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锁(民国)——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01-06 11:00:58

  男人隔着湍急的人潮,没有再上前,就这样静静的看着。
  汽笛呜咽长鸣,要发车了。
  丁绍芸欢欣的目光扫过送站的人群,不经意间,落在了一处。
  她骇的杏眼圆睁。
  她看见宋广闻了。
  那个俊美的男人在大概几米开外的地方,注视着她。他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衣冠不能更体面,眼角下的痣越发血红。
  他望向丁绍芸,要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完了,是枪!
  丁绍芸下意识低呼出来,正转身欲跑。
  然而宋广闻从心口处拿出的东西,让她停住了。
  ——那不是枪,是信。
  准确点说,是她留下的那封信。
  宋广闻抬手,把信举了起来,在她亲手写下的字迹上,烙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这个吻好像击穿层层纸张,透过丁绍芸旗袍的繁复罗绮,越过丰厚的乳,直印到她的心房上。
  男人移开了信,看向她,腰板拔的挺直。
  就在此时,火车启动了。车轮滚滚而行,喷出的蒸气迷了离人的眼。
  宋广闻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和繁华的天津城一起,消失在薄霭里。                    
作者有话要说:  [1]茨威格 《断头皇后》
[2]丁尼生 《国王叙事诗》。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大意为“人就是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
 
  ☆、琉璃锁(完)
 
  三年后。
  天刚擦黑,小山坳里的炊烟就升了起来,远比天津来得早。
  时间在这儿是做不得数的——就连拉犁的牛都在田间闲散踱步,似乎掐准了农人就要收工,很是有恃无恐。
  在田垄旁,几间灰白瓦房因为刷得簇新,被东拼西凑成了小学校,显得颇为扎眼。
  丁绍芸就坐在顶头儿这间瓦房里。
  准确的说,是坐在瓦房当中的那张破罗圈椅上。
  今天给学生们放课放的早,教室里空空荡荡。所以她有余量盯着房梁,用修剪齐整的指甲一下下敲击油木桌面。
  一只肥胖的黑蜘蛛从房梁爬到它费力织成的网上,在那一方天地里极是心满意足的呆了下来。好像坐拥堡垒的君主,睥睨着眼下无依无靠的女人。
  “密斯丁!有你的信。”  
  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丁绍芸的观赏。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扬起手里的纸封,一口气跑进屋里。
  而她的到来,让敞开的门里忽的涌进一股风。
  看似牢不可摧的蛛网登时吹得剧烈摇晃起来,蜘蛛慌慌张张的爬了开去,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
  大抵每个深陷洪流之中的个体,在冲击来临之前,都曾经自满的觉得只要守住一亩三分地,就足以过好长长久久的一生。
  丁绍芸如此想着,便接过了信。
  她把信封“刺啦”一声划开,正要开口和这个名叫文珊的女孩说声“多谢”,却因为眼前的东西蓦地停住了——信封里装着一张从报纸上裁下来的简报,不过手掌大小。
  文珊没注意丁绍芸的俏脸阴沉下来,羡慕的说:“密斯丁你好生厉害,纸上那么多字都认得。我看着密密麻麻一片,跟小蚂蚁爬似的。”
  而丁绍芸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反复把报纸翻看了好几遍。上面一字字印的清楚,只是内容太过触目惊心:
  “惊!宋氏纺织厂总经理宋广闻意外遇刺。凶手已经被捕,此次刺杀行动核实是竞争对手所为。而宋广闻本人因医治无效,于本月三十日在圣马丁医院逝世。”
  那个男人……
  死了。
  *
  其实在这三年里,丁绍芸也曾断断续续收到过一些信。
  最初的一封是她刚到北平投奔表姑时,父亲寄来的。他痛斥丁绍芸任性妄为,同时责成她立刻返回天津卫:
  “你所做之举,实属家门不幸,滑天下之大稽。
  排除万难送你留洋,原是为让你开拓眼界,增长见识。谁知你竟养成了一副野性子,连招呼都不打,在婚前逃之夭夭,贸贸然去做洋工……”
  信的后半段,大抵是讲他已经托人打听到了丁绍芸落脚的地方,不日就派人接她回来。
  “……丁绍芸,你置家人颜面于何地!悲乎!叹乎!”
  结尾一连三个慷慨激昂的感叹号,不难看出是因为嫁女儿的买卖赔了本,气急败坏了。
  表姑四平八稳的坐在客厅里,一边从盖碗里喝茶,一边劝丁绍芸:“你现在这份打字的差事也辛苦,不如早些回家去罢?前些天我看赵公子也拍了电报来,说纵是你去天涯海角,他也要追的。年轻人,还真是热闹。”
  呼吸间喷出的白蒙蒙雾气,衬得这劝诫有几分漫不经心。
  丁绍芸正在看报,单是笑笑,没做答。
  她的目光停在了豆腐块似的广告上,却是北地一个小城在招教国文的先生。
  翌日,丁绍芸给表姑留下张字条,收拾好东西辞了工,捏着薄薄一小沓薪水离开了北平。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才知道那处是不招女先生的。好在管事的心善,见丁绍芸孤零零的一个,多有不易,便替她在临近的村子里寻了份差事。
  这一干,便干到了现在。
  附近农户的孩子会在上课时探头探脑的巴望,而丁绍芸只要看见,便会让他们也进来。
  农户自然是掏不起读书费用的,女人也不收,于是门前偶尔会多上一两枚鸡蛋。
  日子过得确实苦,可孩子们脸上的笑总是真的。
  就好比文珊这个小姑娘,起初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排行老三,单有个诨名叫“三儿”。丁绍芸从词典里给她起了名,她便欢喜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至于天津那边,赵青函赵公子倒是真的来过一次。
  他流着泪求达令跟他回去,只有死亡能将他们的爱情终结。但隔日,赵老爷子就派人把他捉了回去,斩断的比死亡还彻底些。
  丁绍芸的家里也不总是安生的。
  或许有人做通了丁老爷的工作,他再不肯直接和顽冥不灵的女儿沟通,单派了丁二太太出马。
  丁二太太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去求账房先生写下一封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赵公子前些日子成了亲,娶的是总务司司长的女儿董小姐。据说洞房那夜他哭了一宿,若是你在,哪里轮得到董小姐——”
  “今儿个府上吃糕点,豆沙馅的,甚是喜人。娘又想起了你,苦命的孩子——”
  “还是你有见识,谁能想到赵老爷子投靠错了人,竟失了势,被投到大牢里去了。你没嫁给赵公子便是对了——”
  丁绍芸笑笑,折上了一纸家书上的儿女情长。
  乡下的时光过得慢。
  有时候丁绍芸也会坐在屋子的门槛上,看着齐整的日头直愣愣的落下山去。
  那点绚烂的余晖,当真像天津舞厅里永不落幕的灯火似的。
  她会想起那段荒唐日子,然后情不自禁的用脚打起拍子,哼起当时胶片里最时兴的歌。直到看见背着猪草的孩子们摇晃经过时,才停下来。
  “密斯丁,晚上好——”孩子们吵闹着,又害羞的一溜烟跑掉。
  丁绍芸笑着挥挥手,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
  *
  而现下,所有的宁静都被眼前这张破碎的报纸打散了,再也聚不成团。
  丁绍芸难以置信的翻着报纸,似乎想从字里行间品出些不一样的含义。但那上面写的明明白白,半点不容置疑。
  ——宋广闻被枪打死了。
  看报纸上的日期,是一个月前死的。
  丁绍芸只觉得身下这张破罗圈椅都摇晃起来。她重又站回风暴之中,眼前俱是倾盆而下的雨,和轰隆作响的雷。
  整整三年。
  她曾想过男人会捉她回去,但他没有。
  她曾想过男人会克扣她的生路,但他没有。
  她曾想过男人会红红火火的活着、无论是开厂还是娶妻,都热闹成天津卫的头一号——他竟也没有。
  宋广闻就这么死了,悄无声息的。
  他记住了丁绍芸的恳求,没向她寄过一封信、没来见她一面。当真成了讲规矩的体面人,说出口的承诺,落地成钉。
  在无数个无眠的长夜里,丁绍芸觉得自己透过欲望读懂了宋广闻。但天亮之后,又好像没有。
  而如今再知道消息,竟已经阴阳两隔了。
  好像冥冥之中自有预示,她与他初次相会时,男人就坐在行丧的轿子上——只不过这一回,棺椁里抬的是他。
  “密斯丁,你怎么了?”文珊忍不住唤道,女人一张煞白的脸吓到了她。
  丁绍芸咽了咽唾沫,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长久的怨恨与纠结早就在时光中模糊了踪影,留下的那一点怅然若失,让人难以启齿。
  “密斯丁?”
  女人停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文珊,我可能要去趟天津。”
  “去做什么?”
  “去送一个人。一个……老朋友。”
  *
  丁绍芸带来的行李本就不多,一个皮箱足够塞得下。更何况她只准备回去简短送一程丧,在天津统共也不会停留几日,所以零七八碎的物件一概没带。
  天色将暗时,女人拎着箱子出发了。
  村里外出多是坐牛车,一路尘土飞扬,摇摇晃晃,满是牲口味。终于到了小城,才知道这几日去天津的车票早就售空了。
  丁绍芸不想走回头路,无奈的转而去找旅舍。在潦草的住处一连等了三日,连一张哪怕错峰先去北平的二等座都没等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卖票的男人边抽香烟边打算盘,眼珠都懒得抬,“谁叫快年底了呢,年后再来罢。”
  丁绍芸还在犹豫,身后已有其他买票的等不及了:“你不买就快些走!”
  手头钱本身就吃紧,如何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耗到年后。不得已,女人只能离开。
  *
  文珊第一个发现丁绍芸回来了。
  “密斯丁!”她激动极了,从田头上跑下来,冲灰头土脸的女人挥手。
  “大家都还好么?”丁绍芸从布兜里掏出些在小城买的糖来,随口问道。
  “都好着呢。”文珊吃的嘴里鼓鼓囊囊,忍不住分享新鲜事,“对了,前日从城里来了个观光客,连着几日在这边看风景,还给了我一块大洋。”
  丁绍芸揉了揉她的头:“莫要被骗了去。”
  “才不会——”文珊笑着说,突然从远处看到了什么,提高了嗓门,“哎,正说着,他就来了!”
  丁绍芸依言抬头。
  然后她像蝴蝶标本一样,被钉子定在了原地。
  一个玉雕似的男人顺着起伏的田垄走来,姿态极是稳妥。走得近些时,那颗泪痣显眼的让人忘不掉。
  “两位早。”他开了口,声音是平和的,“去小螺山可是这条路?”
  这厢文珊已经蹦了起来:“你走反啦!小螺山在身后呢。”
  “是么。”男人回头,望向影影绰绰的山,好像当真是来问路的,“那打扰了。”
  “你停停,可别走迷路了!”文珊是个热心肠,急了起来。
  她想了想又道:“我还要把草割完,走不开。要不密斯丁你陪他上山罢,我帮你看行李。”
  这个诚恳的小村夜不闭户,人人都没有心眼。大抵外来的人迷了路,村民便是要去带路的,这道理朴素的好像打开天辟地起就是如此。
  男人看向丁绍芸,温声道:“也好。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姑娘?”
  石子被风吹得在田野上咕噜噜滑动,磨圆了棱角。
  丁绍芸压在心里的惊涛骇浪,开了口,声音是哑的:“不会。”
  *
  男人好像当真是要看山。
  两人一口气走出一里路去,才给了丁绍芸攀谈的气口:“二爷,我以为你死了。”
  她思虑良久,如此说道。
  “我不是什么二爷,而且明明好端端活着,怎么会死了呢。”男人疑惑开口,“姑娘是不是认错了人?可别平白咒我。”
  “二爷。”女人停下步,声音抖起来,“别逗我了。”
  “我方才说了,我不是什么二爷。”男人低声道,“更不想逗你。”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专门跑到山坳里看风景么?”
  “是。此处的景色极美……”他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丁绍芸哭了。
  女人把脸埋进掌间,蹲了下去,将心里所有的委屈、惊恐和不满都发泄了出来。声嘶力竭的架势,震得林子里的枯枝瑟瑟作响。
  男人站着,手似乎动了动想伸过去,最终还是停住。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哭够了,站了起来。
  她揉揉红肿的眼睛,若无其事道:“我有个朋友很像你,但是他死了。方才想起他,突然有点伤感。”
  “节哀顺变。”男人说的诚恳,循礼掀了掀帽子。
  小螺山不高,两人在沉默中走的越发快,一个多小时便爬到了顶。
  “往下就是来的那个村子。”丁绍芸努力摒弃脑海里的一切杂思,认真做起了向导,“喏,北平在南边。听口音,你若不是从天津来的,便是从北平来的?”
  “嗯。”男人回复的含混。
  “是么。干巴巴的走了一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男人没有回答,好像完全沉醉在了山顶的美景中。
  丁绍芸知道再套不出话来,叹了口气:“这时节天黑的早,若是看够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