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娘笑容更僵了,她看了佩娘一眼,想要给她些眼神上的暗示, 但佩娘一直低着头不看她, 急得燕娘呼吸都乱了。
无法掌控的情况让燕娘心里一阵阵着急, 可又没办法,只好在走过去的时候反复回忆一切细节,她最担心被佩娘知道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她联合赌坊欺骗了佩娘, 并以此为人情要挟,要佩娘不能表现出自己过人的才华和绣技;另一件事则是……当年佩娘被绣坊师父以偷盗针线布匹为由逐出师门是她在从中作梗,是她陷害了佩娘, 并在这个时候“关心”佩娘,让自己成为佩娘生命里的救星。
这两件事情……前者能出卖的只有赌坊那两人,这十天来,她与赌坊没了联系,那吃人的两人拿了她很多好处想必不会出卖她;后面这件事就更不可能露馅了,她做得天衣无缝,只有她才知道真相。
想到这些,燕娘心里安定了许多,她重新端起伪装的笑容,亲昵地说:“不介意,只是佩娘绣工一般,若是叫夫人失望了,希望夫人不要责怪她。”
晏枝没说什么,多看了燕娘一眼,纳闷地想,怎么会有人虚弱做作到这般地步?
“那先你吧,”晏枝道,“打开看看,这十日来你给本夫人做出了什么样的衣裳。”
燕娘颔首,一旁吴宁不敢吭声,把衣架子挪过来搭在晏枝面前。
燕娘把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后取出一件碧绿色的衣裳,那衣裳用的是极好的蚕丝,布面光滑,光是亮出来都透着一股柔软的水光,晏枝扫了一眼,觉察到上面有细小的绣纹,这绣纹更是衬得布料像是水面一样,精致绮丽。
不愧是原本跟着女主闯出来的,的确有些手段。
燕娘看出晏枝瞧出了她的绣技,骄傲地微微昂起了头,她将衣裳挂在架子上,裙摆一抖开,整条裙子下摆荡开云似的波纹,因绣花的存在,波纹层次有序,重重叠叠的像是云海,架子便如同屹立在云端的仙人,靠上一些的裙摆又像是翠绿色的水纹,碧波荡漾,如同龙女,而上半身则是莲纹,颜色过度到莲芯白,像是半朵莲花。
燕娘见几人都被衣裳吸引住了,道:“大夫人让我闭关研究绣样的屋子里有个佛像是龙女拜观音,我正巧听父亲说过这段佛门逸事,她是婆竭罗龙王的小女儿,自幼慧根早开,八岁时已修得佛缘,在法华会上当众示现成佛,是一段佳话。佛为大梁国教,世家女子皆崇佛,无论寓意还是纹样本身都足以在踏青宴上夺得一个席位。”
吴宁忍不住道:“妙啊!燕娘!这衣裳太漂亮了!这绣纹精致得很,远远瞧着就像是真的碧波一样!夫人!这次踏青宴,咱们铺子有救了!”
佩娘也痴痴地看着那件衣裳,着迷地盯着燕娘细密的针脚,这是她没能掌握的技巧,其实她一直不懂为什么燕娘总怕她会抢走她第一绣娘的地位,不让她展露自己的绣工,明明她有更好的绣技呀!
晏枝是三人中最早缓过神的,因为书里,燕娘和洛霞笙便是靠着这件衣裳打响了羽衣坊的名号。晏枝很清楚地知道这衣裳是怎么来的。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修长的指尖扫过似水流般顺滑的衣裳,道:“真是极品,叫人移不开眼,颜色也与踏青宴极为搭配,但是……这颜色太素净冷淡了点,龙女高贵聪慧,可那些世家子弟要的贤惠妻子怕不是龙女这般。 ”
燕娘一怔,喜悦定格在脸上,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夫人这是何意?”
“那屋子真的有一尊龙女拜观音?”
燕娘:“……”
晏枝看向燕娘,轻声问:“这纹样当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燕娘用力咬着下唇,从齿缝间擦出一声轻微的:“是……”
晏枝轻笑,把衣裳放在旁边,再也没有看第二眼,淡淡道:“让你见几个人。”
燕娘蹙了蹙眉,心想自己与那姑娘见过一回面的事情应当瞒得严实,怎么会叫晏枝知道?难道是——那姑娘其实是晏枝派去试探她的,否则怎么会……不,不应该,如果是的话,她就不会跟她说那么多有关绣纹的事情,也不会拿出那个佛像给她观摩感悟。
想到这儿,燕娘暗暗咬牙,那个姑娘的来历和目的她琢磨不透,晏枝此刻的用意她也琢磨不透,自己就像是一叶被拱到浪尖上的小舟,没有自主,随波逐流,完全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看了佩娘一眼,这才发现,从她进屋开始,佩娘一直坐着,而她却是一直站着,如同一个卑微低贱的下人!
怎么会这样?!这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该的,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不应该的!
就在这时,两个人影站在她面前,紧接着响起声音:“小、小人见过大夫人。”
熟悉的嗓音让燕娘猛得抬头,看到赌坊的两人时登时面如死灰,晏枝一直在看她的神情,见她这样,冷笑一声,又道:“进来。”
屋外走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看了燕娘一眼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跪在晏枝面前,道:“夫人大谅,饶了我吧!”
晏枝反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要让我原谅你?”
那人瑟瑟道:“小人勾结红袖坊的学徒绣娘燕娘,盗窃坊内名贵布料和针线,偷偷转卖到市场上……”
“胡说!”燕娘着急地打断她,“胡说八道!当面明明是佩娘做的,你是受谁的指使在这编排这些东西!”
佩娘脸色一变,苍白着脸看向燕娘:“你——你说你相信我的,你说你知道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我——”燕娘不顾佩娘的反应,急急忙忙地对晏枝道,“大夫人,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这么做过,我在铺子里这么久,铺子从未丢过东西,你问吴掌柜,我不是这样的人,真的不是。”
吴宁见状,上来道:“夫人是不是弄错了?当初因为偷窃布料针线被逐出师门的是佩娘。燕娘在店铺这么久,一直认真踏实,夫人还是别听信了小人颠倒是非的话。”
“他说你是颠倒是非,”晏枝看着那个妇人,眼神冰冷,“你怎么说?”
“小人有证据!”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纸不知道过去多久,都有些发黄了,边缘有被烧焦的痕迹,很难分辨是什么东西,她把纸张摊开呈送给晏枝,“这是当初我们二人立下的买卖字据,她以为已经烧了,可小人觉得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毒妇,担心她反过来讹骗敲诈我便偷偷从火盆子里把契书抢了出来。”
晏枝瞥了一眼吴宁:“吴掌柜,你看一眼。”
“这……”吴宁接过,仔细看过后脸色大变,当场狠狠瞪了燕娘一眼。
燕娘再无退路,只能死死狡辩:“我没有!夫人明察!这东西定是伪造的!”
“那这二人呢?”晏枝冷冰冰地问,“赌坊这二人可是把你彻头彻尾地供出来了,燕娘,你长得这么漂亮的皮相下怎么就丑陋腐烂成这个样子了呢……”
“私吞她人辛苦积攒下的偿还赌债的钱,并以此为感情要挟,你拿着她们攒去偿还的钱当人情债的时候,可觉得喘不上气?就不怕报应来了,天打雷劈吗!”
燕娘浑身一颤,跪了下来,她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忽然抬起头瞪着佩娘:“谁让她要出现在这里!如果没有她!我就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是红袖坊最有天赋的绣娘。如果我能进宫也就罢了,偏偏——偏偏我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要在这里面对她!”
她不服气地哀嚎着:“她哪里比得上我,模样,家世,学识……样样都不如我,这些我都不在意,为什么要让一个样样都不如我的人在绣技上比我有更高的天赋和更高的造诣啊!她佩娘凭什么!她是最下贱的娼.妓的孩子!凭什么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夸她的针线纯粹,是跟着绣娘上来的感觉,说我掺杂了过多的技巧,显得矫揉造作,可是我已经这样十几年了……我找不到她说的由针线牵引的感觉!为什么佩娘就可以?她怎么可以!她怎么能比我……更有天赋呢。”
她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任何体面。
晏枝不管不顾,对三才道:“我累了,送她见官吧。”
“夫人,”一直沉默的佩娘开口道,“我想同她说几句话。”
晏枝道:“佩娘,别让我失望。”
佩娘摇了摇头,蹲下来递给燕娘一个帕子,她把头发高高束起,额头前细碎的头发全都被扎进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也让那块丑陋的烫伤疤毫无保留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燕娘,这手帕是当年我丢了赌债不敢回家,在路边哭得眼睛都肿了的时候你送给我擦泪的,你可能不记得了吧?曾经我真心把你当成朋友,”佩娘把手帕塞在燕娘手里,“但似乎这样想的人只有我一个。不过没关系,从今天开始,你我是陌路人,你的罪由官府来定,我不多说什么。我现在只是想告诉你,”她居高临下地睨着燕娘,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我生来便比你有更高的天赋,也许其他的一切我都比不过你,但在绣工一事上,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晏枝满意地勾起唇角。
候在外面的官兵把人押走,晏枝看着失落地站在檐下的佩娘。
她单薄的身形被风吹着,衣裙飘飞,像是不染风尘的蒲公英,脆弱得一吹就散。
晏枝叹了口气。
“嫂子。”穆亭渊走过来,道,“这样挺好的,她走出了蒙蔽与欺骗。”
“不知道会不会让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会,”穆亭渊摇头,“若是如此,她便不该是嫂嫂挑中的人。”
晏枝忍俊不禁:“你这是夸她还是夸我?”
“夸你。”穆亭渊笑着说。
晏枝有种被撩到的触电感,她越发觉得穆亭渊的笑容太有杀伤力了,小小年纪就这般相貌,等长大了岂不是要毁天灭地!
现在这些姑娘就知道迷恋洛无戈,等她家亭渊长大了,才是真正的颠倒众生。
……不对,男人不仅要看脸,还得看实力,她家亭渊可不是只有脸的花瓶。
晏枝骄傲地看着穆亭渊,道:“你也是嫂嫂挑中的人。”
穆亭渊一怔,双眸直勾勾地望进晏枝眼里,晏枝温柔一笑,抚摸着穆亭渊的脑袋,柔声说:“快点长大,长成北都乃至大梁,数一数二的好男儿。”
第37章 ===
在原作里, 作为第一男配,穆亭渊少年俊朗,青年时期更是儒雅俊逸, 他和洛无戈的冷峻孤傲不同, 他看似更平易近人, 性子和举止更招世家女子喜爱, 有举世无双的雅名。
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惨事让他性格沉稳练达,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好似从未有过什么能扰乱他精心布置的一切,只看一眼他便能推算到数十步后。但晏枝感觉, 他其实是极难亲近,绝不容许别人涉足自己内心世界的人。
骨子里比洛无戈还要孤傲,就像是她喜欢的梅,绽放在大街小巷, 富贵者可以欣赏,贫贱者可以把玩,但梅花骨子里的硬朗和决绝,注定它会在最严寒最冰冷的世界绽放。
但是现在……
她着看向穆亭渊的笑容,这少年皮肤白净, 眉眼柔和, 笑起来时像是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清澈得像是一眼可望到底的溪流。
晏枝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心想, 原作里,穆亭渊十五岁才得以开蒙,未曾拜在良师门下便能展露那样的才华, 这一世,她一定给穆亭渊最好的教育,让他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名帝。
穆亭渊看了一眼时辰,道:“嫂子,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去官府吧。”
“嗯,”晏枝面上柔软的笑容收了起来,说,“我已经派三才先一步去官府打点了。”
穆亭渊忍不住提醒道:“那女子性格狡猾,又能忍辱负重,扮作送餐的妇人混进小院,肯定会有别的办法偷偷带走燕娘,嫂子小心。”
晏枝颔首,走出两步后看见穆亭渊仍站在原地未动,她回头看向穆亭渊,疑惑地问:“亭渊?”。
“嫂子,”穆亭渊腼腆地笑了笑,说:“你先去,我……我有些内急,吴掌柜,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个茅房?”
“是。”吴宁一怔,不知为何从这眉清目秀的少年身上察觉到一丝深入骨髓的冷意,吴宁只跟他对视了一眼,便看到那双明明是笑着的眼睛里丝毫没有任何笑意,忙低下头,道,“少爷,跟我来吧。”
穆亭渊跟了上去,走进后院。
走了数十步,穆亭渊忽然道:“你打算找人去通知燕娘吧?”
吴宁浑身一震,声音哑在喉咙里,猛地咳嗽了两声,才道:“没、没有……少爷何出此言?”
“嗯,”穆亭渊淡淡道,“没有最好。”
他笑着看想吴宁:“嫂嫂最不喜欢阳奉阴违的人。”
吴宁后背一寒。方才燕娘被人拖下去后没多久,这少年便走了进来,他这是头一回看到穆府的私生子,在那之前,他从穆府的下人口中听了一些有关穆亭渊的事情,知晓他是个性格内敛,不太爱与人交谈的软性子。
大梁民风开放,故而其实有不少有名姓的富贵人家都有私生子,他见过不少,都是唯唯诺诺,不太敢讲话的性格,生怕给自己招惹上麻烦,藏头藏尾,说像是老鼠都不为过。
但穆亭渊不同,亲眼见到的时候,他在心里把那些说穆亭渊软性子的人骂了个透彻,这少年眼神犀利,一双漆黑的眼叫人分毫都看不透,直视人的目光大胆坦然,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里的所有阴暗和算计。
从见到穆亭渊第一眼,吴宁便知道这少年日后定是不同于常人,是人中龙凤。
在听到穆亭渊与晏枝聊起来是如何发现“龙女送观音”并非燕娘独自绣制时,他更是惊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