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妞慢慢放开阿娘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其实一直在哭,没吃过糖,却终于知道啥是甜的滋味了……
那富贵的小箱子打开了,竟有三层呢,里面还有镜子呢,余大妞看了自己一眼,便默默的扣了镜子。
七茜儿抿嘴笑,拉着她说:“没事儿,咱们大小姐底儿好,慢慢养着,总有一日便美了!”
说完,她便缓缓拉开那个小箱子的抽屉。
余大妞的眼睛便睁的越来越大,感觉两太阳穴都是噗噗的忽闪着。
这是自己的?
首饰盒子的抽屉被拉开,一层各色细瓷盒子里,盛放着香香的脂粉,而第二层却是各式各样的银首饰,余大妞形容不上来,就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各式各样,各式各样,最后就想,真好看啊,做梦呢吧,那就梦死在这个地方吧。
当第三层打开,露出一只白玉镯子,一只金灿灿的金镯子……余大妞就听到小婶子对阿奶说:“您儿子可比我家那个傻子强万倍,瞧见没有,这些都是他弄回来的,说是咱们大小姐到了年纪了,他心疼不了几日了……他每次燕京下差回来,都要往这箱里添上一件,还说,他得给妞子多预备些,好防着若是嫁的远了,嫁妆少了,婆家好欺负……这都是什么傻话啊……”
七茜儿还没有说完,身边便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爹……!”
余大妞坐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就觉着心都碎了,碎成一大堆的心,又疼的,满的都撑破了,继续碎,继续满着……
她喊:“爹……你快回来啊……”
然后院子里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好似摔倒了,有人在喊,老爷回来了……
一切人都静止了……
爹就在院里喊:“妞儿!妞儿!妞你莫哭,爹在呢~在呢!爹举着你,好去攀果子吃啊……”
余大妞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心想,爹真傻,他走的时候我八岁,都大了呢,爹~再也举不动我了呢……
其实余大妞一直好奇一件事,很多年后她问爹,爹?那些年你没见我?你咋知道是我在哭?
爹就说,我妞儿一哭,就只会咿咿咿的嚎着,可傻,连个二都不会哭!
第65章
余清官坐在窗户下专注的听着,屋子里,成先生正在给丁鱼娘诊脉。
一场悲欢离合,七茜儿考虑的总是比他们多,这一大早便亲请了成先生,来家里给余家上下诊脉。
这一看不要紧,从余家老太太到最小的余有田,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
最严重的就是丁鱼娘,她有很严重的虚劳,还有很严重的妇人病,这位连完整话都不会说的朴实妇人,自丈夫走了,她凭着一股子韧劲儿,就一个人托起了全家的重担。
七年,五文钱一担干柴,丁鱼娘要每天山上镇子往返两次,卖了干柴还要去佃来的地里不停的劳作,回家还要侍奉婆婆,照顾儿女,可是再看到丈夫之后,她脸上就始终露着知足的笑,没有丁点埋怨的意思露出来。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忍耐下来的,若是马老镖头不去,丁鱼娘都熬不到明年去,用成先生的话,整个人就剩下个壳子了。
成先生先给开了《十全育真汤》,光这一剂,一月便得十多贯。
余清官便抱着头,坐在窗下默默掉泪,倒是丁鱼娘像是放下心事般的,始终笑的笃定。
偶尔余大妞不安的看向母亲,丁鱼娘便如从前一般 ,一个字,一个字的安慰女儿道:“娘,没,事!”
瞬间满屋泪意。
“还是你想的周到。”
陈大胜满面感激的看着自己的娘子,若不是她,别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好端端的谁会没事找事的看郎中,再花冤枉钱弄药吃呢。
就连阿奶都说,郎中都是吓唬人的,你不找他啥事儿没有,你找他就肯定能给你整出一身的病来。
可这是成先生啊,不信谁,还能不信成先生么?
听到陈大胜感激自己,七茜儿却如放下心事般的说:“别这样说,好歹就是花点钱儿的事儿,好好保养,大妞她们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陈大胜又确定了一次:“总算没耽误,我是很高兴的!”
她也曾充满恶念的看这世上的一切人,想着,我过得这般糟糕,那些恶人又凭什么死了都是金缕玉衣子孙满堂?
老天爷你是瞎了么?
现在想想,老天爷何其无辜。
便是那富贵人,人家也有努力的时候,便是富贵人现在不努力了,人家先人也是努力过的。
从回来那一日,她就一直奔忙,不敢给自己半点机会坐下来喘息,她想试试,想凭着自己这双单薄的手,这一身没有四两的肉,要与上空那个不知名的东西作下对……
现在看来,这第一步她到底是赢了。
看啊!应该离开的,消失的,被遗忘的他们都在这里呢……七茜儿靠着门,安安静静的看着丁鱼娘,陈大胜便从一边过来,悄悄捏住了她的手。
七茜儿冲他翻了个大白眼珠子。
像是感觉到什么,丁鱼娘扭脸看看七茜儿,接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七茜儿也笑,暗自挣脱陈大胜的手,对她举起一个大拇指表示一点事儿没有。
丁鱼娘眼睛一亮,刹那一身轻松,歪歪脑袋对自己的女儿眨眨眼说:“看,没~事!”
所有人都能听到多严重,却得对她无事人一般的笑。
那窗台下的汉子发出一声抽泣,七茜儿就用眼神示意陈大胜过去安慰一下。
陈大胜满面无奈,走过去坐下,拍拍余清官的肩膀:“得了!你没听到成先生说么,慢慢来,一点点收拾,早晚能收拾利落了!你瞧你这点出息,不就是从此干不得重活么?哦,难不成你心疼钱了?舍不得了!”
余清官又发出一声抽泣,抬脸抹了一下鼻子,就哽咽道:“头儿你说什么呢!倾家荡产也得给鱼娘看啊!我就是,就是觉着挺对不住人家的。头儿你说?人家欠你什么了?娶进门,跟你的时候好好的,人好看!又勤快!跑十几里地都欢蹦乱跳的。好么,这才多少年,就把人家拖累成这样了……我就是觉着对不住人家……”
陈大胜拍拍余清官,却扭脸看了一下七茜儿。
七茜儿在嘴巴勾勾,对余清官的好感又升了一些,也是难得了呢。这泉后街多少战争煎熬过来的女子,哪个又不是辛苦一辈子,谁能得这一句对不住呢?
阿奶,万氏,高氏……甚至满肚子算计的老陶太太,大家哪个不是好好的来到这个人世,再依着规矩找个男人,给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可是到死谁又给你一声辛苦?都一个个的觉着应该的,皆因别的女子也是这样过活的。
从前就切齿的痛恨,现在却看到了,也听到了,其实人跟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有有心的,有不瞎的。
这样有良心的余清官,就活该他有好日子!
正想的深,一月便笑眯眯的从外面进院,又在七茜儿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七茜儿闻言便笑了,还对陈大胜摆摆手。
“你过来。”
陈大胜满面困惑的站起,跟着七茜儿一起出了院子才问:“怎么了?”
七茜儿看看左右,便对着他的耳朵说:“吏部巷子的张太太,我跟你说的那张大姑娘也到了!赶紧着,去把金台收拾一下,给弄的精神点儿!哦~你别告诉那小子实情,那就是个不上台面的,也省的他不自在……就随便找个由头,让他去阿奶院子里转转,给人端详端详……”
陈大胜闻言顿时满面惊愕,也压低声音确定:“这般快?”
他也不过是昨晚才提了一嘴。
七茜儿拍了他一下:“这还算快?你们甭把自己个看的那么低?咱们家有一个算一个,凭哪个不是丈母娘最爱的女婿,赶紧着,找人去!”
说完七茜儿带着一月,如乘着风一般的走了。这小娘子平时走路便是这样,就像追赶什么东西般的快速。
陈大胜站在原地,一直看到自己媳妇进了阿奶的老院儿,他这才嘿嘿的笑着,转身唤了兄弟们,去找童金台去了。
吏部巷子的董氏带着女儿张婉如来陈家坐,到现在董氏都蒙着呢,若不是今早老徐太太家里来说,她是万万不敢想这样的好事,能落到她家的。
想到这里,董氏伸出手又给张大姑娘抿了下鬓角,张大姑娘无奈,只能心里默默想。
果然这边风水便是好的,这才住了多久,一大早上喜鹊叫,家里竟遇到这样的好事上门了?
她坐卧不安的拧着手里的帕子,心里住着十五只老猫在刨心,也不怪她不安稳,这些年她的日子一贯就不好过。
甭看董氏的夫君张正辞在吏部,可是如今吏部掌握实权的都是什么人,那都是邵商一脉,皇爷信任的人才会派到吏部掌握天下官吏选授,封勋,考核之重要职位。
她夫君张正辞又是什么人,前朝旧臣。
就是因为心里恓惶,左右不靠的难受,她家才卖了燕京的屋子,搬到比较安逸的泉后街来住着。
现下,董氏每天都在安慰自己,不错了!不错了!好歹全家一个不缺都在呢!老爷虽然在吏部打杂,她也知足的,那从前多少高不可攀的豪门大户,现在又是什么下场?
最近这半年坐在家里,听的最多的就是从前谁谁家如何了,从前哪位哪位在北边如何了,从前那位在南边造反,现在全家都被看押起来了,三族怕是都保不住了……
听听吓不吓人吧!
能全家平安的过度到新朝,凭着就是家里的老爷睿智,早就看不出不对劲儿,他把自己放到了安全地方,这才保住了全家。
董氏很知足,不敢说一点不好,好惊怒老天爷嫌弃她不知足。便是家里的大姑娘被耽误了姻缘,她也只能日日烧香,乞求老天爷给个明路,再不敢奢求旁个。
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大早隔壁工部巷子的徐老太太亲来,说是亲卫巷子的小安人相中家里的大小姐了?想让她做个媒人,给两边搭线呢。
这么些日子以来,六部巷子多少贵太太都在盯着亲卫巷子的几个没成婚的老爷,人家那虽说是虚候,可这几位七品老爷的条件,那真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头一项,这几位有圣宠!便是三五品大员家的嫡女都配得。
人家还是皇爷嫡系,邵商旧臣,那自是前途不可限量。再有,上无公婆,左右没有拖累,还有一帮得意的弟兄互相帮衬!那凭是谁家闺女进门,便立时能做掌家奶奶,缺胳膊的那位老爷不算,其余五位立在那边,就晃的诸位太太的这个心肝啊,真真是牵挂的不成了都。
结了这门亲事哪里是嫁闺女,这根本就是家里多了个儿子啊。
这样的好婚事,谁家若有个正当年纪的好小姐,也是能想算想算的。
可~董氏却不敢想,只因她的嫡女张婉如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没有个下家呢。
说起这个女儿董氏就难受的,也不是家里故意耽误这个孩子,就是命不好!早先孩子正当年纪的时候,偏就遇到家里的长辈去世,好不容易守完孝,那老家的老太太作妖,就死活折腾,非要把这个闺女接到老家住些日子。
谁能想到天下说乱就乱!两军交战,老家与燕京一南一北,可怜她闺女在老家为了自保,就被迫在道观出家做了女冠避祸。
好不容易等到五年后天下大安,他们派了人把女儿接回来了,这次……算是彻底砸手里了,孩子都二十四了。
也不敢说不好,好歹一家人都活着,一个没少呢。
这段时间,董氏跟张大人为了自己的长女也是辗转反复,一夜一夜的没法休息,作为旧臣本身就够倒运的,而自己家的这个超龄闺女,又要找个什么女婿来配呢?
这都二十四了啊!旁人家二十四的,孩子都能抱三四个了。
从院子里传来丫头的声音:“……奶奶来了!”
董氏赶忙站起,见亲卫巷的小安人进屋,她便赶忙拉了女儿迎接过去,口称安人并齐齐见礼。
七茜儿凝神向着张婉如看去,心里便道了一声好。
这位二十四岁的大龄姑娘,今日穿着一身鹅黄的半臂襦裙,脸上并没有用任何的脂粉,只是淡淡的在唇上图了一些口脂增色,她梳着百合分髾髻子,只用了一支素鎏金的拼花簪子,那长相自是俊俏秀丽,气质也是疏朗大气的。
七茜儿心里暗喜,上前就一步扶住董氏,又按着她坐下才说:“您太多礼了,若是咱们两家成了亲家,您可是大了我一辈儿呢,您啊~该是受我一礼才是……”
说完,这位小安人还真就认认真真的给董氏行了晚辈的礼,称呼董氏为婶子。
董氏吓的蹦了起来,连说不敢当,可七茜儿却一回身拉住低垂着头的张婉如,就态度亲昵的说:“大姑娘,我可先说好了,若是咱们两家成了,可是要按照我亲卫巷子的规矩走呢!我可是要做小嫂子的!”
始终低着头的张婉如闻言,刹那两颊飞红,她抬脸看了七茜儿一眼,又低下了头。
坐在一边的董太太激动的差点没哭出来,就一连声说:“都依奶奶,都依您……”
只可惜她的女儿却并不捧娘亲的场子,却将手从七茜儿手里挣脱出来,站起来又与七茜儿行礼道:“安人莫怪!非我不知好,只是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好歹我也想听听来路,想知道自己嫁的是个什么人?我母亲父亲现下已然是慌不择路了,就恨不得明儿……”
张婉如话音未落,董氏便蹦了起来,她一伸手想堵自己闺女的嘴,却不想院子里传来一声嘹亮清朗的男人音道:“阿奶!嫂子!这石条子给你们抗来了!放在哪儿啊?”
七茜儿眼睛一亮,拉着张婉如就去了外屋,张婉如面露惊愕,脚下跌跌撞撞的就随着这大力的婆娘往外走。
到了堂屋帘子后面,七茜儿也不掀开竹帘,就拉开一条缝,招呼张婉如与她一起往外看。
结果,这一看张婉如便吖~了一声,转身进屋了。
七茜儿一探头,她也傻了。
院子里,童金台露着上半身的腱子肉,正扛着一根很大的青石条,正满面困惑的等指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