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珠一怔,看着晏枝,她眉眼怒意勃然,想起那些传言,坐回软塌上,怔怔地问:“晏靖安他……当真不管你了?”
“穆落皓派死徒梃击我,我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没管过我;穆府老太太大丧,穆落皓又跑来大闹灵堂,险些害我入狱,他没管过我;穆府穷困潦倒,经营的铺子险些倒闭,他没管过我;外头流言蜚语传得厉害,说我克夫克母,说我搅乱穆府族谱,活该天打雷劈,他也没管过我!你说,他如何还当得起我父亲?”
这些事情晏明珠都有所耳闻,那会儿她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慰问晏枝,但瞧见晏靖安没有任何行动,自己也就没有任何表示,她想,晏靖安不会真的不管她,毕竟,他把对女儿的所有宠爱全都给了晏枝,自己不过是献给皇帝的礼物。在宫中这么多年,她最会的是随波逐流和少一事是一事。
她看向晏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拧着眉心,再次开口劝道:“可事态比你想得严重,自古便有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说法,皇上一直忌惮父亲的势力,若他真要处置父亲,定是要斩草除根,你我,殊同,穆府上下无一人能幸免,即便我嫁入宫中,你嫁入穆府也一样要受到牵连。”
“曦贵妃担心的是受牵连吗?”晏枝冷冷反问。
晏明珠脸色大变,看着晏枝:“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晏枝不惧和她坦白:“曦贵妃谨小慎微地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讨得皇帝欢心吗?”
晏明珠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放肆!”
“姐姐!”晏枝忽然扬声唤道,“你的爱太卑微了,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真的值得吗?”
晏明珠万万没想到晏枝会忽然说起这个,被那双眼睛望着,好似回到儿时被母亲的双眼望着,她记得母亲的样子,那么温柔,那么美好,让她在宫中被千锤百炼的心墙轰然瓦解。
晏明珠红着眼眶,看向晏枝,哀声道:“哪儿有值不值得,我嫁的人是他呀!我夹在父亲与他之间,你让我怎么办?我不敢与父亲太过亲近,怕他生疑,怕他担心我将一些枕边话全都告诉父亲。哪怕这样,他依然不愿和我多说说心里话,每每来我宫里,都只是说些体面上的话,我也想同他耳语,同他交心,听他倾诉苦闷。可是我不敢,我是晏靖安的女儿,他想杀了父亲,彻底瓦解父亲的势力呀!”
她忽然哭了起来,高傲的姿态土崩瓦解。这段时间积累的压力终于在瞬间爆发,晏明珠伏在茶案上,哭得浑身颤抖,恐惧攫住了她的身体,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晏枝长叹口气,对晏明珠道:“我记得,你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年轻时,那么骄傲,那么漂亮,那么有见识和才华,怎么现在却成了一个这样畏首畏尾的女人呢?宫墙磨砺了你的性子,也锁住了你的灵魂,你冷静地想一想,皇上若真的想现在就处置晏靖安,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你知道,你知道了,晏靖安不就有了准备的机会吗?”
晏明珠的哭泣渐渐停了下来,她眼睛红肿地看着晏枝,轻轻眨了下眼:“他是想试探我的立场。”
“清醒点吧,”晏枝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他有什么必要试探你的立场,你的立场重要吗?值得他冒着被晏靖安发现的危险去试探?”
晏明珠怔怔地看着晏枝,她发现自己已经不会思考了,晏枝说的话她都能听懂,但却无法理解话里的深意。
晏枝道:“有人放出这条消息给你,只是为了让你把消息传给晏靖安,刺激晏靖安,让他有所行动,好让幕后之人抓住他的把柄,一旦他急了,稍微动作些,都足以被他们无限放大,成为压垮他的一根稻草,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晏明珠一言不发,拾起手帕抹了抹眼泪。
晏枝道:“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晏靖安的子女,晏府若是垮了,我们都会受到牵连,我还想活着,活得潇洒,活得恣睢,所以我不希望晏府垮台,若你也有如此希望,那么,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认清你自己的位置,认清你心里希望的到底是什么——”
她声音冷静,一字一句清楚地对晏明珠道:“先想明白,你究竟是想当曦贵妃,还是想当晏府的女儿。”
第50章 ===
曦贵妃内心猛然一震, 这是她还未嫁入宫中便心里非常清楚的问题,可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皇上和晏靖安都在维持着君臣和睦的平衡, 而她也在粉饰自己的立场, 她既想当个好女儿, 又想当好贵妃的身份。
其实, 她想要的不是名分和地位, 她想要的是皇上的爱, 她想得到父亲爱母亲那样饱满而专一的爱,可是不可能的, 皇帝不可能专宠一人。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自己在皇帝心里能有一席之地,但也没有,皇帝娶她, 是因为她是晏靖安的女儿,皇帝给了她地位和尊重,也是因为她是晏靖安的女儿,如果有朝一日,两人之间虚假的和平表象被撕裂了, 她一定会失去皇上所有的宠爱。
她会一无所有。
“你想不明白, ”晏枝失望地说, “你被自己盲目的爱困死了。”
“我……”晏明珠哑口无言。
晏枝道:“如果你想不清楚,摆不好自己的立场,你会一无所有的, 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事到如今,晏靖安和圣上是绝对对立的两面, 圣上不会任由军权旁落,一定会从晏靖安手中收回兵权,瓦解他的势力,我们所能做的是尽量让晏靖安损失的只有他的兵权,保住他的性命,让晏家的人不受牵连。”
“要……如何做?”晏明珠茫然地看着晏枝。
晏枝轻轻抿唇,沉默不语。
晏明珠着急地问:“你可有办法?”
“我哪来的办法?”晏枝反问,“是你找我来说这个的。”
晏明珠道:“穆家那孩子呢?可能替晏靖安求情?”
“他才十岁,”晏枝被气笑了,“能求什么情?”
“岑先生呢?”
“你觉得呢?”
晏明珠失望地垮了肩膀。
晏枝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想好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二者只能选择一个,你的选择也一定要坚定不可更改,等你想好了,再让德公公召我进宫,我们好好商量下该怎么办。”
“殊同他呢?”晏明珠问道。
“哥哥有哥哥要做的事情,”晏枝道,“曦贵妃还是不要找他了,皇帝会因此起疑的。”
晏明珠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的,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取来塌上的匣子,打开了递给晏枝,道:“这是洛小将军曾经用过的一把匕首,我托人弄来的,送你。本是要……可你比我印象里的聪明冷静,你长成大姑娘了。”
晏枝:“……”
她推拒道:“我不要。”
“为何?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方设法弄来洛小将军随身的物什么?”
“……不喜欢他了,所以不想要了。”
晏明珠意外地看着晏枝,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最近听到一个消息,杨融杨将军的爱子杨少秋杨小将军在踏青宴上对你一见钟情,似是有意要娶你。”
“啊?”晏枝懵了,她感觉到杨少秋对她有好感,但不至于到一见钟情的地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说自己倒霉,碰见晦气了。
晏明珠道:“杨小将军家世,人品,相貌都是一流的,你可以考虑一二,若是喜欢,我替你从中斡旋,促成好事。”
晏枝:“……”
她极不适应地看着晏明珠,道:“你怎么突然这么热络?我们姐妹关系好像没这么好。”
晏明珠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恢复成初见时的端庄冷傲,道:“我们从穆府分别时你还小,中间几次见面都不太愉快,你长大后更是屡次起冲突,其实我是不太想将你当妹妹看。可今天见面,才发现我们的确是姐妹,你的一言一行都让我内心有所触动,你的眼睛……”
她站起来,轻轻抚弄晏枝的双眼,怅然一笑:“好像母亲,我好想母亲。”
晏枝任由她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没有哪个角色是绝对单薄的,她不是晏枝,却仍是陷入角色的情绪里,对晏殊同是这样,对晏明珠也是这样。
如果晏明珠能清醒点就好了。
她突然很想见见皇帝,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否真的值得晏明珠爱下去。
在她的印象里,当今圣上是个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的平平之君,没有变法维新的胆量和气魄,也没有开疆扩土的野心和壮志。想要收回晏靖安兵权也只是怕它成为一把悬在自己脑袋上的刀子。
而且寿命很短,活到四十岁就病逝了,那时候刚立太子,太子是个糊涂的,性格软弱,被莫名其妙毒死了,就在这时,穆亭渊的真实身世被挖掘了出来,推上了皇帝的宝座。再后来,为了女主登基成女帝,穆亭渊做了很多她想都不想想的脑残事情。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太监前来通报——
皇上驾到!
晏枝和晏明珠都没想到皇帝会突然过来,赶紧收拾好自己,不让皇上看出任何端倪,出门去门口迎接。
两人跪下行礼,晏枝看到明黄色的下摆在眼前扫过,听到一声“起来吧”才抬起头站了起来,偷偷打量了下坐下来的男人。
那是个中年男人,相貌英俊,气质温和,一看便是个温吞好脾气的人,也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
梁帝看向晏枝,道:“这位便是晏大将军的幺女,穆府的大夫人,晏枝?”
晏枝福身道:“民妇拜见圣上。”
梁帝方要说话,便低声咳了几声,晏明珠担忧地凑上去轻轻拍打皇帝的后背,道:“陛下保重圣体。”
“无碍。”梁帝摆了摆手,道,“旧疾罢了。”他看向晏枝,道,“听闻穆府幼子得蒙岑先生赏识,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晏枝谨慎道:“是,岑先生不忌身份,收他做了门生,这是穆府,也是亭渊莫大的福运。”
梁帝笑了笑,道:“确实是岑先生的性子,他向来散漫不羁惯了,做事从不计较旁的,只看自己喜欢,他是长辈,有其洒脱,但朕是晚辈,须得替他多做考虑。穆夫人,朕问你,他当真是穆尚书的子嗣?”
晏枝沉默,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但她不清楚梁帝知道了多少,谨慎道:“我初次见他时,他孤单一人住在偏僻的小院,没人给他送粮送碳,靠着单薄宽大的衣裳和满园自己种植的蔬菜勉强度日。我可怜他同我一样,便把他带了回去,让他成为穆府的小主人,这也是为了给我自己找个名正言顺的依仗。至于他是否是穆府的子嗣……穆老先生和老夫人都已不在人世,无处求证。但若不是子嗣,以穆老夫人的性子,怎么会安排他住那样的地方?”
穆老夫人的性格,梁帝的确有所听闻,是个善妒的人。穆亭渊的来历他尚未查明,实是扑朔难解,他担心岑老先生毕生的珍宝落在一个歹人手中,危害到大梁江山社稷,自然要查明,更是担心……那是晏靖安的一枚棋子。
这回听见晏明珠把晏枝请来后宫,便寻了个机会过来一探究竟。
梁帝长吟一声,道:“是个可怜孩子,若能勤奋有加,得以学成,穆家振兴有望。”
晏枝拜道:“多谢圣上。”
随后,梁帝同晏枝说了很多体己话,言辞温和,丝毫没有帝王的架子,好似只是一个长辈在与她随性闲谈。不论旁的,他确实有令人着迷的风度和资本。
晏明珠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她许久没能这样同圣上谈心聊天了,直至晚膳,她殷勤地问:“圣上可要留下来用膳?臣妾已经吩咐后厨准备了您爱吃的菜。”
“不了,还有折子尚未批完。”梁帝似是才觉察出时间,道,“天色不早,朕先回去了。”
“圣上……”晏明珠心有不甘,却拉不下脸开口挽留,维持着端庄的姿态,道,“臣妾恭送圣上。”
晏枝道:“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娘娘派人送我出宫吧。”
晏明珠一怔,问道:“你不留下来陪我吃饭吗?”
“我得回家,”晏枝笑着说,“答应了亭渊回去陪他吃晚餐。”
晏明珠露出失落的神色,晏枝道:“等事了了,叫上哥哥,咱们一起吃顿饭,今晚先答应的亭渊,下次再陪你。”
晏明珠听她哄孩子似的,掩唇一笑,道:“行,你回去吧。”
她一路送晏枝到门口,依然舍不得这冰冷宫闱中捕捉到的一丝温暖,她与晏枝本没有姐妹情谊的,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个原本绝望的时刻酿造出了她自己都想不到的情绪。
晏枝是在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也毫不顾忌地同她说了心里的话。
她的确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第51章 ===
夜半时分, 细雨绵密如丝,晏府内一片寂静,晏靖安身上夹带着一股浓重的丹药味, 推开了房门。
屋内仍点着蜡烛, 一容貌妍丽的女子坐在床上, 借着烛光垂眸看书, 她听见声响, 抬头看了过来, 一双秋水剪瞳,纯似朱玉, 美貌异常。
楚袖蹙起柳眉,道:“靖安,你又在丹房待到现在?”
晏靖安漫应一声,道:“秋道长说, 这炉丹药须得诚心供奉才能制成,我不敢怠慢。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你没回来,”楚袖穿鞋下来,替晏靖安更衣,“我怎么睡得着?”
她闻到晏靖安身上的刺鼻味道, 屏了屏呼吸, 压下厌烦, 道:“我叫人来给你放水洗澡。”
“不必。”晏靖安道,“寅时便要起来,我来拿套衣裳便回丹房了。”
“什么?”楚袖一怔, 不敢相信地看着晏靖安,“你一日十二时辰都待在那丹房里,你可曾抽出空来, 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