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德云没再理会任何人或是讨好或是充满着敬意的眼神,只站起来,转身走人。
老人家头发花白,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双手背着,目不斜视地转身出门,却在跨出门槛时听见嗒嗒纳闷的声音。
“爹,什么是人情?”
卢德云的脚步一顿,心底暗道,真是对牛弹琴!
这大人物走了,屋子里才恢复了说话声。
周老太仍旧怀疑自己在做梦,掐了掐大腿一阵疼,才喃喃道,“咋天上还会掉馅饼呢?”
不仅仅是周老太,就连孙秀丽都开始怀疑大房家究竟走什么好运道了。
他们想要分家,即便有人拦着路,最后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他们没地方住,那嗒嗒就只是随随便便跑去给老人家喊了个大夫,就有大人物将闲置的屋子白让给他们住了。
孙秀丽知道卢德云住在哪里,他的房子大得不像话,不像村子其他屋子那样只是有瓦遮头,他那是精心设计过的。
过去屋子在造时,就有村民偷溜进去看过,人家睡得是炕,他屋里摆的是大床。
人家的衣服堆在地上,他屋里有好几个柜子,里面甚至还有衣挂子!
别的不提,就连卢德云那屋外的
小院,都比别人家的要大不少。
院子里没有劈得遍地的柴火,只有老头子自己种的花花草草,看起来既讲究又雅致。
大房成功分家,甚至还沾嗒嗒的光,能住进这么漂亮的屋子!
孙秀丽眼红得不行,低着头,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许老头也没想到问题竟就这样解决了,感慨地说道:“这真是你们的福气。”
可这福气是从哪儿来的呢?整个屋子里的人心里头都有数。
大房的福气似乎都是嗒嗒带来的。
许广华与付蓉在许久之后才缓过神,原来这事儿已经成了!
他们喜出望外,带着嗒嗒与许年一起去收拾屋子。
卢德云看起来不好相处,可他临走之前都说了,让他们尽早搬进去,他们自然也不会再耽误时间。
大房一家准备就绪,走的时候,许广华与付蓉跟许老头打了一声招呼。
许老头拍着许广华的肩膀,又对付蓉说道:“这些年委屈你们两口子了,以后分出来过日子,就更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别让我担心。”
看着素来不善言辞的许老头眼中多了几分红血丝,许广华点点头:“爹,我会扛起整个家的。”
“好!好……”许老头习惯性摸出旱烟,还想要再说什么,最终却沉默了。
即便在这个家中,谁都说他偏心许广华,可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够。
这几十年来,许老头知道自己老伴对许广华的刻薄,但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
他虽是当家的,但一个大老爷们,难道还成天操心孩子们的事?
同在一个屋檐下,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会有磕碰。
现在许广华带着媳妇和子女离开了,他便也放心了。
当天晚上,在大房一家离开许家老屋之后,许老头从炕底下找出一封信。
这信纸已然发黄,上面还有泪干之后褶皱的痕迹,可字迹却依旧清晰。
因为这信中的内容早就已经被他背下来了。
“惜珍,我已经把我们的儿子养大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许老头似在自言自语。
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回来见见他,见见他们的儿子?
许老头将信纸贴在胸口,克制地低下头,一滴泪由沧桑的眼底
缓缓滑落。
谁都不知道许老头的心思还藏着这样的秘密,那是在最动荡的年代所留下最纯粹的爱情。
他守着心中这唯一一块净土,耳边充斥着堂屋里鸡飞狗跳的声响。
堂屋里,周老太正在数落许广国与许广中。
“你们一个两个的,说句话就是掀掀嘴皮的事,苦了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你们俩做牛做马!你们对我要是有对他一半好,我都要跪下来谢天谢地了!”
许广国沉着脸:“娘,他毕竟是我们大哥!”
“放屁!”
周老太“啐”了一口,还要骂人,忽地听见屋子里传来许老头的厉喝。
“闭嘴!给我回屋!”
周老太还不服气,却听了老伴的话,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总算安静下来,许广中心虚地用舌尖抵了抵下颚,呲溜一下跑出去找人吹牛闲聊。
许广国虽不太习惯住在这里,还是没办法,只能转身进了屋。
一回去,孙秀丽就立马起来把门关上,揪着他坐回到炕上。
“广国,你脑子里在想啥?人家分家你能讨啥好处?非得当着爹的面帮他说话,真是缺心眼了!”孙秀丽喋喋不休,“他们是享福了,以后工分留着自己一家子吃饭,还能住大屋子,咱——”
“有完没完了?”许广国不耐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瞪了孙秀丽一眼,而后看向许妞妞,“你打算拿妞妞咋办?”
“还能咋办?”孙秀丽愣了愣,“她在这儿不挺好的吗?难不成你打算给她带走?”
许广国站起来,冲着闺女招招手。
许妞妞本来缩在炕上的角落里,痴痴呆呆地望着爹娘,这会儿见他的表情,心中一怔,却还是故意张了张嘴巴,装作笨拙地爬向许广国。
许妞妞六岁了,本来长得还算好看,可她皮肤底子本来就黑,身上穿的衣服又破破烂烂,这会儿还露出傻愣的表情,因此看着一点都不讨喜。
孙秀丽真不愿承认自己有这么个闺女,见她爬过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还将许强强抱走。
许妞妞的眼底闪过一抹嘲弄的冷意。
这人是像避着牛鬼蛇神一般避她了。
“啊啊——”许妞妞一爬过来,故意将舌头卷起来,含混地嚷了两声,想要
让她爹知难而退。
可谁想到,许广国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抹愧色。
“妞妞,你听得懂爹在说啥,是不?”许广国问。
许广国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最终却下不去手,只是无奈地对孙秀丽说道:“孩子是咱们自己生的,变成现在这模样,我们都有责任。她还这么小,不能因为生了一场病,就扔下她不管了。”
孙秀丽的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你想咋样?”
“我想带她去城里。”许广国毫不犹豫,“带她去城里医院看大夫,检查脑子。等孩子恢复正常了,咱们把她教好。”
“连嗒嗒都能恢复正常,我们妞妞原本就是个聪明孩子,怎么可能医不好?”许广国又说道。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孙秀丽才愣了愣:“当初嗒嗒的脑子好了之后,慢慢给家中带来了福气。你说,妞妞是不是也能帮着咱们转运?”
许妞妞本是双眼空洞地坐在那里,听了孙秀丽的话,心中一动。
是啊,她是重生而来,占了不少先机优势。
若是她能将自己重生的条件利用起来,一次次帮助父母避开祸端,让家中的日子逐渐好起来,那么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不管是认大房做爹娘,还是认三房做爹娘,到头来,肯定不及她的亲生父母一样靠谱。
眼下看来,许广国对她还是有心的,至于孙秀丽——
给孙秀丽一些好处,先让她能好好对待自己,等将来自己站稳了脚跟,即便是亲娘,也能照踹不误!
许妞妞的心中突然多了几分期待。
她感觉自己又要活过来了。
……
进了卢德云的家,许广华与付蓉就像是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满眼都是新奇。
许年牵着嗒嗒的手,起初还叮嘱她老老实实的,可一进屋,就立马听见了她明朗兴奋的声音。
“老爷爷家好大好大呀,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屋子呢!”
“好漂亮的床呀,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桌,以后哥哥就能在这里写作业啦!”
“这么高的大树,怎么会长在家里呢?那嗒嗒是不是要每天给这大树浇浇水?”
孩子特别活泼,可许广华与付蓉却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卢德云黑着一张脸,看起来像是
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生怕老人家觉得孩子太吵,要将他们赶出去。
付蓉连忙扯扯闺女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旁不止,还偷偷捂住了她的小嘴巴。
可不想,卢德云还是定住了脚步,转过身。
付蓉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再一瞅边上小嗒嗒一脸委屈的表情,立马难为情地脸都红了。
“不好意思,孩子比较活泼。”许广华尴尬地解释了一句。
卢德云却没搭理他们,只是指了指嗒嗒口中的大树,严肃道:“这是用来挂衣服的,没人会在家里种一颗大树。”
嗒嗒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还想问什么,无奈小嘴巴被捂着出不了声,只能作罢。
“这里一共五间里屋,一个堂屋,除了我那间,剩余的你们都可以随意用。”卢德云带着他们转了一圈,直到在最后一间屋外,停顿住脚步,“这屋子最小,里面打的家具也是按照小孩的身高做的,就让小丫头住。”
嗒嗒睁着亮晶晶的大眼,挣脱开她娘的手,钻进那屋子看了看。
小小的屋子,在最里面间,里头摆了窄窄的床,床边还有一张小圆桌。
不管高度还是大小,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似的。
嗒嗒喜欢得不得了,一脸稀奇地跑进去试了试,转头一看,还在床尾处看见一个小木马。
小木马做工精细,轻轻一推还会摇晃,嗒嗒想要上去,却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小心翼翼地看了卢德云一眼。
“老爷爷,可以吗?”嗒嗒软糯糯地问。
直到卢德云点了点头,她才立马高兴地迈开腿上木马。
嗒嗒抱着小木马的脑袋,轻轻摇晃着,嘴角咧开时,小米牙白白的,嘴角的酒窝不浅不深,笑容就像是棉花糖一样甜。
看着孩子温暖的笑容,卢德云的眼底,逐渐多了几抹人情味。
但很快,他便咳一声:“你们自己收拾一下,我去休息了。”
等到老人家回屋,看似不近人情地重重关上门,许广华与付蓉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他们看得出来,这老爷子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对他们,照顾着呢。
……
卢德云本以为嗒嗒会在自己过去给外孙女准备的屋里睡下,可没想到,小丫头毕竟还小
,粘人得很,死活抱着她娘的腿不撒手,嚷嚷着要跟娘一起睡。
不过这倒与他无关,房子既然已经借给他们住了,那他就不会干涉什么。
卢德云是个讲究人,回村一趟,连牙膏牙刷都带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他在院子里洗漱完毕,准备随意吃点早饭就坐公交车回去,可不想一转头,就看见嗒嗒、许年和他们娘在打扫卫生。
这个家最初建好的时候很漂亮,他的孩子们会经常回来看看,偶尔还要小住。
但后来他出了事,这个家里,就再无人打理过了。
现在,一大两小正忙活着,有人扫地,有人擦桌子,嗒嗒则是用九五二虎之力提着水桶,摇摇晃晃地给他们送水,看起来非常积极。
只是小丫头到底不会使巧劲儿,水桶往地下一搁,水滴就往上溅,扑到她的小脸蛋上。
嗒嗒也不恼,高高兴兴地抹一抹脸颊,大声道:“我提了水,现在要去帮忙做饭啦!”
嗒嗒哪会做饭呢,她就是去灶间帮倒忙的。
这家里原本没有粮食,还是昨天临走之前许老头让他们将之前付蓉娘家提来那没吃完的鸡蛋和一些粗面粉带回去,要不今早就没法开锅了。
若是在平日里,许广华不可能舍得一连打两个鸡蛋当早饭吃,可今天,他们得庆祝一下。
许广华打了鸡蛋,瞎捣乱的嗒嗒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帮忙一起搅拌,父女俩有说有笑,又将粗面粉倒了进去。
和面得要不少工夫,尤其是粗面不好揉,许广华费了好一会儿劲才弄好。锅烧热了,他又将循环用的猪皮放进去,直到锅里零星出了一点油,才慢慢将面糊倒进去。
他掌握着火力,面糊慢慢成型,一股子香气也逐渐飘荡在灶间。
卢德云站在灶间外,看着父女俩忙活的背影,听着这欢声笑语,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回到了被遣送农场之前的时光。
当年,他的家也是这么温馨、美满。
“老爷爷,要吃早饭啦!”嗒嗒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卢德云不想跟他们有太多牵扯,毕竟即便是家人,都曾让他寒过心,更何况是这些非亲非故的人呢?
可正当他要拒绝之时,嗒嗒已经跑过来,牵住了他
的手。
卢德云与他们一家四口一起吃了早饭。
许广华做的鸡蛋饼卖相好,一口咬下去,虽不滑嫩,但却有一股韧劲,越吃越香。
这口感让卢德云很是惊艳,吃完之后,他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但却一句夸奖的话都不愿说,只回屋收拾去了。
付蓉从昨天整理好的行李中找出麦乳精,给嗒嗒和许年一人冲了一杯。
浓郁的醇香味散发开来,两个孩子喝得津津有味。
付蓉笑着说道:“你们姥姥送来的麦乳精剩不多了,这罐喝完,我们暂时不买。”
她这样告诉孩子,只是希望孩子们能珍惜这最后一杯麦乳精,可没想到,嗒嗒一本正经地点头:“奶说了,咱家都穷得不行啦,麦乳精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喝的!”
孩子童言无忌,付蓉却听得不是滋味,她摸摸嗒嗒的脑袋:“谁说的?等娘发了工资就买。”
这声响落到屋内卢德云的耳中,使得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从小就是地主家的孩子,长大之后自己成了地主,之后在城里做的买卖也不小,真是从未受过穷。
但后因成分问题却吃了极大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