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喝了一口暖烘烘的粥,道:“前日从北都来了个俊俏的钦差,年纪轻得很,一来就督促众人迁走,激怒了那些不愿意迁走的人,他们都觉得只要诚心供奉龙王爷,大水就不会冲了他们。”
又一人道:“我们本就不是本地人,不信那一套。”
书生模样的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欧冶大人早就提醒我们今年的洪水会格外凶猛,他们不听,认为这就是有人得罪龙王爷,还要找人献祭,真是一群朽木。”
晏枝听闻县里闹起来了,担心穆亭渊安危,便没多停留,命令三才安排众人快马加鞭,到了天昏沉沉快黑下来的时候才赶到县里。
不远处亮着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火把,喧嚣吵闹声不绝于耳,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梁宁县,把县民们的脸照得像是午夜出行的恶鬼,恐怖万分。
三才前去探听情况,回来告诉晏枝,此刻县民群情激奋,实在不是进城的好时机。晏枝没跟穆亭渊通信,不知他那里是否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转念一想,还没让洛无戈的军队镇压暴.乱,应该是有缓和的余地。
晏枝观察了一会儿城里的情况,对三才说:“他们还控制得住,今晚在外城驻扎,明日再进城,明天清早,给我放出个消息,我要在城里施粥赈灾,让众人持户牒来我这排队领粮,每人一碗粥,一把米,把我爹安排的人全都揪出来给我办事。”
“是。”三才立马去办。
常奕闻言,疑惑道:“小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你常年从军,可能不知道,这种远离北都的城县一般会有世袭的豪绅,这些豪绅在当地的作用比县官都要大,也就是俗称的土皇帝。因‘德高望重’,县民常常会被这些豪绅操纵,他们看到的东西都是豪绅让他们看到的,是非黑白的基准也是豪绅给他们建立的。但是,生老病死是天定的,人为生计操劳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我给他们施粥是在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这是头等生存大计,可以暂时将他们从支配中解脱出来,但也只是一时之计。”
“小小姐就不怕引狼入室?灾荒关键时期,若是他们为了生存,跑来小小姐营地烧杀抢掠,该当如何?”
“我是看过城内情况再下决定的,他们还不敢闹得这么大,不过,我们在水患严重的时候不往外跑,反倒往城里去,肯定会引起那些豪绅的注意,今晚来刺探的老鼠应该挺多,你们多注意一点。”
常奕耸了耸肩,一双桃花眼带了几分戏谑:“小小姐真会给我们找活干。”
晏枝轻笑:“能者多劳,常将军辛苦。”
如晏枝所料,晚间,来了许多试探她身份和底细的人,黄昏一过,天色昏沉,暴雨天气的夜晚总是显得格外沉闷。
此时,一个人影悄悄来到晏枝驻扎的营地。
常奕踩在帐篷的支柱上,弯弓指向那人,他嘴角一扬,呵斥道:“来者何人?”
穆亭渊撑着木制手杖,戴着兜帽,只露出一双阴影下的双眼,抬眸看向常奕时温和一笑:“常将军,我来寻家姐,还请通融。”
“本将军侍奉的小姐跟你好似不是一个姓氏,”常奕把弓拉得更满,挑眉道,“八年前,你把我们几方人都算计了进来,害得我大半夜被将军从被窝里挖出来,这仇我可一直记得。”
“形势所逼,”穆亭渊道,“当年长嫂能脱困,全赖常将军神勇。”
“哈哈!”常奕大笑两声,拉弓的扳指摩擦出细微声响,“你拍我马屁也没用,姑娘说了,谁都不许进!”
“嫂子。”穆亭渊忽然冲常奕背后唤道。
常奕一怔,下意识回头,几乎拉满弦的劲弓在顷刻间被他收了起来,身边一道厉风拂过,常奕屏住呼吸,扬弓去击,穆亭渊抬起手杖拦截,略一翻手腕,将常奕击退了两步。
常奕瞪大了眼睛:“你还学会功夫了?”
穆亭渊此刻已经突破了常奕的防线,谦和道:“略懂。”
意识到晏枝压根没出现,常奕咬牙道:“你讹我?”
“兵者,诡道,将军勿怪。”穆亭渊依然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一转身,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穆亭渊乖乖巧巧地站着,任由眼前的女子在他身上敲了一下。
穆亭渊委屈地看着晏枝:“嫂……晏姐姐。”
晏枝佯怒:“不把我当嫂子,敢闯我的营地了?”
“恕罪,”穆亭渊道,“形势所迫,我来想与晏姐姐共计城中之事。”
“一个人来的?”晏枝听他没有把自己赶回去的意思,吊着的心虚放下了一点,她往穆亭渊背后看了一眼,带着薄怒道,“胆子忒大,仗着钦差的身份有恃无恐,你就不怕那些豪绅把你杀了?然后借口你跌入江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能耐大着,”常奕添油加醋道,“学了一身不凡的武艺,我都拦不住。”
穆亭渊没理会这人,道:“洛将军护送我来的。”
经他提醒,晏枝才发现站在远处的洛无戈,她“哦”了一声,对穆亭渊道:“镇压乱民之事,你可有计划?”
“有,”穆亭渊颔首,“晏姐姐带了多少粮食?”
“一路施粥放粮,所剩无几,估摸只够明日一天。”晏枝道。
“也足够了,”穆亭渊道,“官粮还在运输途中,风险颇多,晏姐姐能解我的燃眉之急。夜里风寒,回帐篷里,我再与姐姐详谈。”
晏枝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听着穆亭渊一口一个姐姐甚是顺耳,只觉得眼前斯文儒雅的男人太过乖巧可爱。
她垫脚捏了一把穆亭渊的脸皮,道:“多叫几声姐姐,我给你出个妙招。”
“姐姐。”穆亭渊轻声唤道,无奈地看着她,满眼宠溺。
第79章 ===
穆亭渊坐进帐篷, 脱下兜帽,他看向晏枝,见女子气色不错, 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怎地不怪我?”晏枝忐忑地问。
“你比我聪明, 自有用意。”穆亭渊坦然道。
晏枝一笑, 道:“那就跟我说说县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况吧。”
穆亭渊颔首, 解释道:“我是三日前抵达梁宁县, 同欧冶先生了解过水患后, 便着手准备治洪,只是中间牵扯颇多, 一时无法轻易解决,只能先将梁宁县的县民带去安全的地方,以免洪水来时死伤太多。但此举会动摇本地豪绅的根本,他们便煽动百姓情绪, 叫他们跟我们作对。”
晏枝道:“豪绅多依靠地皮,说白了,在这里他们是山大王,离开了就什么都不是。”
“是,所以他们怎么都不肯离开。前几年, 入梅后也暴发过洪水, 但在欧冶先生的治理下, 水患不算严重,这些豪绅便在民间散播这是龙王爷感念众人勤勉所致。欧冶先生不在意这些功劳,便随着他们胡言乱语, 等到如今,水患再起,便有理由怪力乱神, 为了不离开这儿,扯出龙王爷大怒,要祭祀龙王爷。”
晏枝:“这些豪绅也不怕死,若是洪水冲过来,他们的命就没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几年欧冶先生勉励治洪,是为了让百姓活得更好,而不是让这些豪绅居安享乐。不过,哪怕没有他们,百姓安土重迁,想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农田,搬去他地也是件难事。”
晏枝沉默片刻,心想,书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情况,她看向穆亭渊,问道:“你有什么应对的良策?”
“梁宁县西南方有一处荒林,我来之前去实地查看过,若是能开发出来,是块宜居之地,可以将人迁入那里,按原有土地等值分配。”
晏枝微微一笑:“是个好办法,但如今的难点还在于这些豪绅。”
“是,”穆亭渊道,“我这几日同他们接触了下,是软硬都不吃的厉茬,我在想,将那地最好的地方匀给他们,兴许能商议出个结果,不过……治标不治本。”
晏枝也很清楚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更怕他们狮子大开口,把好处全要走了。”
穆亭渊轻笑,眸光里有不一样的情绪,深沉如渊:“让他们得意一会儿也无不可。”
晏枝古怪地看着穆亭渊,总觉得说这话的穆亭渊有了另一种模样。
穆亭渊又道:“姐姐呢?有什么良计?”
晏枝眼眸一亮,问道:“欧冶先生在城中地位如何?”
“治水多年,虽功劳被豪绅抢走了一些,仍有名望。”
“那太好了!”晏枝兴冲冲地道,“既然如此,咱们得什么病开什么方子,他们不是说洪水泛滥是得罪了龙王爷吗?那好,咱们也怪力乱神一回。”
穆亭渊深受晏枝情绪感染,眉眼一弯,看着晏枝清透双眸中闪烁出的灼灼光华,凑近了去,低声问:“如何怪力乱神?还请指点迷津。”
男人的气息就在耳边,晏枝怔了一下,正对上穆亭渊的目光,那目光温柔缱绻,充满了对她的依恋,时光悠长,仿佛当年白梅树下的少年郎正站在面前,她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他望着自己时的模样。
一直被这样的目光望着,她此前丝毫没有注意到——
这漫长的时间能发酵出世上最甜美的酒,也能催生孕育出别的感情。
晏枝稍微让开一点距离,下意识屏住呼吸,压住不受控制的心跳,轻声跟他说着自己的计划。
穆亭渊耐心而又温柔地听着,嘴角勾起餍足的笑。
晏枝看着他的神色,又觉得,这目光好似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像晨间的雾,像晚间的月。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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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晏枝聊完,穆亭渊从帐篷出来,与守在外面的洛无戈汇合。
两人俱是风流潇洒的人物,如今北都儿郎风名最盛者当属他们二人,立在一处去宛如两座玉山,便是在这昏暗的夜晚被月光映着,也叫人眼前一亮。
洛无戈问道:“县城里动荡愈演愈烈,她可愿回去?”
“我并未劝她回去。”
洛无戈蹙眉,冷声问:“为何?”
“我不愿,她也不愿。”穆亭渊轻描淡写道,“我不做她不愿做之事。”
“你这是在害她!若是灾民暴.乱,她死在乱流之中,或者若是洪水泛滥,将她冲走,更有可能,她受不住这边湿冷的环境,生出重病……”
穆亭渊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反问道:“这些与洛将军有何干系?”
洛无戈抿唇,怒瞪穆亭渊。
“既然想劝她回去,一开始发现她跟上来的时候就该劝住,洛将军何必在我这儿冷言冷语。”
洛无戈想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口,这一路来他见到众多流离失所的灾民和被洪水冲垮的村镇,越来越后悔由着晏枝的性格让她跟来,但以他的身份和立场,根本劝说不动,也无力劝说,只能靠穆亭渊。
然而,穆亭渊一举道破他的狼狈:“因为将军知道自己没有立场。”
洛无戈心里一跳,眉间蹙得死紧。
穆亭渊接着道:“将军的确没有立场,好在将军有自知之明,还请将军以后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洛无戈从这话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眸子,危险地看着穆亭渊,步步紧逼:“那你呢?你又有什么立场?她与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不破不立,”穆亭渊温和一笑,眼底却是万年不化的坚冰,“我与将军最大的区别是,将军看她所作所为不合心意,便要去阻止,你一心想把她打磨成自己期许的样子,而我……她想做什么便让她放手去做,我会替她摆平所有的困难险境,我要她可以有恃无恐,要她能野蛮生长。”
洛无戈双瞳震动,他死死看着穆亭渊,心底的无力与绝望越来越强烈,最终翻滚出一种难捱的酸楚,叫他用力地攥紧了手,没入皮肉,自至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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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晏枝进城,命人着手放粥一事,满城县叫嚣着要找沉河献祭给龙王爷赔罪的人闻讯全都赶去粮摊讨粮。
晏靖安送来保护晏枝的都是军中高手,在粮摊周围一站,便散发着逼人的气魄,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光景?再加上大刀阔斧地处理掉几个不守秩序的人,来领粮的县民都收起一身反骨,老实本分地排队。
情况被晏枝控制下来,满县城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粮摊上,让穆亭渊有足够的时间筹备他们的计划。
施粥至午时,一切顺利,晏枝叫来常奕,吩咐道:“如果情况稳定,让侍卫们分批次去吃饭,下午再继续,我看排队领粮的人数还不少,下午有得熬。”
“没事,”常奕道,“行军时常常顾不得吃饭,有时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正常。”
晏枝笑道:“不能让他们觉得保护我比行军还苦呀。”
常奕大笑两声,说:“谢小小姐体恤,我这就去安排。”
常奕走后,没多久,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晏枝抬头一看,几个凶神恶煞的武夫跟外围的侍卫闹了起来。
晏枝心想梁宁县的豪绅果然不会那么老实,她对三才说:“让他们进来。”
侍卫让开,那些人排开人群,打乱了原本整齐的队伍,他们抬着一个担架,立在人堆里,为首那人傲慢地瞪着晏枝,冷声道:“就是你在这施粥吗?”
她点了点头:“是,怎么?”
“粥里有毒!”那人一瞪眼睛,猛地一拍桌面,“你把我兄弟毒死了!”他一招手,背后的人把担架往晏枝面前一扔。
担架上的人已经死了,面色铁青,口吐白沫,歪斜着脑袋死不瞑目。
那人瞪圆了眼睛,怒道:“他上午在你这儿领了粥,喝了没多久就死了!你还要给这么多县民施粥?!毒妇!你按的什么心!”
“啊!”看到那人死相凄惨,人群顿时惊惧地叫了起来,外围几个人扯着嗓子喊道,“这粥肯定有问题!我刚才喝下后,一直在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