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低头作揖道,“师父。”
阙尘真人抬起头,他笑道,“什么风把我的徒儿给吹来了?一个半月未见,还真有些想你。”
“师父,我找到师姐了。”沈烬无心寒暄,他沉声道,“她的残魂在下界转生,如今十岁有余。”
阙尘真人一时没有回答。
他抬头看向苍穹,院子上方原本的白天骤地暗了下来,无数繁星闪动,偶尔有流星划过,其中几个星星连成了线,光芒极其地明亮。
“也确实是时候了。”阙尘真人道。
他低下头,星河消失,天空又明亮了起来。
老者一抬杆,只见一条鱼甩着尾巴从花池中被拽起,仿佛有无形的绳子将它拉出水面。
“师父!”沈烬蹙眉。
事关师姐命运,他心急如焚,奈何师尊却一如既往慢悠悠的,这样的关口还在钓鱼,实在令人难受。
天界五十天前,虞绾仙子在六重天的荒芜之海遭受万重诛仙劫,雷劫之声势浩大,天宫都有震感。
没人知道虞绾是如何引起这万重诛仙劫的。天界有载,这劫已经至少有两万年没有出现过。
不论如何,虞绾在雷劫中差点魂魄被击散,唯有一缕散魂投入下界,其他散魂却不见踪影。
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虞绾又为何遭此劫难。沈烬当日得到消息便随着前往人界,在下面一呆便是五十年。
如今,终于找到了残魂转世的虞绾,如今的虞晚晚。却是个没有任何资质、智力迟钝低下的幼童,叫沈烬如何不急?
“你啊,就是性子太浮躁,心气儿又窄,看不开。若不是这样,你的修为定还能突破。”
阙尘真人终于放下鱼竿,他看向沈烬。
“你师姐遭此命劫,解不在你。”阙尘真人说,“仅凭你一人之力,无法帮她找回魂魄。”
沈烬微怔,他随即追问道,“那怎么办?”
老者伸出手,他手指扣起,一个闪着光芒的银色物件缓缓落在了沈烬身边的地面上。
光芒散去,地面上的是个大概半人高,像是个用于盛放花瓶的石台。
只不过台面上放的不是瓶子,而是一个悬浮在空中、平面光滑的圆片,盘面闪动着水光涟漪。
石台四角闪起了光芒,一些细小的文字悬浮在光芒之中,远远看去组成一个由四命交叉而成的命盘。
“唯有命格和此石台命盘一致的四人,才能打开这秘石。”阙尘真人道,“和绾绾有关的事情天机不可泄露,都在这里了。”
沈烬仔细辨认,便看到那命盘上标明了这四个命运之子的大概信息。
最瞩目的便是出生地标。
这四人的身份,分别是
西边无尽之海、北边黑暗山谷;
东面苍野平原,南面琼楼玉宇。
沈烬不由得蹙起眉毛。
“这无尽之海是龙族领域,黑暗山谷是魔界,苍野平原在人间,琼楼玉宇是仙界所在……四个方位,包括了四界。”沈烬沉声道,“世间命盘相同者千千万万,如同大海捞针,要如何去找?就算找得到,他们又能愿意共启这秘石吗?”
“这你就错了,阿烬。”阙尘真人道,“你可知有些事情,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
第8章 008
沈烬本来不解,他随即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看向阙尘真人。
“师父,您难道是指……”沈烬不可置信地说,“师姐确是有四个徒弟,可她这四个弟子,怎么可能出身都如此特殊?”
尽管虞绾这四个弟子确实都气宇不凡,天赋异禀。可若是说来头都这么大,也实在是令人震惊。
人族也就罢了,仙界也勉强能够理解。那龙海在极其遥远的边陲,龙族更是有自己的一套修炼方式。更何况还有魔族,她又是如何能教得了的?
这些年来,沈烬和虞绾其实很少走动,虞绾也并不住在天界,而是独自生活在东琼天。
她的那几个徒弟,他也只不过寥寥看过一二眼而已,竟然从没发现出过端倪。
他看向阙尘真人,蹙眉道,“师父,你早就知道此事?”
“知情与否,又如何呢?”阙尘真人叹息一声,他似乎知道沈烬想要说的话,便开口道,“人之命运极难更改。就算你早就知道真相,该发生的也注定要发生。”
…
天上地下时间流速不同,沈烬从师父府邸之中离开后,直接回了趟自己的宫邸,收了许多天界之物,这才匆匆再次下凡。
沈烬返回极意宗时,人界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
这一个半月里,新一波通过考核的外门弟子已经正式被分到各个山峰下,成为了五位长老座下的记名弟子。
而虞晚晚也搬进了首席弟子和精英弟子们居住的后山,一个人独住一个院。
只不过她现在精神年纪尚且稚嫩,白玉和江毅然都怕她一个人出什么事情,便想了个法子。
江毅然干脆又召了五六个和她差不多同岁的小女孩们,以要给各位师兄师姐们选拔做小侍童为由,让她们一起住在同个院里。
这样一来,虞晚晚有玩伴,院子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有人陪她,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考虑到虞晚晚的状况,管事特地让她只在院里做些简单的打扫,而其他小姑娘们则是会被派出去,到大殿或者高级弟子们的院子中做卫生。
极意宗养了差不多有上百个小孩,这些孩子们本来是周边百姓家的,有的勉强有些资质,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民间疾苦,赶上瘟疫打仗,又或者遇到天公不作美,干旱或洪涝之类,有些家庭抚养不起孩子,便会将孩子扔在极意宗门前。
给仙门做杂役,至少能吃饱穿暖有尊严,也好过颠沛流离或者为奴为仆了。
极意宗会养大这些孩子,他们在仙门之中会被分到各处干活,长大后有些人选择一辈子在极意宗里做事,也有的人攒够了盘缠或者有了心爱之人,便会离开。
这些孩子们都是苦命出身,也都知道感恩和互相帮忙。
和虞晚晚同院的几个女孩们发现她异于常人的童真,也都很照顾她,再也没出现过去在百炼山上捉弄她之类的事情发生。
连同龄的女孩都觉得虞晚晚心智不全,再听到她说什么飞到山顶之类的话,也从来没有人信过,都以为她是乱说的。
白天其他姑娘离开之后,虞晚晚有时会被接到主峰大殿去喝补汤,又或者被白玉带走。
虽然补药她嫌着苦没喝,可各种好材料的补汤和天界美食连吃带喝一个月,虞晚晚那瘦小单薄的身体终于有一点点肉了。
白玉也甚是欣慰。
如今她灵魂不全,一切都只能凝固在十二岁这一年里,但身体状况却是可以补好一些的。
沈烬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白玉跟他讲了这一个半月发生的事情。
他接过沈烬拿回来的天界各色好东西,不由得笑道,“有了这仙甜露,补药喝上,虞大人的气色定会恢复得更好。”
沈烬的心却还在那石盘和虞绾的四个弟子身上。
他无法为虞绾做些什么,却是要等那些晚辈来做,沈烬心中不大痛快。
他换了身长袍,淡淡问道,“师姐的那四个徒弟如今都在何处?”
“极意宗的那两位,一个外出执行门派任务,大概还要两月归来,另一个这几日就要到了。”白玉说,“风云塔的那位和往常一样,还有一个散修,最近似乎在青龙城。”
当日虞绾仙子魂魄破碎,其中一缕投往人界。
魂魄转世如浮海飘尘,虞绾又是被诛仙劫击碎魂魄,事发突然,连司命上神都一时间无法找到她的踪影。
唯一的办法,便是以和她命脉密切者为铆点投入转世。
仙人收徒,在弟子拜师发誓之时,师徒彼此间会多出一条无形的线缘。这师徒之情,是除了父母孩子、夫妻情缘之外的第三种强有力的缘分。
命运相连的有缘者,命中注定会相遇,命运便势必会相交。
司命上神在虞绾的徒弟们身上留下寻仙印,以四人之命脉交织铺出一张网,以此确定虞绾碎魂转世,最终仍会回到极意宗。
而她的徒弟们更是毫不犹豫放弃仙人之身,投入转生潭中。
如今想来,当日许多事情扑朔迷离,有很多秘密沈烬都并不知晓。如今师父阙尘真人的话也是似真似假,让人捉摸不透。
他那时没注意过她的徒弟,可现在再看,当日以她的弟子为线索找到虞绾转世,再到现在需要她的弟子打开那秘石,她和她的四个弟子之间果然息息相关。
难道这就是师徒情谊么?竟是比从人界共同飞升的同门之情还要紧密。
沈烬目光闪烁,薄唇抿紧。
极意宗后山,虞晚晚扫完了院子,她放下扫帚,便坐在石桌旁看着天空发呆。
这也是碎魂带来的影响。
她不仅无法分析一些复杂的事情,记性也不好,更是很容易陷入到一种放空的状态。
普通人闲下来无聊了会自己找事情做,虞晚晚却不能。
她只有被外界刺激才会做出反应,若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像是现在一样,整个人宕机,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不动。
这时,院外的竹林似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此幽会。
那女声娇软地响起,“子羽哥哥,你真的心悦于我?”
随后是一个磁性动听的男音。
“杏儿妹妹,你我之间谈感情便俗气了。”那叫子羽哥哥的青年笑着说,“我们共度良宵,只享受当下年华,却不被那些烦扰之事困住,不是更美好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子羽哥哥……”那叫杏儿的女修娇嗔地开口,“我不管别的,我只要你答应我,你喜欢我,比喜欢王师姐更多……好不好嘛?”
“好好好,杏儿妹妹,我连心肝都恨不得给你,当然更喜欢你了。”
二人你侬我侬,叫子羽的青年忽然一顿,声音也比和女子调情时清冽了不少。
“不对,这院子空置许久,怎么会有心跳声?”
那女修顿时吸了口冷气,随即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虞晚晚坐在石桌边,她动也没动,便看到院门外忽然探过一个脑袋。
这是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长得俊俏白净,头戴玉冠,身穿金边白衫,手握折扇,看起来十分风流倜傥。
虞晚晚和这青年对上目光,双方都有些呆滞。
过了片刻,青年转过头道,“是个小姑娘。”
顿时,墙外面才响起了女修松了口气的声音。
“今日出门时我算卦便是小凶,果然不该出门……子羽师兄,我们有缘再聚吧。”
“哎,杏儿妹妹,你别走啊。”
虞晚晚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没过一会儿,刚刚那个青年又出现在院外。
他靠着门,双手环胸,颇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哎,你们极意宗的人都不正常,幽会还要算一卦,真是闻所未闻。”他吐槽道,又笑了起来,“我叫秦子羽,小姑娘,你是谁啊?”
“我叫虞晚晚。”虞晚晚说。
“虞晚……”
不知道怎么回事,秦子羽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后脖颈忽然竖起寒毛,让他抖了一下。
“真是邪门了。”他摸摸自己脖子,自言自语道,“我这个修为的人还能被冷风冻着?”
秦子羽看着小姑娘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直到坐到她的对面。
“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秦子羽一展扇子,他笑道,“这里可是我的地盘,我三年前就经常来这儿了。”
“我才搬过来。”虞晚晚有什么说什么,“我之前住在百炼山。”
“百炼山?那不是外门弟子住的地方吗?”秦子羽一顿,他自言自语道,“外门离这里的地位相差天地之别,你是怎么搬过来的?”
“易燃让我搬过来的。”虞晚晚诚实地说。
秦子羽啧啧两声。
“那这个易燃还挺有身份的。”
二人牛头不对马嘴,竟然也能高高兴兴聊了许久。
聊了半天,虞晚晚好奇地说,“你为什么叫青籽鱼?你很喜欢吃鱼吗?”
秦子羽扇子一顿,他方觉事情不对。
“我叫秦子羽,小姑娘,重音不能乱搁。”
他纠正了虞晚晚半天也没有功效,最后有些无奈地笑道,“看起来这位易燃先生,也不是真的易燃了。”
秦子羽为人随性,幽会泡汤了,陪小孩子玩乐也是有趣的。
他竟然还觉得自己和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小姑娘挺投缘。她说要给他画鱼,秦子羽想都没想便把自己的宝贝扇子递给了她。
虞晚晚在秦子羽的扇子上努力大作的时候,本来抵着侧脸看她画画的秦子羽,忽然缓缓坐正了身子,叹息一声。
“哎,得意忘形了。”
话音刚落下,他的背后,江毅然从院外走了进来。
秦子羽转过头,他似笑非笑地说,“看来您就是‘易燃’了?江叔叔。”
“秦子羽,你怎么又来极意宗?”江毅然伸手便弹了秦子羽一额头一下,他挑眉道,“莫不是风云塔不够你祸害,你又来勾搭我宗女修?”
秦子羽白皙的额头便起了十分明显的一片红色。
“我可没有,江叔叔你莫要血口喷人。”秦子羽揉着自己的额头,他无辜地说,“我就是路过极意宗,顺便进来溜达溜达。偶遇这位……小道友,十分和脾气,便多聊了一会而已。”
不知为何,秦子羽很难将虞晚晚的名字叫出来,每次想唤她名字,他后背就有点发凉,真是有点邪门。
江毅然也转过头,他看到创作激情高涨的虞晚晚和她手中的折扇,不由得哼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