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亭渊抬眸看向洛无戈,他常年读书,体格比洛无戈稍差些,但论气魄却丝毫不输给洛无戈:“洛将军,夜已深了,你与我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洛无戈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正巧碰上晏姑娘。”
“真是好兴致,”穆亭渊冷笑,“洛将军身强体壮,又备了蓑衣,倒叫我姐姐浑身湿透,站在寒风中与你说话。”
洛无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看着晏枝冷到发白的神色,又愧疚地软了神色:“抱歉,晏姑娘。”
穆亭渊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刺他一刺道:“洛将军欠我姐姐良多,是该道歉。”
“是我的错,我自会道歉。”洛无戈冷声回应,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穆大人,炸山一事可已定好?”
“还有些细节尚未敲下,”穆亭渊极力撇开所有的负面情绪,正色对洛无戈道,“洛将军若是得空,等下来书房,和诸位一同商议。”
“好。”洛无戈应声,他看向晏枝,眸中的灼热温度从未降下半度,“晏姑娘,今日大恩,我牢记在心,此恩此义,我用尽余生必会偿还。”
穆亭渊心里翻涌的酸意几乎将他淹没。
“我送你回房休息。”洛无戈柔声道。
“不必了!”穆亭渊深沉的眼凝视洛无戈,“不劳你费心。”
晏枝道:“炸山一事重要,你们早做准备,时间紧迫,都耗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洛无戈一怔,笑了起来,他转身离开,未走几步突然回头道:“炸山一事所导致的后果,我愿与穆大人一同承担,穆大人可放手一搏。”
晏枝意外地看着洛无戈,憋了一憋,没憋住讥讽道:“你义父能让你这么干?要是做不好,可是会被砍头的。”
“我在边关待了这些年,不曾畏死,更何况,”洛无戈忽然看向晏枝,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晏枝的身影,他凝视晏枝,笑着说,“我心悦你,自是不会让你疼爱的弟弟独自承担后果。”
晏枝:“……”
穆亭渊:“!”
穆亭渊的手收紧,冷笑:“洛将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晏姑娘,我心悦你,我想求娶你。”
“你配吗?!”穆亭渊眼角微红,牙关紧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晏枝拉住了手,晏枝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此次炸山一事,洛将军费心。”
随后,洛无戈回房更衣,穆亭渊坚持送晏枝回房,他一路一声不吭,晏枝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治洪的压力太大?还是方才洛无戈那些话激着他了?
晏枝道:“他愿意帮忙是最好的,你同他置什么气?还是孩子脾气。”
“我——”
“小姐!”莲心看到晏枝时一惊,埋怨地看了一眼穆亭渊,“穆少爷说帮我给小姐送去披风,我才留在屋里准备洗澡的热水,怎么让小姐淋成了这样?小姐,快进来,洗个澡去去寒气。”
话没说完,晏枝被莲心拉入屋内。
穆亭渊站在屋外,听着屋里的声音,轻声喃喃:“在你眼里,我仍是个孩子吗?”
晏枝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听清他说什么,她洗好澡,换好衣裳,看到门上仍倒映着影子,她推开门,看到穆亭渊站在瑟瑟冷风中。
“不冷么?”晏枝问他。
“不冷。”穆亭渊道,“刚才听那些人吵了一会儿,听得头晕脑热,正好散散风。”
晏枝拉他进屋取暖,道:“这等大事,意见相左是应当的,你要调剂好他们。”
“我知晓的,”穆亭渊颔首,他看着晏枝散发的样子,柔声问,“姐姐发湿了,我替你梳头。”
“哎。”
两人在铜镜前坐下,穆亭渊看着铜镜里的晏枝,她眉眼细长,不同于北都女子的洒脱大气,她的五官更为温婉柔和,褪去了八年前少女时期的稚气,此刻的晏枝正如饱绽在枝头的寒梅,美得让他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他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给晏枝梳理着柔软的发丝。
“炸山一事筹备得如何了?”晏枝问。
“县中没有火.药调配的好手,加之近来暴雨,房租湿漏,能用的火.药分量不多,得从周边城镇调一些过来,至少需要一日,”穆亭渊有条不紊地说,“我已经差人去办,信使之事不会再发生。”
“嗯,”晏枝道,“那县官想来也没插手的机会了。”
“姐姐,明日你带人撤离这里,之后的几日,无论是洪灾还是爆炸都很难预估。”
“好。”晏枝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帮不到什么,于是道,“我把常奕留给你,兴许能帮你。”
“常奕留在姐姐身边,他是能将,姐姐的安全在我心里是头一位的。”
晏枝被他哄得笑了起来,也不跟他争辩:“好。”
“我已经长大了。”穆亭渊恋恋不舍地抚着晏枝的发梢,他俯下身,靠在晏枝身边,看向铜镜,“姐姐无需为我操心太多。”
镜子里映出他的人影。
他清俊儒雅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穆亭渊轻声道:“姐姐你看看我,我已经长成了男人的模样。”
第83章 ===
穆亭渊看过, 她曾经吃过的那些苦,知道很多源于洛无戈而加诸在她身上的流言蜚语,再加上当年花悦庭一事, 所以他憎恶洛无戈, 总是对洛无戈怀有敌意。时至今日, 他依然对洛无戈抱有敌对的情绪。
但公务在身, 他公私分明, 他丝毫没有让这种负面情绪影响到他和洛无戈的合作, 他善用洛无戈的军队,以皇权和兵权绝对的威力不容豪绅们反抗地压制住了他们所有的行动。
若是对洛无戈有半点怀疑, 他无法做到如此雷厉风行。
而如今,他突然对晏枝说了这样的话,让晏枝不由猜想,是不是自己的出现影响到了穆亭渊, 洛无戈突然表态让穆亭渊重新衡量起几人的关系,而她的关心和叮嘱都在这种衡量之下变成了多余的东西。
穆亭渊是想告诉她:不必要用感情牵制来让洛无戈替他做事。
这不是抱怨,而是关心,他希望自己能够完全抽离这段感情,再也不受束缚。
想到这儿, 晏枝笑了起来, 她长发散开, 回头看向穆亭渊,扑面而来的是男人温热的呼吸和身上淡淡的墨水香,这一瞬间她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近了。
穆亭渊看了一会儿晏枝, 在捕捉到她瞳孔中的慌乱时轻声一笑,稍微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晏枝定了定神,道:“我会那么说不是为了要拿感情牵制洛无戈, 而且我不在意。我根本不在乎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只要别来给我惹麻烦。”
穆亭渊安静地听着。
晏枝道:“他老实配合这是最好的,至少不会担心有人掣肘。”
“姐姐,”穆亭渊问,“你们方才在雨里做什么?”
晏枝把前因后果讲给穆亭渊听:“我来之前算准了风水宝地,将他父母的坟茔迁出了那一片区域,迁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事先没说,只是不想让这事分散你们的注意力。他今天那么抗拒你炸山,一部分的确是考虑到龙脉所在,你将背负重大的责任,另一部分的原因则是为了保护他父母安息的地方。”
穆亭渊点了点头,又听晏枝道:“今日他恼怒地离开时我就想告诉他了,让他能专心帮助你炸山,但他跑得太快,那样子满脸都写着‘我不听’,”晏枝无奈地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等到他回来,也正好让他情绪冷静下来。现在是关键时刻,谁都不能掉以轻心,被情绪左右。”
因为提起来,晏枝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她耸了耸肩,说:“既然提起来,我多和你抱怨几句。锦绣里常常有勋贵千金和夫人前来定做衣裳,这都八年了,还是有人会问我是不是还喜欢洛无戈,‘不喜欢’这三个字我已经磨得嘴皮子都破了,如果有可能,我想站在城墙上昭告全天下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但是没人信,他们觉得我一直没嫁人就是在等他,搞笑的是,洛无戈本人居然也是这么以为的。”
穆亭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柔声安慰道:“姐姐别气,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了。”
晏枝气鼓鼓的,长发散着显得她的脸蛋只有巴掌大小,因刚沐浴过,脸皮透着红润的光泽,她靠在一侧的矮几旁的软垫,道:“我虽然憎恶他曾经那么对我,可话说回来,他的确是不二之才。整个北都武将,无人能出其右,便是精彩绝世的杨少秋杨将军也不及他,他有将才,你当与他成文武双璧,共同庇佑大梁江山。”
穆亭渊觉得自己真是想得复杂了,晏枝从前到现在都不是一个会被感情束缚的人,她看得比寻常女子长远,想得比寻常女子宽广,他又何必要将她圈在这么小的感情圈子,总是担心她去自己够不到的地方?
想通之后,再想到洛无戈,穆亭渊没有之前那般憎恶,反倒开始同情他,因为他是真的错过了,永远地错过,而他,还有无限的机会。
次日,晏枝被穆亭渊送去较为安全的地方,等着穆亭渊的消息。
这一日午时,惊天动地的声音突然响起,就连晏枝这儿都有明显的震撼。
莲心慌张地问:“小姐,可是地龙翻身了?”
“不是,”晏枝安抚道,“应是炸山的威力影响到这儿了。”
她等了半日,有信从梁宁县传了过来,信上写着穆亭渊的铁画银钩:“事成,一切顺利。”
晏枝放心地吁出一口气。
常奕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正在擦拭箭头,他睨了一眼梁宁县的方向,道:“这下,水道一通,往后洪灾的影响会大大减小,但是——我虽不喜洛无戈,但他说得没错,炸了龙脉,穆亭渊就是千古罪人,哪怕是为了泄洪,他此回回北都,必死无疑,小小姐——”
常奕难得收起不羁的神色,正色道:“现在让穆亭渊逃走,逃得远远的,我们回去上报,说他治洪时落入江水中,兴许能保住他的性命。”
“不必,”晏枝道,“他不会死。”
常奕道:“小小姐还是不了解梁帝性格与朝中局势。”
“了解这些也够了,”她神神秘秘,宛如真的神棍一般,冲常奕眨了眨眼,“黑蛟一事,还有后文。”
当年,因黑瞎子一事,梁帝越发相信鬼神之说,也越来越崇信道教。
炸山一事,晏枝一点也不惧怕后果,该如何交代她已经全都准备好了。
——
河道一通,积蓄的洪水顷刻流泄下去,两岸虽受到洪灾影响,但是最小的程度。而且,重点区域梁宁县受灾面积也比预期要小上许多,再加上撤离得早,只淹没了些许良田,没有人员伤亡。
晏枝等到灾难过去,和众人一同回到梁宁县,得知穆亭渊和欧冶星在观测河道,便带了吃食前去找他们会合。
她站在不远处,唤道:“亭渊,欧冶先生,来吃点东西吧!”
穆亭渊回头,看到晏枝时露出了笑容,冲她招了招手。
几人坐在河道变,欧冶星红光满面,显然是对此次抗洪的成果很是满意,他一边吃一边夸道:“穆大人真是聪慧过人,我们那会儿没有一个能算得准□□分量的,全靠穆大人,而且这□□是他根据爆竹的材料加强过的,竟然分毫不差!大人不愧是当今状元!我敬大人一杯!”
晏枝只带了茶来,欧冶星不顾茶酒之别,豪饮下去。
晏枝骄傲道:“亭渊自小便聪慧。”
穆亭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道:“今日再观察一日,若是没事,我明日便回北都了。”
气氛顿时凝重下来,欧冶星在衣服上擦了把手,道:“我随大人一同回去。”
“不必,尚未出梅,水位还很不稳定,欧冶先生须得留在这里仔细观察。”
一直在旁看着的洛无戈突然道:“听闻朝中已经有人弹劾你炸了龙脉,那人,与本地豪绅张端瑞有些关系,是张端瑞的表亲。”
“张端瑞?”穆亭渊意味深长地说,“他不小心被卷入洪流之中生死不知,家里倒是有个账本写满了贪污链条的上下游,其中便有一个被他称为表叔的人,可是工部的赵立赵大人?”
“是他上疏。”
“赵立是荣安王的人吧?”
洛无戈沉默。
“李枫也是荣安王的人吧?”
洛无戈依然沉默。
穆亭渊笑着说:“朝中组织臃肿,尾大不掉,多少官吏过着尸位素餐的日子?拿着朝廷的俸禄,不仅不做事,还要从中渔利。在清流兴起之前,朝中官吏有半数以上是荣安王的人,他可曾用心治理过?”
“穆大人言过了,朝中百官俱是给陛下办事。”洛无戈四两拨千斤。
穆亭渊道:“你的意思是圣上有错?”
“并无此意。”洛无戈道。
穆亭渊又道:“我不求洛将军在此事上与我同进同退,只恳求洛将军不要掣肘,至少要将张端瑞的腐败链条拔除干净。”
“我已经答应了枝儿……”
“咳,”晏枝咳嗽了一声,“别乱叫,你我没亲分到这个地步。”
穆亭渊轻笑出声。
洛无戈抿了抿唇,改口:“我已经答应晏姑娘会与你共同承担罪责,你不必怀疑我。”
“那好,”再听这话,穆亭渊的心境已和先前不同,他顺其自然地道,“既然洛将军这么说了,我便请洛将军帮我一个忙。”
“穆大人请说。”
“请洛将军率兵查看龙脉损毁情况。”
洛无戈不解地问:“龙脉已损毁,确凿无疑,还要查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