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认为的感同身受是一回事,她实际感受到的又是另一回事。
至少她没有像小孩一样,在人群中被指指点点,从一个家庭被放逐到另一个家庭,甚至再下一个。
她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
但真正的抛弃,实际从未来到过她的生活。
沈倪心口震荡,而后柔软下来:“江医生,你白天上班的时候要是没空,你把他送楼下来。我白天能陪他玩儿。”
江以明似乎有些意外,处理活鱼的动作慢了一拍。
“大不了我陪他画画。”她自告奋勇,“反正就这几天,影响不了什么。”
白天他不在家,确实是个问题。
江以明点头:“好。”
“那……我以后能不能再来你家吃饭啊?”
江以明转头看她。
起初猫这么看着他。
后来小孩也这么看着他。
现在她也这么看着。
沉默间隙,大橘摇着屁股从客厅进来。
它咬着之前沈倪送的玩具到处巡视地盘。蹭到熟悉的味道后伏身伸了个很长的懒腰。然后一屁股坐下,佯装偏瘫倒地。
几秒后,江以明收回目光,终于找回自己该有的情绪。
他垂下眼:“就周末有空。”
沈倪眉眼弯弯像月牙儿:“江医生,你最好了。”
“……”
晚餐上桌的时候,沈倪确确实实被惊艳到了。
她原本就停留在“啊,这个男人竟然还会做饭”这种基础层次上,直到看到饭菜上桌,感官直接上升到了“和这些天吃的东西比起来,我前面到底在吃个什么啊”。
沈倪江医生长、江医生短。
小孩跟着哥哥长、哥哥短。
402的灯亮到很晚。
夏夜蝉鸣鸟叫、蛙声阵阵。
终究吵不过女人和小孩。
第12章 试探
第二天去医院之前,江以明如约把小孩送到三楼。
但沈倪没想到这么早。
她难得睡了个特别完整的觉,听到敲门声骤响,整个人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敲门声持续三下,中间有一段很长的静默,而后又三下。
沈倪满地找拖鞋,只找到一只。
单脚跳到门口,忽然想到自己蓬头垢面,一边大喊:“来了来了来了!”
一边反向冲回洗手台胡乱洗了把脸。
鸡飞狗跳之后,302的门缓缓打开。
门外,江以明垂手站着,神情没半分不耐。
小孩眼神怯怯,抱着猫跟在他身后。
而门内,沈倪下巴尖儿还挂着水珠,一副慌乱中还强行精致的“落魄”样儿。
“……早啊,我刚刚在、在做早餐。”
小毯子在沙发上拱出人形小洞,仿佛还有余温。
屋子里静静悄悄。
江以明没拆穿,手腕抬高。
香气扑鼻的麻球、豆腐脑儿从鼻尖晃了过去。
江以明:“那就是不需要了?”
“——!”
需、需需需需需要啊!
沈倪眼疾手快去抓袋子,小猫爪似的一下挠在男人手腕上。
她扣住对方,掌心蓦然感受到第二人的温度。
沈倪觉得那一下跟通了电似的,从手掌到小臂,再到脖颈,往上直冲太阳穴。
有根筋连续跳动好几下,她猛地松手,声音弱了下来。
“……要的。”
早餐和小孩被同时送了进来。
她看到江以明缓缓眨了下眼,余光若无其事瞥过自己的手腕。
然后说:“今天有点事,会晚点回来。”
“哦,好。”
沈倪应了一声,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奇怪。
她想起沈应铭早上出门的时候,也会忽然回头这么对季容说一句。
然后季容会说:“好,那你路上小心。”
沈倪鬼使神差补了句:“那江医生,路上小心。”
沈倪:……
完了,自己在说什么。
她脑补得太多,以至于很稀疏平常的客套话已经不再是客套话。
狭窄的楼道,连风都静止了。
沈倪自救般胡乱扯开:“我的意思是,要不江医生你留个号码,万一有事我能直接找你什么的……”
她说的很轻,以为声音掩盖在江以明离开的脚步声中。
下一秒。江以明停下脚步,回头报出一串数字。
“记得住?”他问。
“要不再一遍?”沈倪请求。
这次她掏出手机完完整整记了下来,然后听到江以明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起来。
心情倏地好起来:“是我的。”
江以明的手机号绑了微信,因为头像和支付宝一样,也是只揣手的小猫咪。
这只猫现在就在她住的302到处乱晃,东闻闻西嗅嗅。表情看起来很拽,似乎对这间屋子不是很满意。
它转了一圈自己跳上沙发,钻进了沈倪睡觉的毯子里。
一同来的小孩自己背着书包乖乖坐到了茶几前,掏出铅笔开始涂涂画画。
沈倪突然爱心泛滥,把豆腐脑装碗里推到小孩面前。
“先吃早饭,吃完饭姐姐教你画?”
小孩抿了下嘴:“好。”
早餐袋子里除了两碗豆腐脑儿,还有一个麻球。
小孩放下勺子,把唯一那个麻球装进沈倪碗里:“姐姐,你吃。”
“你不吃吗?”沈倪反问。
“我有这个。”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说:“哥哥给你买的。”
沈倪想起多日前她刚来的时候,挂到402门把上的那个早餐袋。
里边就是豆腐脑儿、麻球。
与今天出现在她这儿的一模一样。
“这样啊——”
她好心情地扬起眉,套小孩的话:“你怎么知道哥哥给我买的?”
小孩认真想了下:“因为哥哥问我要不要吃,我说不要。”
沈倪:“就没再说其他的?”
“……唔。没了。”
套话失败。
沈倪摸摸小孩的头:“没事,要是哥哥说什么关于姐姐的话,你记得告诉姐姐。”
小孩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突然开口:“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楼上的哥哥啊?”
话音刚落,大橘突然从毯子底下探出头直勾勾望了过来。
沈倪感觉到双重夹击,仿佛从猫眼睛里看到一架对着她的摄像头。
她差点从沙发上原地起飞。
飞速摆手,摆完手摇头,摇完头继续摆手。
“没没没,怎么可能。你小小年纪想什么呢,就是那个他吧好像挺神秘的,人呢就可能会对神秘的人有点在意。在意你知道吧?在意就是觉得一个东西挺有意思的然后刚巧你好像也挺有兴趣的然后那个意思就是大家互相都有那么点小小的冲动,所以就是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中间顿了一下,她恢复正常:“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啊?”
小孩有点懵:“……现在不知道了。”
“嗯,那就对了。”沈倪点点头,“快吃你的饭。”
她长吁一口气,差点被小屁孩拆穿。
小孩继续低头吃早餐,大橘也重新钻进毯子里补眠。
山没崩海没啸,生活恢复宁静。
***
晚上六点。
沈倪带着小孩出门觅食。
出门前她在地图上搜了半天,挑挑拣拣发现一家小火锅。
小火锅在新街方向,沈倪因为去过两次电器店很熟路。
何况南山镇拢共就一条植满香樟的主干道,往东是老街,往西是新街,想走错都难。
这个时节的六点,外面的天依然很亮。
没有高楼遮挡,整片西南天空都被晚霞染了色,层层染染。像极了宫崎骏动漫里的傍晚天。他们正好迎着这个方向走,满面都是温柔的橘。
沈倪沿着地图指示,最终在一条往里凹陷的小巷里发现了火锅店。
很奇怪的名字,叫川崎火锅。
招牌四个字还没有玻璃门上贴的“空调开放”来得显眼。
里边人不多。
沈倪馋了许久火锅,拉着小孩进去占了个空调底下的座儿。
其他都和普通火锅店差不多,汤底蔬菜肉,就是多了个招牌上的“川崎酱”。
她要了一份尝尝鲜。
小孩今天一整天都很乖。除了画画就是玩猫。
乖得让人心疼。
他这会儿坐在对面,双手托腮一动不动看着玻璃窗外。
沈倪刚想问他想吃点什么,见他忽然眼睛一亮,朝后面喊:“哥哥。”
沈倪下意识回头。
玻璃门一阵晃动,进来好些人。小小的火锅店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江以明就走在最后,因为在听边上的人说话,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和紧致的下颌线条。
即便如此,小孩还是眼尖一下看到了他。
江以明像是听到声音,视线在店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向他们这桌。
因为偏身的动作把刚刚和他说话的那人完全暴露了出来。
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发温温柔柔挽在脑后,笑起来嘴角有酒窝。
沈倪刚扬起的嘴角瞬间无声落了下来。
她垂下眼,然后听到脚步声朝这桌走了过来。
他们好像选择了背后那张大桌。
沈倪想到今天早晨江以明离开之前说的那句“今天有事,会晚点回来”。再到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女人温柔笑着的模样。
在短短几秒她意识到一个很重要,但却一直被故意忽略的问题。
一个故意装大人的小孩,和一个真正大人之间的鸿沟。
她这些天这么积极,换来的不过是江以明对待所有人一样的礼貌和疏离。
服务员过来上汤底。
三鲜锅冒开了蒸汽,在燥热夏夜升腾、消散、化作一股热浪。
沈倪始终垂着的眼瞥见一双长腿停在自己桌前。
然后有人问:“过来吃晚饭?”
她低低嗯了一声。
“咦,这是之前送来医院的那个小孩?”
女人的声音也出现在这桌。明明说的是小男孩,沈倪却把自己也自动代入了“小孩”这两个字。
不高兴的感觉更甚了,沈倪开始跟自己生闷气。
边上其他人也注意到这桌。
刚才涌进火锅店的那群人都围了过来。
“小孩儿,你怎么在这?”
小男孩视线在两拨人之间来回转,回答:“姐姐带我来的。”
“姐姐?”有人用肩轻撞江以明,“江医生,不介绍一下?”
不介绍一下?
沈倪竖起耳朵,然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楼下邻居,沈倪。”
天气那么热。火锅店更闷了。
“就这?没了?”
那人饶有兴致地继续发掘,“你那栋楼什么时候搬来新邻居了?难怪你都不住医院宿舍,哦——”
这声哦拖得很长。
沈倪忍不住抬了下眼。
店里唯一那盏大灯的光落在她眼底,像在夜幕忽然炸开的花火。
空调风在头顶呼呼地吹。
把她细白脖颈上乱拂的发丝吹得挠痒痒般扰人心。
开玩笑的男人瞬间噤了声,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
“……那个,既然都认识。要不凑凑一桌?两人吃火锅多没意思啊。”
他说着自作主张叫服务员拼了桌,状似随意地安排落座,然后刚刚好,就坐在了沈倪右手边。
“喝点什么?果汁?汽水?啤酒?”男人体贴地问。
沈倪下意识往对面看了一眼江以明。
他食指搭在玻璃台上把玩似的轻轻用力,桌面上原本对着他的那瓶果汁就这么好巧不巧转到了她的面前。
沈倪收回视线:“果汁,谢谢。”
这桌是同事聚会。
除她和小孩之外,桌上四个人都是从京城来南山镇援乡的医生。其他三人定好了第二天的票启程返京。而江以明如他所说,继续留在南山镇。
作为唯二的局外人。
她和小孩频频被桌上其他人照顾。
这边要了两个锅底,三鲜和麻辣。
右手边的男人很快找到沟通技巧,转头问她:“小倪,你吃什么锅?”
这家店没有鸳鸯锅。
刚在他们来之前,沈倪为了配合小孩,要了三鲜锅。而她其实无辣不欢。
沈倪想了两秒,回答:“我吃三鲜。”
“你吃三鲜啊?”他笑了笑,“那你和江医生口味一样。”
沈倪莫名松了口气。
位置经过微调。
江以明从对面坐到了她左手侧,再过去是小孩。
沈倪悄悄瞥了一眼刚才和江以明亲密说话的女人,她嘴角始终噙着笑意,似乎并没有因为位置被隔开而不高兴。
不像她,什么都写在脸上。
两个火锅腾起热气,肉卷开始下锅。气氛也热闹起来。
他们聊了会儿医院里的事,聊了会儿镇里的趣闻。
左手边的人话一直不多,总是游离在众人讨论的话题外。他们说什么,他都只是淡淡嗯一声,有时甚至连反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