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头也不回,娴熟自然地道:“就算天上要下红雨,你也不该往我这里跑得这样勤快。”
“……有事问你。”
陆折予缓了缓,不确定出口的语气是否一如往常,他从没做过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先前藏着林寒见不让沈弃知道,是担忧沈弃要杀了她和寻找宁音;而今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他明白沈弃大概是喜欢林寒见,就相当于他在和好友抢女人,并且眼睁睁看着好友要体会自己曾经受过的痛苦。
“不是大事就别来问了,我这会儿事情多得很。”
沈弃又翻了一页手中的册子,还是给面子地回头看了一眼,看清了陆折予脸上的表情,他无声地顿了顿,缓和了口吻,“什么事,值得你露出一副奔丧的样子?”
他眼神动了一下,就有人来摆椅子摆茶。
沈弃将册子随手放在一边,他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好,眉宇间同样有几分困顿,没怎么休息似的:“说吧。”
陆折予本就心虚,见沈弃状态如此差,不由地问:“可是翙阁中出了什么事?”
“是,也不是。”
沈弃答得痛快,他拿起一杯温度适中的茶,一口气喝完了,才继续道,“你应当知道,妖界一直以来并非是真正的妖王在做主,而是他座下的大将相乌在管。前些日子相乌发了疯去打魔界,翙阁产业连通其中,我自然要管一管。”
谈及此事,陆折予脸色微沉:“所为何事?”
沈弃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面磕出轻微的脆响:“妖王醒了,要在魔界找一个人。”
第三十六章
沈弃对陆折予不大避讳, 再者,这又不是值得隐瞒的事,他随口像是讲闲话一样地道出来:“妖界素有传闻, 妖王封决已经身陨道消。但我早说过, 他应当只是陷入沉睡, 此次不明缘由地苏醒, 还指名要找一位魔修,让我百思不解。”
自五百年前, 封决杀死上任妖王以来, 他就陷入了沉睡, 消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许多人猜测,他在与上任妖王的打斗中受了重伤,命不久矣, 所以灰溜溜地消失了。但封决沉睡以来,座下大将相乌一直好好地打理着妖界,偶有篡位事件也没成功。
妖界的血统压制是所有物种中最直观强烈的一种。
若能够震慑他们的封决真的消失了,不会是这点小打小闹的篡位, 早就有人直接上位了。
封决没死是真的, 沉睡了这么多年不出来管事也是真的。
弗一出现,就去打魔界。魔尊都被打得一脸懵,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传信来问沈弃。
沈弃哪儿能知道啊。
他和妖王又没什么交情, 谈生意出面都是相乌,妖王不知道睡得有多香。
所幸, 情报网虽然还在修复完善, 沈弃本人的面子基本没人敢不接, 他路子又广,打听出来妖王的意思,是说要找人:女的,魔修,很厉害。
魔尊那边已经开始地毯式搜索魔界,意图找出这个导致妖魔两界大战的“罪魁祸首”。
这点沈弃不作评价,多少觉得魔尊有些窝囊就是了。
——别人都打到脸上了,怎么自己上赶着去献人,不打一波回去立立威信么?
魔尊,迟早要完。
陆折予听到沈弃的这句“要在魔界找一个人”,心中顿时浮现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有种场面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和沈弃,曾经或者说是现在,都在尽所能地寻找一个人。
而慕容止在魔界的时候,亦然如此。
该不会妖王要找的人就是……
陆折予听见了沈弃说的那几个条件,惴惴不安的心脏又落回了原处:林寒见虽然实力不错,但还担不起妖王口中的“厉害”二字。
沈弃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口吻却煞是凉薄:“妖王封决,数百年前现世起便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逢人便打,从无败绩。这样的人能说出一句‘厉害’,怕是当世当得起这个词的没有几个人。”
他嗤笑了一声:“如此,才更难办。因为魔界压根找不出这样的女子。”
魔界有女将,不止一两个,能与相乌交手的也有。可相乌都无法从封决嘴里得一句“厉害”,这些女将也必然不是封决要找的人。
陆折予点头,同意了沈弃的说法,接着道:“魔界的女将中没有实力过于强悍的人,而若只是藏身魔界,魔尊就算要找,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有实力的人不管在哪儿都能逃跑,更何况敌在明她在暗。
“正是。”
沈弃深以为然,无血色的手指抵了抵晴明穴,道,“封决先前不说,便是怕她跑了,按照简单粗暴的打斗风格,想直接把魔界拿下来。但魔界就算是再腐败堕落,也不是轻易能打没的,故而现在封决透露了缘故,魔尊那边就跟着想办法。”
“以我之见,能找到那女子才是奇了。”
在先决条件上,此事就被弄得极为困难,现在没公布妖界开战的真正意图,可打草惊蛇是没跑了。那女子又是个厉害的,且连样貌都没有一个,能找到就出鬼了。
陆折予蹙眉,看得出很瞧不上这种行为:“粗鲁凶悍,无礼无智。”
沈弃总算笑得真心些,陆折予骂人的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和他一贯的阴阳怪气不同,特别直白,故而在某些时刻,很有一戳人心的爽快。
诚然,他作为妖界和魔界的合作方,都要骂一句:这都什么破事!
沈弃嗓子不大舒服,随手扔了颗玄火丹到池子里,泛着凉意的池水开始回温,他轻咳了一声:“难为你听我说了这么久的牢骚,该说说你的事了。”
陆折予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和沈弃不是一类人,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点。若不是两家多年世交,幼时又在一起念书修习,他们绝无可能成为朋友。
但沈弃时常暗地里帮他料理一些暗箭,他也会直接掀翻拿沈弃体弱说嘴的人。
陆折予认为自己是在从心,他看不惯那些说着酸话的阴沟小人,并没有想与沈弃结交的意思;沈弃则是单纯地在锻炼手腕,陆家那些盘根错节的旁系分支,简直是他最好的发挥场所。
他们的手腕背道而驰,却莫名其妙地没有相看两厌,最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朋友,君子之交,淡薄地维持到了今日。
陆折予其实并没有多少朋友,认识这样久的更是只有沈弃一个。
可他要背叛沈弃了。
唯独林寒见,是他背信弃义都不能放手的人。
“我是想问你——”
陆折予缓慢地吐着字,说话时都还在字斟句酌,“你发的通缉令上,那位林寒见姑娘的事。”
“……”
沈弃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他平日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实际上冷着脸时就会显得十分怵人,他的眼睛形状近似林寒见的桃花眼,比那更狭长一些,眼尾上挑得非常内敛,瞳仁是稍浅的茶色,漠然注视的时候犹如看着死物,“为什么问她?”
陆折予启唇,话将出口又停了停,他活到现在第一次面临这种事,父亲逝去时诸位叔伯、无数亲戚的倾轧,仿佛都比现在好过些:“你先前说要将她找回去慢慢折磨,可……你亲手教导写字的那人,也是她吧。”
沈弃茶也不喝了,茶杯被他扔到了温泉池中,他的眼神近乎空洞,什么都不包含,连愤怒的痕迹都没有,这种完全无机质的目光不像是人:“你想说什么?”
陆折予默了默,如实道:“我从未见你这么生气,仅仅只是因为提到了一个人。沈弃,你莫非是喜欢她?”
沈弃就那样盯着陆折予,目光森然如露出獠牙的凶兽,但他其实什么表情也没有,更没有做出威胁的举动。
他看着陆折予,嗓音又沉又冷,阴郁得像是一条毒蛇蛰伏在暗处:“你是不是知道林寒见在哪里?”
陆折予的心跳错觉地静止了一瞬,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够不够天衣无缝,他几乎是立刻回道:“你甚至不能态度冷静地谈这件事,是么?”
沈弃毫无触动的神色蓦地出现了一丝裂痕,轻盈的呼吸被打乱,他猝然收拢了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
他可以在夜深寂静时想念林寒见,可以在任何时候记起林寒见,也可以对着知晓一切内情的丁元施说起林寒见,但他却无法忍受一个与那段曾经毫不相关的人来肆意提起林寒见。
那会让他感觉到一种威胁,以及珍视的存在被抢走的恐惧。
他的父亲不允许他有特殊喜爱的事物,不论是死物还是活物,他接受的教导都百般地告诫:不能太过喜爱,过甚的爱会成为他的软肋,是致命伤。
他在陆折予面前失态,实在不好。
陆折予其人,光明磊落,固守君子之风,平日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比他这个以假象迷惑人心的翙阁阁主好太多。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友,更不该说出这等怀疑又尖锐的话。
沈弃松懈了紧绷的背脊,满是攻击性的双眸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对不住,我激动了些。”
陆折予因为背叛友人而慌张的心情,霎时又多了一份愧疚,像高山沉沉地压在他心上,令他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霜凌,遏制住想要将真话和盘托出的冲动:“……无妨。”
沈弃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恢复到了往日的游刃有余,神色温煦几分,静了大约五秒,他才道:“是,我确实喜欢她。但她也确实背叛了我。”
陆折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件事:“你去年在凤凰台包揽了所有的珍品,我似乎听说翙阁或许会有喜事……她,如何背叛你了?”
陆折予其实是想问:她同你进行到哪一步了?你到底有多喜欢她?
沈弃奇怪地看他:“你何时对我的感情|事关心起来了。”
陆折予垂下眼:
“我想知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为何会那么做。”
这番话似是而非,留足了脑补的余地。
沈弃领会,了然道:“你是想到假如宁音回来,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是好吧。”
毕竟宁音是星玄派的叛徒。
陆折予略显生硬地颔首。
沈弃搭在桌沿的手指敲了敲,思索一阵,道:“下令抓她的时候,我是想着把她逮回来惩治一番,后来就觉得她此举并非毫无道理。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中就隐约有预感,她不是个一贯柔顺唯诺的性子,若是别人触动了她什么,她必定是要偿还的。”
他弯唇笑了一下:“然我色令智昏,有意忽略了这点。以为她同我相处久了,总会生出点感情,说不准还给我一些,但不至于那样决绝。归根结底,那一局,是我筹算不及。”
有些话是会产生歧义的。
正如此刻,陆折予前来问这件事,是想知道林寒见于沈弃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半途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点吃醋比较的心,诸如“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同我相处久了”这样的话,可以理解为是他们二人认识、共进退的时间很久,也可以理解为,他们两个人曾经是以一对恋人的身份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光。
第三十七章
“若是她真的被我找到了……我或许做不到我曾说的那样。”
沈弃以这样一句话作为他陈述过往的收尾。
陆折予心下一沉。
妥协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无法真的下手。
沈弃是舍不得。
他喜欢林寒见的程度远比陆折予认为的还深。
沈弃看看他的表情, 一笑:“你想听我的意见做参考,不妨将事情想得简单些——星玄派和规矩的分量更重,你便先放弃她;她的分量更重, 你便破一破多年恪守的规矩, 又能如何?”
“总而言之,你这次莫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因为规矩条例而压制内心的真实愿望, 不得不放弃所爱, 这种事在沈弃看来跟天方夜谭没什么区别, 相当于自己找罪受。
反正他这种商人么,最不在乎的就是条条框框了。
陆折予无地自容,心中愧疚难当。
他早已经破了规矩, 将林寒见藏在眼皮子底下, 并不是什么正直磊落的人。
他今日来见沈弃,有此一问, 心中确实怀有侥幸, 认为沈弃或许并没有多么喜欢林寒见, 加上一些杂七杂八想要知道他们具体关系的私心、想要偿还沈弃的念头,让他本身的割裂感更加严重。
陆折予不敢直视沈弃的眼睛,垂着眼眸, 脸色冷淡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看不出他半分真实的想法:“最后一个问题, 假如你永远都找不到林寒见呢?”
沈弃不假思索地道:“假如你永远都找不到宁音呢?”
陆折予明白他的意思了。
片刻后, 陆折予起身告辞。
沈弃叫住他:“陆家在沧州的香料生意要换人做么?”
“不必。”
陆折予没有回头, 只停住了脚步, “一切照旧, 我再让利一分。”
沈弃“啧”了一声, 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道:“这算是对你找到了宁音线索的庆祝?还是对我至今没能找到林寒见的安慰?”
是羞愧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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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萱正拉着林寒见说话,先是说林中的惊险,再说到她的腿伤,最后一个漂移说到了男性的容貌上。
很多女孩子在和姐妹说话的时候,偶尔就会出现这种话题跳跃的现象,比赛车大漂移还来得曲折离奇,弯绕迂回。
“这个,叫做《三界美男图》。”
云萱拿出一方比巴掌稍大的册子,眼睛亮晶晶的,“大师兄常年稳定前三,和另外两位交替第一。”
林寒见本来不感兴趣,听见这话,好奇地问:“另外两位是谁?”
云萱突然而起的笑容为八卦注入了灵魂:“灵山慕容止和翙阁之主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