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林寒见揶揄地嘲笑他:“我只不过是回去一趟,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见, 哪里需要特意准备什么。”
沈弃轻哂:“也是。”
他的嗓音尤其适合在夜色深重时轻言低语,静谧氛围下甚为拨人心弦:“你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
他从前都是有意回避的态度,好像不是很能接受林寒见有个他完全接触不了的归处,今晚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揣着类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心思来谈及。
“是……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仔细想想,林寒见还从未考虑过要和沈弃认真说她那个世界的事,连同她之前所有行为的理由,那个世界意识等等,能讲述的事情太多,未准备好的情况下难以迅速牵出根简洁明了的线,一时不免有些踌躇。
沈弃颇善解人意地改换了问题:“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谱曲子的。”
林寒见将自己的职业换了个接地气又符合此世界行情的说法,“就是写曲子卖给需要的地方,偶尔兴致来了唱一首的活计。”
“……”
沈弃的眉心轻微而短促地蹙起,很快被他压下,“听上去还不错。”
林寒见盯着他嘴角的那点弧度,诚恳劝戒:“我应该是最能看懂你假笑的人,你可以说点实话,我不是很介意。”
就沈弃而言,实在是没办法将林寒见的描述同什么太好的境况联系起来,他不当场说一句“你别干了我养你”就是念着对林寒见的尊重,知道她必定是喜欢愿意才去做,不想她生气。
——这不就是乐坊里的伶人吗?
就算只是偶尔唱一首,卖曲子又能有多少钱,还惯常要看乐坊和上面人的脸色。
沈弃话说得十分委婉:“平日里会有人欺负你么?”
“现在没有。”
沈弃的眉心又是一跳,难以忍耐的表情在他脸上转瞬即逝,他温温然地道:“要是哪日不高兴做这事了,甩手回来,翙阁还有你一半,不必强忍着在外受委屈。”
有些活计,耗时耗力,收获却少,也是在受委屈了。
林寒见怎么会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回想了一下上首曲子的版权费,安抚地拍了拍沈弃的手背:“我这活计还算挣钱,且一般是别人来求我的曲子,我从不忍着受委屈。”
原来她也不缺钱。
沈弃隐约庆幸又略略失落,知晓她素日都过得很好,却也丧失了一条最轻松便捷的路去挽留她。
林寒见侧了下身子,想换个更得当的坐姿。她稍微一动,沈弃就扣住了她的手臂,察觉是误会后也没有放开,而是垂首抵住了她的肩窝,好像疲惫至极,声音里却没有透出倦怠的意味,反而带着点兴致:
“都是些什么样的曲子?”
“我唱给你听听。”
“好。”
林寒见挑了首传唱度最高的,选了片段唱了几句,果然看见沈弃沉思的表情。
她问:“是不是欣赏不来?”
沈弃如实道:
“曲子很新颖,只是有些词我不太懂。”
“你能听懂我才是要奇怪了。”
她原本的生活离他很遥远。
沈弃再次清楚地认知到这点,动摇足以坍塌成废墟,他却奇异在林寒见身上的气息中平静了下来,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几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你在书阁里找书,我喊你的时候,你转过来看着我,对我笑了一下,阳光正好从你头顶落下来。”
林寒见低了下头,一时间没太懂他说这句话的用意:“……什么?”
是在夸她?
还是回忆过去?
“很美好。”
沈弃先是给予了一句定义式的夸奖,然而重点并不在此,他停顿了下,声音虽低而缓慢,字句却很清晰,“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喜爱你。”
林寒见一怔。
心动究竟是一瞬,还是在一瞬中明白。
那日风光正好,秋意浓浓,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不知名的花果香气。她站在书阁中两级高的台阶上,听见动静了,敏捷地回身望过来;日光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户,形状不规则地自她头顶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她整个人都浸润在了那片光晕中,回首时飘荡的发丝都熠熠生辉。
分明是秋日,她那双桃花眼中却仿佛盛着醉人的盛春景色:“阁主。”
而后,她便露出一笑。
沈弃将这幅场景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清楚地在那个瞬间感受到了心脏处异样陌生的触动,好似有根羽毛坠入了他的心脏深处。以至于陡然心跳加速,躁动难捱,却只能枯站在原地,怔愣望着她地耗尽这数秒的时光;以至于呼吸顿止,连回应都忘了。
然后愈来愈在意,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她,她的一点小动作都能牵起他的心绪。
——或许心动是一瞬,而喜爱是在一瞬中明白。
林寒见尝试着跟着这描述回忆,但那是沈弃心动的时刻,并非是她的,而这场景严格来说不过是日常中的一小块碎片,她自然记不住。
但她突然间福至心灵,道:“我之前没有深想过,我为什么要见你。等我决定要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这个问题就自然有了答案。”
她在回应他的讲述。
沈弃听懂了,轻轻地笑起来。
他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同她十指相扣。
-
次日清晨。
林寒见离开后半个时辰,护卫便匆匆去向沈弃回禀,说林姑娘不见了。不是因着暗卫的缘故,而是每日送去她院中的晨食时间总是固定,这次却无人回应。
回禀的人冷汗涔涔,不知道两位主子又是要斗什么法,好端端的,林姑娘竟然又跑了!
“知道了。”
出乎意料,沈弃的反应并不激烈,也没有生气,似乎早有预料,相当平静地吩咐着,“将那院子看顾好,谁也不许随便进去,一应打扫不可改变任何摆设。”
“……是。”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阁主对林姑娘的心思任谁都看得出来,怎么可能对林姑娘的再一次逃跑无动于衷。因此,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大半天以来,侍从护卫下人全都严阵以待,能有机会进宅中议事回禀的都算是近臣,看见这架势都能猜个**不离十,知道肯定和林寒见有关,皆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出了什么错,把本就心情不好的沈弃点燃了。
然而沈弃倒没有生气的迹象,表情也相当平静,只是……有些焦躁,偶尔会望着某处短暂的出神,眉宇间渐渐浮现隐约的难耐,但他什么外放的表现都没有。
到了晚间,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冷了,林寒见还是没有回来。
沈弃轻咳了一声,起身去了书房。
侍从忍不住劝他:
“阁主,您一口都没吃,要不——”
沈弃无声地摆了摆手。
侍从不敢再多言。
林寒见是在第二天的傍晚回来的。
沈弃站在她的院前,看着墙上蔓延出来的牵牛花,林寒见从里面走出来,他眨了下眼,眼中有不敢置信的情绪,下一秒就禁不住松懈了嘴角:“你回来了。”
林寒见点了下头,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回去写了首新曲子,忙着改词改调子,现在才空下来。”
沈弃注意到她眼下新出现的青黑,知晓她定是沉浸进去了,都没顾上好好休息,她本身就是个专注的人。
沈弃点了点头,很是理解:
“我明白。”
他没有多说一句等待中的起伏心绪,更不会为此谴责林寒见的迟来。
因为她确实如约,回到了他的眼前。
等到哪一天,她会记得在间隙中也仍然来见他,同他多一点相处,便是真正地从喜欢加深至喜爱了。
或许时日会很长,不过他等得起。
她会在离开之前特意来看他,已经是不同以往的更进一步了。
“吃过晚饭了吗?”
沈弃将她颊边的碎发捋顺。
“还没有。”
沈弃看一看她,笑得颇为好看:
“厨房做了你喜欢吃的茯苓饼,你先垫一垫,还有什么想吃的再让他们现做。”
“好!”
林寒见先是振奋地应了声,很快反应过来,“为什么做了茯苓饼?你不是不喜欢吃么?……你知道我今晚会回来?”
“不是。”
沈弃心情不错,回答她的话里都掺着掩不住的笑。
他牵着林寒见的手,走在隔绝了风雪的回廊上。
暖色的灯笼将前路照得明亮美好,他们牵着迈上了几步台阶,朝着散发饭菜香气的正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