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折予的思维中, 就算林寒见没有多喜欢他、是在利用他, 可是现在难道不是在利用他的阶段吗?
即便他有用处, 都比不过慕容止留下的一串檀木珠么?
林寒见将手腕无意识地往后藏了一点:
“我不想换。”
废话。
这串檀木珠可是关乎她自身的性命, 相比要收集的四样物品,当然是先保住性命更重要了。
陆折予注意到了她这个隐含戒备的动作, 不亚于被当头棒喝,方才满腔的忐忑与期待、思考了许久该如何讨她欢心的自己, 在这个轻巧动作的映衬下, 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他在明知道林寒见很大可能并非真心的情况下, 自欺欺人地擅自陷入爱情的幻象,还为了她表现出的不快坐立难安,尝试着从恋人的角度解决这件事。拥抱林寒见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疑虑,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因为互相喜爱走到一起。
但这会儿提起这枚檀木珠,她便连表面上地敷衍他都不愿意了。
她分明知道,他们双方有多不对等,就算她要隐瞒他,稍微用一点技巧,他就不会追究下去。
沉默良久,本是风光闲适的庭院都不知不觉弥漫了一种萧索的凄凉,气氛沉重得令人心惊。
陆折予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是不是……还喜欢慕容止?”
是“还”。
林寒见可以背叛沈弃,可以同他陌路,可她唯独对慕容止不一样。她甚至可以为慕容止默不作声地打算,为撬动他的心魔不惜抹黑在对方心里自己的形象。
林寒见只对慕容止这样付出过。
“是因为慕容止曾经对你很好,你才这样念着同他之间的过往?”陆折予嗓音破败地询问着,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红了眼眶,那点绯色从他的眼尾处晕染,像极了一抹轻擦而过的胭脂,将他凌厉的眉眼都衬出了一种亟待破坏的脆弱美感,“我现在对你不好么?”
林寒见没想到他会露出这幅样子,在她还没有衡量好陆折予的感情分量时:“陆折予,你冷静一些。”
陆折予没法儿冷静,他从来都得不到答案:宁音为什么要背叛?林寒见为什么会同他人有那些牵扯?她来找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何时会走,又要走去哪里?
他没有一次得到过答案。
从前是没有机会,现在是不敢问。林寒见却不给他半点希望,欺骗都做得这样不专业。
在外表现上,陆折予仍旧很克制,他没有主动靠近林寒见,大约也觉得自己当下的状态并不适合亲近。
“林寒见……”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沉重的疲惫与哀求,“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寒见的心头猝然重重一跳,不动声色地同他对视。
陆折予自嘲地笑了笑,眼底不自觉地弥漫起浅浅的红血丝:“你要在我这里图谋的东西,是值得你违背本意同我虚情假意的重量,却还是比不过慕容止留下的一串檀木珠吗?”
“……”
他什么都清楚。
而这段话说得其实也没错。
檀木珠,确实比冥雪玉更重要。
陆折予好歹是世家子弟,又是继承人的位置,即便不像沈弃那样多疑又慧极,也绝不会是蠢人。
林寒见当初的转折本就是顺从着陆折予给出的反应而行事,试探他是否能接受自己这个暴露颇多的真实身份。若是不能,她仅仅是询问,至多问的不怀好意,却没有斩断了退路。
但陆折予顺势同她在一起了,本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却选择在这时候拆穿。
林寒见不好说自己是不是在恃宠生娇,陆折予的底线在她这里一退再退,仿佛永远都会包容她的行为。
与当初对待宁音的严格,差不多是两种极端。
实际上,慕容止和她谈恋爱的时候都不会这样。
慕容止属于纯良和善,表面看去很好说话、内心却非常有坚持的那类人,他为林寒见做过最突破底线的事就是同她相恋,此后种种皆是为此付出代价,他做好了准备,没有再轻易打破原则。
陆折予等着林寒见的反应,却只看到她近乎消极的默认态度。
陆折予口不择言地道:
“你既然对慕容止这么念念不忘,何不去同他在一起,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我没有对慕容止念念不忘。”
说完了这句,林寒见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她肯定不会对陆折予和盘托出一切。
这场面让她觉得有些索然,想来,当初陆折予对她表白的那句话,她当时都觉得不可思议,颇有些突兀难解的情绪。要不是她图方便抄近道,大约现在也不会有这种情况。
林寒见很认真地思考了两秒,良心建议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感觉很不好。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们分手吧。”
还是走反派路线算了。
带恶人被追杀无所畏惧,横竖都是一刀,富贵险中求。
“你——”
不料这话更触动了陆折予的神经,他猩红着眼望来,像是路边被大雨淋湿的恶犬,又凶又可怜,说话都带着错觉般的哽咽,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为了慕容止要同我分手?”
林寒见都感觉他随时要哭出来了,他站在背光的角度,不能那么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变化,可是还能听清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今天第二次和我说分手。”
林寒见:“……”
我以为你挑明我在虚情假意之后就是该分手了。
这玩意儿难道不比吃醋更紧迫重要些吗?
陆折予比她高了近一个头,两人身高上的不对等具体表现在陆折予无时无刻都不在迁就她,这种生理上的状态此刻仿佛迁移到了心理上:在人前骄傲冷淡的陆折予,在朝她走来的过程中,逐渐地弯曲了那根以为不可折断的傲骨,悄无声息地就沦落到这样屈膝乞求的地步。
林寒见不得不提醒他:“陆公子,你已经说了我是虚情假意,即便如此——”
“难道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你对我并无多少真心吗?”
陆折予的语气压抑,看似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林寒见的话,实际上满是绝望与无助,“说到底,你仅仅只是试探我,是我禁不住诱惑,非要同你在一起;也是我主动剖白心迹,抓住了这点机会……我已经没皮没脸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为了一串檀木珠就要和我分手,确实是我犯贱。”
陆折予转身要走。
林寒见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被他挣脱开,又很快攥紧了他手肘处的衣服布料。
不能让陆折予就这么走了。
林寒见没有客观意义上的“系统”辅助,但她直觉现在的陆折予看上去最为落魄,同时也最为危险。如果现在放任他离开,这辈子她都别想集齐任务物品了。
她已经成功让陆折予停住了脚步,可陆折予很明显地在抗拒,只是暂时仍然在顾忌她,克制着没有任何动作。
林寒见便上前一步,短暂地松开了陆折予的衣服,察觉到他片刻之间更难以支撑的动摇,索性展臂,由后抱住了他的腰身,整个人完全地贴到他背上:“陆折予,我知道……你看出来,我是宁音了。”
陆折予浑身轻微一震,那是压抑不住的生理反应,内心受到的冲击太大,而他压根没有做好迎接真相大白的准备。
林寒见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师兄。”
陆折予眼中酸涩,心境复杂难言,仅能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没有说什么话,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林寒见紧紧地抱着他,指尖有些用力地互相交叠着,似乎极为惶惶不安:“我曾经做了错事,本就害怕师兄将我捉回去惩戒,或是干脆杀了,又怎么敢在师兄生气的时候,说更多别的话?”
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到她的中指上,让她顺畅的话语不自觉地停了停,她默了一小会儿,怔怔地继续道:“师兄说我虚情假意,我确实带着一层不敢向师兄坦白的面具。如今什么都挑明了,任师兄要将我如何处置,我都毫无怨言。”
陆折予紧闭着眼,被打湿的眼睫如濒死的蝶:“你既清楚我早知你的身份,也该清楚我从未动过伤你的念头。”
“可是……”
林寒见茫然地反问,“师兄,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的吗?”
诛心更甚杀人。
当日劝阻林寒见对慕容止的行为时,陆折予曾说过这句话,事到如今,才算是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陆折予惨笑道:“你竟一直都觉得……我很讨厌你。”
林寒见的手背已然湿濡一片,眼泪的温度滚烫,令她忍不住蜷缩了手指。
第四十六章
陆折予略微俯首, 如引颈受戮的垂死天鹅,固守着最后一点坚持:
“当日你在司阙师叔处的那番话,我并未否认你说我们互相生厌, 不过是我心中不甘, 仍有骄傲。可我后来对你种种……你半点都看不出我存了喜爱你的心思么?”
林寒见扪心自问,她真的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陆折予会喜欢她么?
不是的。
在门内大比中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了陆折予后,他却没有任何报复或是过激的行动时;在发觉陆折予唯独对她才会多些关注言语, 对其他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漠然时;在她得知冥雪玉代表的意义时……她都猜测过陆折予对她可能存有一些男女之情。
陆折予比其他人都骄傲,在之前, 他对感情的表现形式压根不是如今这般直白又卑微的模样, 他总是高高在上,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多加解释;站在陆折予当时的角度,确实督促她勤加训练是有益处, 他认为那是对她好, 就强加给她。
他用一种居高临下又自以为是的方式,在对“宁音”好。
事到如今,林寒见可以足够客观到以纵览全局的方式去评价陆折予毫无坏心、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好心。
然而, 她实在不认为, 这种骄傲中衍生出的爱, 有多么的深厚不得了。
爱意被包裹在他的傲骨与凛然中,需要细心发掘才能捉到蛛丝马迹。
可她为什么要特意去发掘?
她当时又没有想跟陆折予在一起, 也没有要攻略他的意思,他怎么想的和她有关系吗?
唯一值得注意的,难道不是她被搞到不爽就要搞回去吗?
所以那份如细沙一般藏于天地微末的爱意, 顺理成章地被他的骄傲掩埋,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掀不起半点波澜。
林寒见感谢陆折予每一次的出手相救, 会直接氪金从商城中给他拿珍稀药材, 有好几次还要被陆折予逮着问是从哪里得到的,麻烦又处处被管制。
后来她只好换成各种钱和容易用到的小药,通过系统投放到陆折予的私库里。
林寒见没想到陆折予会转变得如此……出人意料。
他哭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到他,能引发他这等强烈的反应。
陆折予会当着她的面哭成这样,不可否认对林寒见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是认知被颠覆得过于彻底的表现。
林寒见的手被打湿了一片,她放空了两秒,才调动思绪想清楚了:因为宁音“死”过一次了。
他僵持着的骄傲被死亡的现实打碎过,再抓住的时候就显得分外用力,终于肯抛却曾经的不可一世,一点一点地把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展现出来。
林寒见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方才那份不能让陆折予离开的不妙感是从何而来:他已经做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连“确实是我犯贱”都说得出来,曾经所有的骄傲与自持全都打碎了,可即便如此还是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
——简单来说,不黑化都难。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寒见从自身的角度而言,不会选择无视陆折予的询问,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怀揣着故意虐陆折予的心,只是站在利己的立场上做她要做的事。
当初帮慕容止撬动心魔是为了还他檀木珠的情,现在要同陆折予说话,也只是简单地面对面交谈。
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寒见的冷静已经到了一种漠然的地步,她用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这整个游戏,又不是将所有人都当作毫无人类感情的存在。
她能感受到其中的各类感情,也能很自然地抽离到客观视角。
“或许我曾经看出了一点。”
林寒见以贴附在陆折予的背部,这样亲密又依赖的姿态,却不是在诉说绵绵情意,“可我不明白,师兄,我们那时候那么针锋相对,你是在以什么样的方式喜欢我?”
她的口吻非常宁静,轻描淡写地陈述着:“假如我没有死过一次,你又会怎么对我。”
这些话如一把淬满了剧毒的轻薄利刃,精准无声地迅速没入陆折予的心脏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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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林寒见从睡梦中醒来,还恍惚了几秒,她一边走近圆桌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心想今天可能会有的几种结果。
最坏的情况就是一拍两散,她开始走上黑恶势力道路,扛把子直接单挑搞武力和算计,再尽快脱离这个世界。
毕竟昨夜她面对哭泣的陆折予,都没有温情地伸手帮他擦眼泪——虽然她觉得那种举动风险和利益对半:陆折予可能并不愿意让人过于直面贴近他哭泣的模样,恼怒的情绪会扰乱她之前所有铺垫带来的效果;有可能,她当时伸出手后,就能更深入地俘获陆折予的心。
趁虚而入这种事,向来是事半功倍。
但她没对陆折予这么做。
等到林寒见洗漱完毕,顺便在院子里浇了个花,屋外终于有了点动静。
林寒见放下浇水壶,去开门。
陆折予今日穿的是一身玄色窄袖深衣,黑金束带,更显得他身形挺拔修长,丰姿俊秀。
林寒见与他隔着一道门槛相望,短短数秒内,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看这架势。
林寒见觉得他是来赶人的。
陆折予率先移开视线,没有延续这场煎熬的对视:“去收拾东西,我们启程,往临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