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最小的那男孩咬着牙,仍在往前走。
身后有人叫他:“小白,你快跟我回家了!”
见男童不听,另一少年拉拉同伴:“别管他了,他爹娘都死了,他伯父又想把他卖了,还不如让他心里有个成仙的念想呢。”
温云瞬间明白,目光落在那小男孩身上,看样子这就是幼时的叶疏白了。
天色渐渐昏沉,少年们犹豫着还是跑回家了,只有那个无家可归的少年仍手脚并用地往山顶爬去。
温云跟在他身后,看他那双小手全是血痕,不由得心疼起来:“你先歇歇,睡一觉再继续吧。”
然而男童浑然未觉,只是用手背擦了擦眼眶不自觉溢出来的泪花,小嘴紧紧抿着,咬着牙继续往前。
她跟在小小的叶疏白身后,看他跌倒在地上后下意识地想把他抱起来,然而她的手却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愣了愣,最后轻轻叹气。
这只是他的一段记忆,她只能做一个毫不相关的旁观者。
叶疏白这一路走了很久很久,在月光最亮时,他累得跌倒在地,再也没爬起来,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山腰的那块大石头后面,被夜风冻得瑟瑟发抖。
温云坐在他身边的风口处,抱着膝盖看着浑身是伤的他。
他在睡梦中突然哆嗦两下,又含糊地呓语两句,半夜时分被冻醒了,小小的脑袋环顾这漆黑的四周后好像终于感到害怕,抱着那块大石头哭得无声无息。
她连忙安慰:“别怕别怕,我就在你边上陪着你的,我不走。”
叶疏白听不见,只是偷偷抱着石头哭,哭累后又倒头睡过去。
温云就这样看着他走走停停足有半月,他饿了就喝山泉摘野果,脚下的草鞋早已磨破,原本精致漂亮的模样也变得蓬头垢面仿佛一个小叫花,唯独那双眼睛仍旧亮亮的。
直到一个御剑的剑修在云间飞过,见年幼的叶疏白根骨非凡,立马如获至宝般将他带回了清流剑宗。
温云便跟着他的回忆一起飘到了清流剑宗。
依旧是熟悉的场景,不过只有九峰,还没有第十峰。
她亲眼看着叶疏白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从小乞丐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剑修。
小孩到了新的环境有些害怕,换好衣服后也躲在门后半天不敢出,衣角都被他给捏皱了,那双黑亮的眼睛还不似后来那般冷清无情绪,还会透露出自己的惊惶无措与不自信。
温云看着年幼的叶疏白这副白白软软若团子的可怜样,尽管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被这小眼神弄得开了口。
“你放心,以后你是天下第一剑修……嗯,估计不久的将来会被我反超,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很厉害的,所以不要害怕自己不行。”
她想了想,又说:“你的那些师兄弟都是些废物,但是你那几个师父好像都很好,听说正魔大战时都为苍生捐躯了,你跟着他们肯定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剑修的。”
说完后她又没忍住叹口气,蹲到了叶疏白的身边将手悬在他头顶摸了摸。
她可真是个大善人,为了保证叶疏白脑子不被弄坏,居然要在他的记忆中熬这么久,现在都无聊到跟这小孩自言自语了。
小孩果然还是听不到,但是毕竟是未来的第一强者,哪怕小腿都还在悄悄地打颤,却还是勇敢迈出修炼的第一步了。
温云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小孩被一群老剑修争夺着当徒弟,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开始成了共享徒弟。
这样的后果就是年幼的叶疏白被丢到了大佬们住的山谷里,每日要受四位师父的轮番教导,往往这边刚练完两个时辰的剑招,那边就喊着他过去劈三个时辰的木头了。
他不哭,也不撒娇,小脸上全是汗水,拼命地拿着跟他差不多高的大斧头吃力地劈砍木头。
这一练就是好几年,原本瘦得像猴子似的小男童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肉,五官慢慢凸显出来,越发显得精致可爱。
温云觉得无聊,她陷在叶疏白的记忆中也跑不开,索性也跟着他一起学剑术了。
叶疏白练劈柴,她就跟着他练习劈的动作,不过是朝着他那个爱发脾气的大师傅身上劈。
他练刺,她就百无聊赖地一下一下刺他二师父的脚。
叶疏白的剑术大有长进,温云没地方试验自己是否有长进,但她自我感觉很良好。
寒来暑往,他记忆中的岁月也不知为何这么清晰,清晰到山谷中的那条溪水里有多少条鱼都记得。
他初学御剑术,在溪水边控制着剑飞起来去砍石头,那几条小黑鱼便在他脚边自由自在地游弋着。
温云在边上看得心焦,她动不了手只能干瞪眼:“去叉条鱼烤了多香啊!”
叶疏白这倒霉孩子从小就被师父们喂辟谷丹,连顿正经饭都没吃过,连带着温云这几年都没见过像样点的饭菜,更别说闻闻他记忆中的饭香了。
就真的是一场无形的折磨。
叶疏白终于砍完了石头,却并未转而叉鱼,反而从芥子囊中取了一把辟谷丹丢进水里。
温云:“……”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叶疏白把这群鱼喂得越来越肥。
但是比闻不到烤鱼香味更糟糕的是,剑修老头们压根就不会带孩子,他们只知道教剑术。叶疏白这小孩似乎在山谷里被养得自闭了,偶尔有闲暇时竟然开始对着鱼自言自语了。
“今日我新学了流云剑法,大师傅让我观云一百日以修剑法。”
温云蹲在他对面的溪石上默默接话:“但很可惜,时值盛夏,估计最近两个月都是晴空万里,终日无云。”
小男孩没理会她,继续对着鱼道:“东边的柳树上新搬来了一窝乌雀,我已送上一粒辟谷丹作为乔迁之礼。”
温云叹口气:“你师父真的该让你跟同龄人多玩玩,瞧把孩子憋的。”
“明日我们便偷偷出去吧。”
“……嗯?”
温云一愣,下意识地把视线从鱼移到那男孩身上,他听到她说话了?
她试探着问:“叶疏白,你看到我了?”
然而叶疏白没有搭理她,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个大碗,将小鱼装进去,而后对着它道:“嗯,明日我们就出去。”
行吧,温云认命了,卑微观众不如鱼。
第39章 好久不见,叶疏白
年幼的孩童再如何懂事也还存有几分童心, 便是叶疏白这样少年老成的孩子也不例外。
在九岁那年,他用碗装着自己的小伙伴溜出了山谷外,然而尚未看清楚清流剑宗究竟有几座峰头,身后那四尊老剑仙便猝不及防地出现, 将他带回了谷中。
出逃的后果是师父们都觉得为他布置的作业太少, 给他又加了不少的训练内容, 同时开始正式传授他清流剑宗的两大剑法。
主杀招的清云剑法, 以及主飘逸身法的流岚剑法。
这两套剑法唯有清流剑宗的亲传弟子可学, 先前叶疏白也曾教导过温云,却因为时间仓促没有那么细致, 所以她至今不会使这两套剑招。
当然, 她所学的剑术其实大多都是原身带来的记忆, 因而虽然用得精妙,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 用起来远不如魔法那般得心应手, 但是现在不同, 她非但有大把的时间从基础开始重学剑术, 还能跟着叶疏白蹭这四位顶级剑修的教学。
温云虽然平日里态度散漫,但凡是遇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就会变得格外专注拼命,更何况现在老天爷还为她创造出了一个真正心无旁骛的世界……她几百年就跟个背后灵似的跟着叶疏白, 这想要鹜也找不出来啊。
叶疏白站在谷中练习剑法, 温云亦是作出持剑的姿势跟着练习。
想着自己现在好歹比这个小萝卜头要大,不可能输给他,所以她凡事都要让自己做得比叶疏白更好半分。
所谓的好半分就是——
大师父让叶疏白练习一万次挥剑的动作,温云就努力让自己撑着挥它个一万零一次。
她在记忆世界里是不会觉得饿也不会觉得累的, 就觉得很麻木。
结果这次温云刚刚挥完最后一下, 前方站着的少年本来都预备收起手中剑了, 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挥了两下。
温云默默盯他一眼,叹气:“这倒霉孩子,数错了都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温云麻木地跟着个小萝卜头一起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剑修,将基础剑术练了千百万遍,虽说手中空空,但是总感觉自己手里在握着一把剑。
要知道以前她握着木剑的姿势都有些怪,是标准的持杖姿势。
倒是已经长成个清隽少年的叶疏白现在已经时不时能用出一招剑意化形了,师父们极高兴,终于夸了他几句。
少年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没忍住唇角上翘,试探着挥出一剑,果然用出了剑意化形,还把师父们常去纳凉的那个草亭给绞成了碎片。
还在亭中躺着睡觉的三师父顶着被绞得半秃的头怒吼着奔出来,拿着棒子就开始教育这倒霉徒弟。
边上的温云看得乐不可支,寻思着自己也练了这么久,不知道能不能用出一招真正的剑意化形。
想着便挥出一剑,然而前方风平浪静,连片落叶也不曾掀起。
温云皱了皱眉,才略失望地想起现在情况特殊,她没法调用灵气,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这剑术练得怎么样了。
叶疏白的记忆空间中的时间流逝将近百年后,总算又换了个地方。
温云熟络地跟随着叶疏白从清流剑宗那山谷飘到玄天秘境的入口,脑子里还回想着叶疏白先前在论剑会上一招剑意化形出手,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潇洒画面,心中很是羡慕。
她在论剑会上也很潇洒,但是当时才打了个绣花枕头的谢觅安就下场了,都来不及让旁人瞧个清楚。
不似叶疏白,从头打到尾,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了他的实力,那些对手甚至都没将他的剑意化形逼出就告败了,温云还发现,几乎所有女修以及个别男修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疏白,万家的某个少年还为他拉了个横幅,派头极风光。
进入玄天秘境后依然是老规矩,每个人都被丢到了不同的地方。
温云跟在叶疏白身后,却见对方在入境之后就立在原地不动了,似乎是被秘境内充沛到可怕的灵力给震慑住了。
良久之后,叶疏白忽然朝着前方的天空挥出一剑,温云内心毫无波动,这倒霉孩子自从使出一次剑意化形后便上了瘾,没事就爱练一练。
灵气汹涌澎湃向叶疏白涌来,那一剑的威势在天空中凝成一道耀眼的光华,如同仙界般的华光流彩溢在整个玄天秘境的上空,真是像极了仙人降临时的异像。
温云心中隐约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当初叶疏白说他那届对手都在入口跪着求仙,不会就是……
果不其然,在叶疏白用完这招吓人的剑意化形后,一群人都朝着这边蜂拥而来。
他们面带敬畏和狂喜,虔诚地跪叩在这片苍穹之下。
“弟子欧阳,恭叩上界仙尊。”
“弟子谢怀丹,恭叩上界仙尊,只求仙尊一现!”
叶疏白眼神莫名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御剑飞走了。
在他身后,那些跪叩的人冷眼嘲笑:“呵,看他心高气傲成那样,连顺手上界异像都看不上,仙人的考验才刚过开始他就落败了!”
温云:“……”
她确定了,当年叶疏白之所以能顺顺当当地将玄天秘境一扫而空,就是他自己干的好事误导了那群年轻修士,后来他提起这事儿竟然还好意思装无辜!
叶疏白毫无心理负担,他好比飞蝗过境,毫不客气地将秘境中的各色宝物一扫而空,所到之处见树伐树见山挖山,半点都没有表面那副神仙公子的矜持模样。
直到他看见那株参天的凤凰木,前行的脚步方才停止。
温云亦是抬起头痴痴地看着这株巨木,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凤凰木的成木,原来它长成后竟是这样。
枝叶相缠,枝沉黑如水,叶赤红若火,叶落既焚为烬滋养树身,生死往复在此之间。
她脑海中似有某根弦传出一阵清鸣,一股玄妙的天地法则之力恍惚间显露在她面前,又好似隔了层云雾难以捉摸。
温云下意识地抬起手,随着那凤凰木枝叶拂动的方向微微一动——
那边的叶疏白亦是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手持利剑缓缓斩出——
此刻正值黎明,天光未亮,光与暗仅一线之隔,剑掠过正似斩断这苍茫细线,苍穹之际骤然大亮。
温云缓缓睁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悟了,当初叶疏白所领悟到的那丝天地法则,也终于明白他为何能借凤凰木由死转生。
生死往复在之一念间,生既是死,死亦是生。
这是……
生死大道!
在温云借着凤凰木领悟生死法则之后,她眼前的画面逐渐开始溃散坍塌,整个世界好似一幅被撕碎的画卷,一点一点地化作空白。
叶疏白的记忆,竟然到这儿就终结了?
她往前踏一步,看着眼前这个清隽清冷的少年 。
彼时他尚未经历正魔大战,亦未遭受被苍生背弃的苦痛,眉目间依旧带着少年人的风华意气,那袭翩翩的白衣在他身上也似飘逸浮云,而非深岭寒雪。
她跟他相处了多久?这问题温云也记不清了。
只目睹着他逐渐长高长大,再见证着他从那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小孩变成了最潇洒肆意的剑修,他前行之路其实一直由她伴着,她的剑术原来也是随他一道习来。
“叶疏白。”尽管知道他听不见,温云仍是眼眸弯弯地叫他一声,同他认真告别——
“五百年后再见吧。”
*
玄天秘境一如她陷入记忆之前的的幽邃晦暗,那团浓重如墨的迷雾始终萦绕在身侧。
回过神的那一霎,温云亦有片刻的恍惚。
她已在另一处过了百年之久,乍一回到现实中,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时间又回到了她入记忆的那一瞬间,阅遍他百年记忆,她竟只用了这一霎。
迷雾中,玉清泓的肉身已死,只剩下那个魔修阴恻恻的声音在周围回响——
“待我寻出你记忆最深处的心魔……就在正魔大战,要让你体验千万次被剜去玉婴的恐惧与绝望,我要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