确是少年意气,有些做过了!可你们也不能怪我,我进营儿才几岁?我也是跟他们学的,算了,算了!不提了……今日总算相聚,也是佛主安排,好歹你喝哥哥几杯水酒,咱们从此就一笑解恩仇吧。”
陈大胜连连摆手,挣脱他道:“不了!不了!没事儿的,过去就过去吧,陈校尉,今日我属实有事…… ”
乌秀哪里肯放他走,就假意愤怒道:“怎么?就连你也看不起我了?”他举着自己只有四根手指的巴掌,有些扭曲狰狞着说:“你是不是觉着我没用了,废了!残了?你看不起我了?”
陈大胜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乌秀哼了一声怒道:“就问你,喝不喝我这杯酒?”
陈大胜看看左右,到底是咬咬牙道:“好~可,可我酒量不好,几杯就倒了……”
“呵呵,走着吧!”
半个时辰后,官道边上的一处小酒肆,菜肴一般,老酒却上了两瓮。
将伙计打发走,乌秀便给陈大胜倒了一碗:“来来,陈校尉,你我先干了这碗再说旁个话。”
他难道就不知道陈大胜今时不同往日么?知道,心里明明白白的,可就是不愿认,也不想认,他偏偏就要继续看不起这个下等崽子契约奴,依旧喊他陈校尉。
陈大胜老实狠了,看到这碗酒就为难的说:“乌校尉,不瞒你,我是真~不会喝酒,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次,就着实是一杯倒呢。”
着实倒~便好啊!
乌秀笑的更加欢快,他先干为敬,拿着空碗对着陈大胜道:“陈老弟,你可不能看不起我啊?你看,我这都干了?要么这样,我也不为难你,这样!我三碗你一碗如何?”
陈大胜像是被激了一下,他抿抿嘴,到底是端起了这碗酒,就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了……
第63章
柴门小幌,野趣酒桌,盐豆鸡肝,三碗酒去后便不认爹娘。
乌秀心中有事,还想灌醉旁人?他自己三碗下去倒是先醉了。
人醉就话多,乌秀越来越颠倒,神识不清楚便管不住嘴巴,状若癫狂的先把谭家,还有他的狐朋狗友尽数骂了,他越骂越憋屈,无法宣泄便抓着衣裳,头发,痛彻心扉的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起滚来。
陈大胜吓一跳,只得蹲在凳子上,低头看着满地打滚的乌秀。
就为何这样难过?跟死了亲老子一般?
谭家便真这般招惹你怨恨么?
好事儿啊!
乌秀痛快的哭了一场,后又缓慢爬起,再喝了几碗酒,摔了碗便呼一声痛快!
痛快完,他便拍着陈大胜的肩膀,满面真诚的说:“陈~校尉,我委屈啊!他们,他们不信我!”
陈大胜慢慢坐好,又给乌秀添酒道:“乌校尉心里有过去不去的便与我说,我认识你好些年,也算知道根底,我信你。”
乌秀感动,单手伸出拍拍陈大胜的肩膀道:“嗝~你信我有什么用?算啦……不说啦!也不能说啦!我就跟你说,哥哥万没想到是你啊,你能这般义气,嗝~却比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强上千倍万倍,来来来~满上!哥哥今日与你道个歉,从前我对你们不住,嗝~!你只喝了这碗,哥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大秘密!”
这醉猫依旧是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醉成这样,他还使劲灌陈大胜酒呢。
陈大胜拎起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碗一饮而尽,乌秀便涨红着脸,呼着酒气大声叫好:“好!好酒量!嗝,那哥~哥陪你一口。”
他得意的端起酒碗,就小小的就陪了一口,脸红的越发像一只猴儿。
这还真不是个聪明人,耍鬼都耍的如此破绽百出,颇有掩耳盗铃之势。
陈大胜举着空碗给他看:“喝了,该你说了。”你那秘密。
乌秀嘿嘿笑了一通,攀爬在桌子,抓着陈大胜的腰带,就上身扭动道:“说,对,说!嘿嘿,好宝贝~嘻嘻……陈校尉,我说了,你可不要恨我,那谭家个个欠你们老刀的,嗝~哥哥我可不欠你们的,是真……不欠!”
陈大胜举起酒坛晃了晃,就把空坛子往后一丢,那芦苇帘子后边便慢慢递过一坛酒,陈大胜抓起酒坛子低头闻闻,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端起一饮而尽。
乌秀大声叫好,抓起盘子里的盐豆,放在两手搓搓,吹起豆皮就往嘴里一拍,咀嚼了一会后方哼哼唧唧的说:“老弟啊!你可知,这世上还有一句话?”
陈大胜将酒帮他满上,又将酒碗一推道:“你说。”
乌秀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吧嗒下嘴叹息:“这世上有句话叫做,天地君亲师?”他艰难的又攀爬到陈大胜耳边,对着他的耳朵呼气说:“你们有今天的大富贵了,就凭什么?凭的~还不是我乌家的六手行刀决么,咱……”
陈大胜意外的扬扬眉毛:“你家的?”
乌秀又开始发癫,他大力拍桌,瞪着陈大胜道:“你出去打听打听,家祖前朝乌益生!家祖乌益生!那是一代领军百万的儒将!他凭的是什么换的高官厚禄?哼,我说我不欠你们,皆因你们今日富贵,都自我乌家而来,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懂不懂啊……说不欠你们,还真不欠……你可知?”
他醉笑着又拉住陈大胜道:“兄弟,你们欠咱们乌家束脩呢,就把这条好宝贝舍了我吧,哥哥这手头颇紧凑了些……”
陈大胜听到这句便笑了,他拿起乌秀那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喝了一大口说:“既那刀决这么好?乌校尉又为何不练?”
乌秀表情不屑,就语调古怪的赫赫笑了起来说:“说什么呢~!我父又不傻!我乌家,乌家杀戮太重,三代好不容易保下我这颗独苗,就怎肯拿去杀场磨刀?当初那谭老贼去我家几次商议,我父就一再拒绝,可,嘻嘻~你道如何?”
“如何?”
“他家,哈哈!便把最出息的嫡出的长孙压在我家啦,哈哈……你是没见过我姐姐,嗝~我姐……哈哈哈,那真跟那谭唯同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哈哈……”
乌秀一顿狂笑,又捏了一块鸡肝放到嘴里,很下作的吧唧了会嘴儿,就说出一番从前旧事。
却原来,陈大胜他们练的长刀内劲与长刀技,真正的名字叫做《六手行刀诀》,确是乌家先祖乌益生所创,后因此决太过残忍而封存起来。
乌益生百般矛盾,到底不忍毁了自己的心血,就死前留书后代,言明该决有伤天和,后代切不可再用此法练兵。
而谭家决定跟随武帝杨藻之前,就是一般的武勋人家。他家也有传承的练兵之法,虽治军严谨,可旁的兵家谁家又不严谨,如此便几代挣扎前途渺茫,官路平平。
后谭士泽机缘巧合结交杨藻,谭守义便给谭家筹划了两条路,嫡支按兵不动,旁支出头协助杨藻,乌家将六手行刀诀作为女儿嫁妆与谭家联姻,双方定契,言明若武帝得了龙椅便共享荣华富贵。
如此谭士泽便被推了出来,谭唯同也被推了出来,这世上从此就有了长刀营,有了老刀们的一条条冤魂。
至于乌秀嘲笑的那件事,亦不过是乌家嫡女天生貌丑,生来便敷着半面紫色胎记。
乌秀满腔怨气,一直骂谭家违背契约,背信弃义……这家伙到底是醉的狠了,乱七八糟有的没的说了很多事情,最后就一头扎进酒肆桌底,打起了震天的呼噜。
等他醉倒,那芦苇帘后才慢慢走出余清官他们。
众人默默的站着,一直站到陈大胜站起,从腰上取了那根金镶宝石玉珊瑚阔腰带,他弯腰将乌秀提起来,将腰带塞进乌秀的怀里,这才跟最小的管四儿说:“四儿,去找个车送他回去。”
管四儿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七位老刀目送那篷车拉了乌秀而去,等到那车看不到影了,余清官才说:“头儿,你好像改主意了。”
陈大胜点点头:“恩!改了!今儿一遭,好似我把这世间的事儿就想的太简单了,知道我将将想明白什么了么?”
余清官他们齐齐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