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沉默片刻,语气柔和下来,“进来吧。”
虽是午后,但殿内关门堵窗,光线并不明亮。
依着不明亮的光线,容汐见到了吕相平,是个容貌英朗的年轻侍卫,甚至有些眼熟。
此刻他低头静立,垂手握拳,显然已经明白容汐和李庭绪的来意。
年轻男子俊朗的脸上有些不安和惶恐,但更多的却是,隐藏在深处的悲伤和愧悔。
见此,容汐心中有了把握。
李庭绪背手走到容汐身旁,语气温和道:“既然是与我一样的来意,就由你来说吧。”
容汐看向李庭绪,在他眸中得到确切的首肯,她才转向吕相平。
也不耽误功夫,她开门见山:“你亲自向陛下自白罪行,是让她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吕相平一震,看向容汐。
“她早已做了为你赴死的决心,决意将你隐瞒到底,但我们既已找上了你,就该明白你已经无法躲在她的身后苟活,你若沉默,你俩也只有一起去死的下场。”
“但你若站出来,将罪行全部自揽,称她是被你诱骗胁迫,你固然难逃一死,但她或许可以免除死罪。”
“她的生死,不在陛下,只在你的手中。”
容汐说完,平静地注视着吕相平,吕相平垂下头,没有说话,身侧的拳头却越攥越紧,轻轻颤抖着。
有些空旷的殿内陷入寂静,李庭绪的目光从吕相平身上离开,微微侧脸,落到容汐身上。
这是一场赌博,李庭绪听出来了,容汐是在赌吕相平对安美人的感情。
但李庭绪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因为他不信任男女情爱。
若当真有情比金坚,母后也不必这些年犹如身居冷宫。
可无声的对峙中,容汐平静而坚定,仿佛早已得到了必胜的答案,这让他感到好奇。
李庭绪陷入她无波无澜的眼眸中找寻,却没能找到一丝破绽,明明是一潭深水,却能清平通透。
李庭绪突然觉得挺有意思,便也不出声了,好整以暇等看这赌博的终局。
出乎他的意料,没有等得太久,吕相平便开口了。
“我与她相识十二年,算得上青梅竹马。”
吕相平的声音有些悲伤,又有些怀念。
“少年时,我无数次向她承诺,我会娶她,我会娶她,我会娶她。”
“可最后,我却食言了。”
“她是芜州刺史的千金,而我却是个藉藉无名的寒门子弟。我从军入伍,拼命努力,想给自己挣一个好前程,挣一个配得上她的身份。可我太无用了,直到她中选进京,我都没能得到她爹爹的青睐。”
吕相平松了拳头,“终究是我错了,原以为当上宫廷侍卫是件好事,现在看来,却是我害了她。”
日光穿过窗棂,一格一格被冲散,变得凋零黯淡,吕相平终于抬起头来,迎向这惨淡的光,面色却变得平和而坚定。
“明日,我会去向陛下告罪,一切都是我的错。此生终是我负她良多,只望最后能稍作偿还。”
“只愿来生,只愿来生……”
吕相平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答应并承诺明日亲自去自首后,吕相平便离开了,偏殿里只剩容汐和李庭绪两个人。
李庭绪道:“今次是我越俎代庖了,这事本是父皇交由你去查的。”
“是奴婢失职,没能更早劝服吕相平自首,没能阻止宫中谣言流传,二殿下有所警觉,也在情理之中。”
李庭绪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淡淡一笑。
“你很聪明。”
宫中发生的所有偶然都不是偶然,就像这次突如其来的谣言。
容汐躬身,平静道:“二殿下谬赞,奴婢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二殿下。”
李庭绪微笑,“我为何能这么快查到吕相平?”
容汐点头。
“因为我原本就与他相识。”
李庭绪道:“吕相平并不是他自己所说那般无用,他虽是寒门子弟,但入伍后凭借自身智勇,很快受到芜州驻军将领陈远将军的赏识,被提拔成亲卫。去年陈将军被父皇召回京城,担任禁军都尉,吕相平也是被他推荐,同年进京,去了十六卫。”
“我在芜州时期,因为治水之事,常与陈将军和安刺史打交道,因而见过吕相平几次,对他和刺史千金之间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李庭绪微微一笑,看向容汐:“所以我能查到他,不算难事。倒是你,安美人执意隐瞒,你还能迅速查到吕相平,成功劝服于他,我很佩服。”
“二殿下抬爱,奴婢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如果不是看了千年后的野史记载,容汐也没那么容易就确认吕相平,怎么也得多花些时日调查,或许原本历史中,今日劝服吕相平的人就是李庭绪了。
不过无论如何,吕相平答应自首,容汐也就放心了,一切还在历史的正轨上前行。
容汐朝李庭绪行了一礼,“既然此间事情已经解决,奴婢便告退了。明日,奴婢会监督吕相平履约自首,请二殿下放心。”
李庭绪也准备离开此地,便与容汐一同出了偏殿。
长长的宫道,李庭绪向东,容汐向西,二人相别,背道而行。
容汐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见李庭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汐。”他叫住了她。
容汐停下脚步,回身,见李庭绪不远不近地望着她,一揖,一笑。
“这些年,多谢你,替我守护在母亲身边。”
温风徐徐,绿柳曳曳,柳絮飘摇间,容汐的眼眸中撞进了一个温暖真诚的笑容。
从13岁第一次在玉坤宫见到李庭绪起,容汐每次见到他,他几乎都是笑着。不管见到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如春风般的笑容仿佛刻在了他的脸上。
可容汐从没觉得他真的高兴,他的笑,总是让她感到虚无缥缈,像镜中花,水中月,触不到,也没有温度。尤其他从芜州回来后,这样的感觉更甚。
今日,容汐却第一次触碰到了温度。
真实的,温暖的,温度。
见到这一幕,唐丽儿眼睛一瞪,赶紧躲回假山后面。
今日午后,唐丽儿惦记着李庭绪还没写给她的诗,于是又跑到御花园转悠,可却没再遇上李庭绪。
唐丽儿平日的心思,三分用在做饭上,剩下七分全在李庭绪身上,她自然也留意到李庭绪有去偏殿读书的习惯。
于是唐丽儿便跑来偏殿附近,想“偶遇”李庭绪。
既然是偶遇,唐丽儿就没有太靠近,偏殿外东侧有一处水景,假山嶙峋,那里能随时观望偏殿的动静,又很隐蔽,唐丽儿便躲在那里,只等着李庭绪出来,就可以迎上去“偶遇”了。
她等了一会儿,等到一个年轻侍卫从偏殿出来,匆匆离开。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李庭绪,唐丽儿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看见了他身后跟着的容汐。
不仅如此,两人还有说有笑!?
二殿下怎么能冲容汐笑呢!?还笑得那么好看!
唐丽儿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一定是容汐那老妖婆犯贱,勾引二殿下!
唐丽儿又气又委屈,把诗的事忘到了脑后,一边咒骂容汐一边跑回了馨兰馆,一进门正巧遇见程清茵,程清茵见她如此神色便上前询问发生何事,唐丽儿哭诉了起来。
今日又是伤心人,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偏殿外,待容汐走远后,李庭绪的随从跟在他身后低声问询。
“殿下,既然人已经被容司宫令劝服,那吕相平在芜州的母亲和胞弟……我们的计划是否还要继续?”
刚才的笑容仿佛只是昙花一现,李庭绪的唇边又挂上了没有温度的笑,但还是能感觉的到,他此时心情并不坏。
“保持控制,但暂时不必行动,若容汐能顺利把事情解决,便不用我出手了,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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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延华宫。
“办妥了吗?”
彩月道:“娘娘放心吧,那纸条塞在馒头里,掰碎了才能发现,刑正嬷嬷们查不出来的,奴婢亲眼看见饭食已经送进了关押安美人的厢房。”
贵妃“嗯”了一声,踏实了点,可这踏实没维持多久,就被门外有些慌忙的脚步声摧毁了。
来报信的宫女扑通跪下,“娘娘!馨兰馆那边来报,今日有人瞧见司宫令曾与吕相平暗中见过面,二殿下也在场。”
贵妃一惊,从贵妃榻上跳了下来,“怎么这么快就查到了吕相平?安美人不是什么都没交代吗?”
彩月连忙上前搀扶,“安美人确实什么都没说,娘娘别急,兴许只是偶然,不一定是真的查出了他。”
“偶然?这话你自己信吗!?”
贵妃甩开彩月的手,“皇后养的狗,咬人手段多得很,怎么可能偶然去见吕相平,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彩月也知自己失言,突然出了这事,她也是脑子一乱。
明明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流言顺利散布,证据也拿到了,藏在饭食中的字条也清楚告诉安美人该如何做,就等明日安美人上堂告状,一切大功告成。
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容汐能这么快查到吕相平。
若是吕相平被陛下捉住,栽赃李庭绪的计划失败事小,只怕到时安美人见已经无法保住情郎,会将贵妃指使的一系列事情全盘托出。
贵妃急的满屋打转,半晌,她蓦地顿住。
“不行,得赶紧把吕相平藏起来!不管容汐见面和他谈了什么,只要明日堂上,吕相平这个人不出现,一切都还能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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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容汐接到刑正司的通报,说安美人愿意交代了,但要求亲自向陛下交代。
容汐心知诬告一幕是要发生了,正应验野史中的记载。
她只能应下,派人去向陛下请示。同时,也让落云速速去请吕相平,等安美人上殿诬告之时,让吕相平出现自首,破解危局。
盛文帝那边很快传来回信,同意传唤安美人上殿请罪。而赶去卫署请吕相平的落云却迟迟没有回来。
容汐站在刑正司门口,目送安美人被盛文帝身边的亲卫押去正殿,心中不由有些焦急。
片刻后,落云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却是一个人,身边没有吕相平的身影。
“姑姑不好了!吕侍卫不见了!”
第28章 来生
容汐匆忙赶去卫署, 仔细问询一圈,却无人知道吕相平下落。
只知吕相平昨夜是在宫中当值的,最后一次见到他, 是子时换班时候。
按理说, 吕相平换完班会回到卫署的偏房休息,但今早去敲门, 房中却空无一人。
侍卫长一早派人出去寻找,寻人小队刚刚来报,东西南北四处宫门并无吕相平出入记录, 昨晚至今,他应该一直都在宫中。
但是将宫中可能的藏匿之处搜寻一遍, 却没有找到他。
落云急道:“这人是畏罪潜逃了?”
容汐冷静下来, 抿唇思量道:“恐怕是有人不想他上殿自首,有意将人藏了起来。”
凑巧在这个时间点消失,意图过于明显。
况且宫廷守卫森严, 逃是逃不掉的, 反而会罪加一等, 吕相平身为宫廷侍卫,不至于蠢得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落云听出容汐话里意思, 脱口便道:“是贵妃娘娘藏的人?”
落云声音不大, 却还是让侍卫长听见了。
昨日容汐在找吕相平时, 就知会过侍卫长,侍卫长虽不知具体细节, 但心中明白吕相平估计与安美人案有关, 现在一听,可能还牵扯贵妃娘娘。侍卫长不想惹祸上身,不由警惕道:
“这……我们可没法擅自去娘娘宫里搜人, 容司宫令,要不您还是先去禀明陛下,等陛下的指令。”
“落云,不许胡说。”容汐训了落云一句,转而向侍卫长行了一礼,道:“大人多心了,此事无需叨扰娘娘,只请大人借我两个人手,带上手帕,捂好口鼻,随我去一处找人即可。”
“何处?这宫中,我们能去找的地方都已经找遍了。”
容汐微微一笑,“那不知大人可派人去过患房?”
侍卫长一愣,这才明白了。
整个皇宫,他们没搜过的地方除了各位主子的宫殿,确实只剩患房一处。
主子的宫殿是因为不能搜,而患房,是没人愿意去搜。
这几日伤寒闹得厉害,患房里全是病患,大家都绕着走,不想沾染病气,谁又能想到去哪里搜人呢?
至于主子的宫殿,就算真的是某位主子指使藏人,仔细想想,也根本不可能把人藏匿在自己的宫殿里。
万一陛下真的下令去各宫搜人,一旦被搜出来,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如此想来,患房倒成了最聪明的藏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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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
殿上,盛文帝身居龙座,皇后和贵妃分坐两旁,安美人的陈罪因为涉及二皇子,所以李庭绪也被传唤上殿。
安美人跪在殿中,声泪俱下:“……陛下,臣妾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臣妾刚才所言句句属实,臣妾的寝殿中还藏着二殿下写给臣妾的情诗,刚刚来的路上,我已经向陛下亲卫交代了藏匿之处……”
“报!”
亲卫匆匆赶来,将刚刚从安和宫搜来的证据呈上,李庭绪远远地望了一眼,不出他所料,正是唐丽儿弄丢的那张字帖。
盛文帝对自己儿子的字还是很熟悉的,一看那白纸黑字,圣怒之下将那情诗攥成纸团,扬手砸到李庭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