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待我真好。”晏枝笑着招手叫来莲心,道:“拿个小碗来。”
“是。”过没多久,莲心递过来一个掌心大小的瓷碗,晏枝认真挑了几个,放进去,递给莲心,“这些送去给亭渊少爷,说是兄长亲手炒的糖,让他尝尝。”
晏殊同一怔,心里有丝丝不悦,假装不在意地说:“小时候,我炒的糖你连父亲都不愿意给,怎么这回这么大方?”
“亭渊爱吃甜,又怕牙齿长得不好,便一直克制,偶尔吃点倒也没关系。”
“你对他倒是很好,”晏殊同头脑渐渐冷静下来,认真道,“他不过是个穆府的私生子,你直接将他带到台面上,不会遭到穆府那些分家旁支的刁难么?”
“目前尚未,现在本家乱得很,账目也都尚未理清,那些分家的人想浑水摸鱼也无从下手。更何况,现在正是老太太的丧期,哪怕是要闹他们也没那个脸。”这些事情,晏枝都想过,那些在四面八方的黑暗里盯视着他的影子,迟早会在老太太丧期过后,跳出来吸食她的血肉。
晏殊同指骨轻轻扣着桌面,沉思片刻,道:“枝儿,哥哥在城郊有一栋别院,送你可好?”
晏枝:“……”
一时被晏殊同的大方惊到了,晏枝心想这个哥哥真是无止境地宠溺自己,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的时候,突然想到穆落皓留下的那个名字,便问道:“哥哥可知道花悦庭在哪儿?”
“花悦庭?”晏殊同蹙眉细想,意识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枝,薄唇微抿,语气又冷了下来,“枝儿所说的花悦庭是洛无戈洛小将军的别院吧。”
“是。”晏枝很快从晏殊同的眼神中读懂他的猜测,把穆落皓的事情都告诉了晏殊同。
晏殊同道:“枝儿的意思是,穆落皓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洛小将军府中?”
“是,我虽是可以不管穆落皓的事情,但这几日总能想到穆落皓临走时看我的眼神,担心荣安王府是针对我们晏府使的伎俩。我递了帖子,想进牢里看望穆落皓,但至今未能得到回信,怕是被人拦下了。”
“你嫁到穆府,又因与父亲不合,暂时失了晏府的庇佑,荣安王便步步紧逼,欺凌你一个弱女子,真是叫人不齿!”晏殊同冷冷一笑。
“也不一定是针对晏府,许是瞧不起我的作风。但无论如此,皆当有投石问路的意思,”晏枝神色泰然地说,“毕竟我痴恋洛无戈,不惜下药与他成就姻缘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对了,哥哥,昨日我见到了荣安王的义女,洛霞笙,那女孩心思沉重,远没有看上去的那般纯真无暇。”她抬眸看向晏殊同,想起书里晏殊同亦是痴迷洛霞笙的男配之一,心里就一阵恶心,她轻咬了下下唇,把灵堂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晏殊同听,先一步让洛霞笙在晏殊同心里落下了个极差的印象。
若是晏殊同再一次迷恋上洛霞笙,又要重蹈书里的覆辙,他不仅得不到洛霞笙的半分喜爱,反而被洛霞笙用来离间他们父子,等到成功扳倒晏靖安后,洛霞笙只去狱里看望了一次晏殊同,给了他卑微的星火希望,却又无法支撑起他内心的悲哀与痛悔。让她那么好的哥哥,惨死西市。
晏殊同闻言果然怒极,道:“那女子当真如此说?”
“是,”晏枝说,“但我知道她是在胡言乱语,不过是想试探我对洛无戈的心思。”
“你如今……”晏殊同担忧地问。
晏枝心里膈应,却还是不得不一本正经地说:“以前确实喜欢过,但喜欢的不过是年少时的惊鸿一瞥。那日,他初战告捷,与一众黑甲将士从城外打马进城,我远远看着他,少年将军,黑甲束发,意气风发,姿容俊秀,哪能不喜欢呢?后来发现,他其实是个铁石心肠的冷血男儿,不是我这样的女儿能捂热的。”晏枝怕晏殊同在问她这些琐事,揽住晏殊同的胳膊,道,“还是哥哥这样知道疼惜人得好。哥哥,你答应枝儿,日后若是成婚不要娶一个像洛霞笙那样心肠歹毒、表里不如一的女人好不好?”
晏殊同轻笑,刮了下晏枝的鼻子,道:“说什么傻话,哥哥的亲事早就定下了,那姑娘……”他声音不知不觉放得温柔,已是流露出三分喜爱,“你应会喜欢。”
兄妹俩又絮絮地说了一些家常,直到日落西山,晏殊同才告辞离去。
临走前,晏殊同道:“花悦庭一事我会查明,日后有了消息便来知会你。”
“辛苦哥哥,”晏枝送他到门口,直到大门外仍是依依不舍。
外面又下起了绒毛细雪,晏枝缩在大氅里,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晏殊同,眼见那护了自己十余年的男人转身准备进入马车时,终是忍不住唤道:“哥哥!”
晏殊同回头,看向晏枝。
晏枝冲他挥手,细雪落在白皙指尖,像是融化在剔透的美玉里,她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没忍住情绪泛滥,小跑过去,提醒道:“晏氏已是盛极,哥哥虽正如日中天,但终归是人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哥哥万事小心。”
晏殊同不知她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却见她一双眼睛红得招人疼惜,便点点头,替她拢住大氅,柔声叮嘱道:“知道了,你快回去歇着,小心着凉。”
马车隆隆向前驶去,晏枝看着离去的背影,到底没开口问晏靖安对她究竟是何态度,而晏殊同也从未提起晏靖安是否愿意让她回去晏府。
两人不言不语却又心照不宣。
她站在穆府门口看着那辆插有晏府旗帜的马车驶离视线,脑海里也过完了晏府相关人等在书里的一生。
还是得做点什么,她想,这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她翻身,免于未来厄运的关键所在。
第14章 ===
天还昏沉沉的,更夫还未敲响最后一更天时,穆亭渊便醒了过来。曾婆婆还在外间睡着,他没吵醒老人,自己洗好脸,用竹条刷好牙,又拾起叠在一旁的外衣穿好,整理齐整后,他走去书桌,准备例行晨间先诵读半个时辰的书,再习半个时辰的字。
路过铜镜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样子,不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了晏殊同的模样。
昨日,他偷偷问过嫂嫂身边的大丫头,得知嫂嫂的那位兄长年纪轻轻便是二品官员,曾率兵缴匪,大战告捷,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十二岁时写出的名满京城的诗句至今仍在被广为流传,当真是文成武就,又生得眉目俊朗,风度翩翩。
他脑海里浮现出嫂嫂那句赞扬,越想越觉得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穆亭渊神色平静地看着镜子里的少年,眉目还显稚嫩,瞧不出男儿应有的硬朗,但是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他才十岁,且待日后。
曾婆婆醒来时,看到穆亭渊的床铺空着时已经毫不奇怪,非常平静了。初时看到小少爷如此努力,天沉着便起床读书习字,她既感动又心疼,强撑着老弱的身体起来陪他,但坚持了几日实在捱不住困倦疲乏,最后妥协地听从少爷的吩咐,多睡一个时辰,再伺候少爷用餐,去上早课。
她去小厨房给少爷备好早点,回来时意外看到穆亭渊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衫,长发散在身后,半遮着少年清秀稚气的脸,雪似的皮肤,格外招人喜欢。
曾婆婆意外得很,她一直觉得少爷穿得太过寒酸朴素,和下人分不出差别,这件虽仍是低调,但能把人衬出来了。她伺候穆亭渊洗手时,笑着说:“少爷穿白衣真是俊俏。”
穆亭渊心里无波无澜,只是想着不知道嫂嫂看他这幅样子是何反应,嘴上漫不经心地说:“谢谢婆婆。”
曾婆子替他束好头发,梳了个童子髻,穆亭渊蹙了蹙眉,想像晏殊同那样盘发戴冠,可他没有把这荒唐的想法说出来,他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也绝不会因这种小事闹出笑话。
“外头下雪,婆婆不必送了。”穆亭渊撑起伞,往小院对面的书房走去。
他看了一眼晏枝所在的院落,披戴着雪花的梅枝从墙头伸了进来,压在红瓦白墙间。
风过梅梢,送来令人心旌荡漾的香气,他突然很想让嫂嫂看看他穿白衣的风度……
可比那人差?
——
晏枝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觉得不管在哪个时代,早起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如果有下辈子也不可能的。
等到太阳照了进来,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窝在被窝里不肯起床,昨日同晏殊同说的那些豪言壮志在早起面前变成了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她能有多骄傲,不堪一击好不好?
呜……不想起。
但想到这个世界还有不少烂摊子,晏枝团着被子享受了一会儿平静后便咬着牙干脆利落地起来,莲心听见声响,进来伺候晏枝穿衣洗漱。
莲心问道:“大夫人今日要戴哪个发钗?”
“随便搞搞吧,莲心,把我前几日没看完的账本拿过来,午膳在房里吃,让亭渊不必等我。”
“是。”莲心挑了根梅花白玉簪替晏枝挽了一个妇人髻,习惯性的替晏枝挑了几根碎发挡着额头的伤痕。
晏枝道:“没事,头发撩开就行,常捂着反而容易留疤呢。”
“是,”莲心又应了一声,给晏枝把头发弄好,便转身去拿账本。
晏枝从上回看到的地方接着看,一旁取了纸和炭笔计算,越看越觉得穆府真是肉眼可见的贫穷,穆老夫人究竟是怎么能把这么个破烂穷酸的家撑出了四大氏族的门楣实在是让她费解。
在她看来,有多少钱做多少事,花没必要的钱在面子工程上纯粹是浪费,又不是做形象投资,穆老太太只是在单纯地掏空底子,现在的穆府哪里还有钱养这么多奴仆下人?还要按照四时置办衣物,按照节日装点府内排场……这么大的缺口,难怪肯拉下脸皮同她借钱,也难怪出事后,穆府旁支没过来闹事。
闹也闹不出一个铜板。
她叹了口气,额头伤口正在长合有点痒,她忍住抠挠的冲动,道:“莲心,把秦总管叫过来。”
“是,夫人。”
过了片刻,秦兆丰前来,拜过晏枝之后站在一旁,待晏枝又看囫囵了一本账簿,才问道:“大夫人唤秦某有何吩咐?”
“自老太爷死后,穆府常年亏空,你可知道?”
秦兆丰一愣,心想又是个硬钉子,最近几日每日都跟站在风口浪尖上似的,他提着胆子道:“回夫人,奴才知道。”
自称都换了,看来情况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晏枝道:“秦总管同我说说情况,我刚接手穆府事宜,还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
秦兆丰瞥了一眼被晏枝放在一旁的穆府账簿,又瞥了一眼旁边写满未知文字和符号的纸张,斟酌着说:“大老爷病重,需得用上等人参吊着性命,这本就是望不到底的,二老爷又在外豪赌,更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两人俸禄本就不高,月月皆是入不敷出,长年累月下来便是如此破败的模样。”
“府里的生意呢?”晏枝问。
秦兆丰一惊,抬头看晏枝,晏枝目光清澈地说:“我知道府里有在暗地里行商,西市那间锦绣里可是咱们的铺子?”
士农工商,士为上,商为最末流,本来像是穆府这样的四大氏族大可不必招惹最下等的营生,可商户虽低贱,却富庶得很,那些生意若能做起来,便能填补上两位老爷挖出的巨坑,穆府便自然而然地做了起来。
想到眼前这人的本事,秦兆丰知道瞒不住,便如实告知:“是,锦绣里等商户还有一本账本,都在奴才这里。”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账簿递到晏枝面前。
晏枝翻阅时粗略一算就知道这上头的营生全在亏损,本该是大名鼎鼎的锦绣里亏损得最为厉害,这让她不由一脸黑线,这穆府真是做什么亏什么,什么亏做什么的典范。
其实为官者做生意在本朝并不奇怪,商户利益太诱人,只有最传统的氏族才会抱持原有的刻板思想,坚持不“同流合污”,很多官员都私底下与商户联合,甚至自己开起了店面,做背后老板。
就连晏大将军都在西市有一家鼎鼎有名的玉石铺子。
士农工商的思想犹在,商人的地位也不曾改变,但本文的原作者为了衬托女主的才能,让经商变成了能得到万众认可的事情。因为她写的第一个情节点便是荣安王要考验洛霞笙,让她在短时间内救下一个即将倒闭的濒危铺子。
回想起这段剧情,晏枝觉得自己似乎也在走这条路,穆府交困,铺子全面亏损,家底几乎被掏空了……这还能起死回生,除非钱多,除非开挂。
巧的是,这两样,她目前都有。
她带过来的嫁妆不少,金银珠宝还有一小块田地,靠着这笔嫁妆自然能养活好几年穆府的人,但是,她要的可不是坐吃山空。
她要钱,不仅仅是让穆府渡过难关的钱,更是日后能撑起她野心的钱。
这个目标不算很难,谁让她提前把这本书的剧情都看完了,自然知道日后的事态走向。
晏枝把整个穆府的财政状况搞清楚了以后,对秦兆丰说:“秦总管下去统计一下,府内还有多少下人愿意留在穆府,若是愿意留下就把名字登记给我,若是不愿意……”她冷冷一笑,“让他们领了这个月的月钱滚蛋,反正他们也怕被我克死,我还怕哪天睡得好好的,有人冲进房里要杀我呢。”
秦兆丰问:“穆府有不少奴才都签的死契,若是这部分人想走,他们的卖身契要如何处置?”
晏枝思考了片刻,道:“也由他们选择,愿意留下便留下,不愿意的……整理好名单,卖到别的府去吧,或者按照三十年的契来赎买自由身,一分不得多,也一分不得少。”
秦兆丰为难地说:“若是走得多……咱们穆府……”
晏枝冷声道:“穷成这样了还养一群闲人干什么?”
秦兆丰不敢再多说,之前老夫人为了维持穆府四大氏族的地位才没有处理任何奴仆和雇工,该给的月钱和工钱,一铜子儿都没缺着短着,晏枝刚来没多久就打算遣散奴仆,这不是直接告诉别人,穆府快不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