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杳杳皱眉:“这雪还要下好一段日子呢,等化雪的时候才不安全,不如趁着今日难得雪停了。”
“上雪山的马车还未准备呢。”一直沉默的卫风也开口劝着。
路杳杳想了想:“那就骑马上山吧。”
“骑马也太冷些。”绿腰听得直摇头。
“没事,我多穿点。”路杳杳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坚定,“不知道为何,我就想今日上山。”
绿腰张嘴还要劝,就被路杳杳挥了挥手打断了。
“就今天吧,而且我有点想殿下了。”她看着屋外的雪景,脸色微微一红。
距离她来越州已经五天了,殿下倒是日日送信来,黏黏糊糊的。
绿腰无奈,只好下去准备,卫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又阻止不得,只能沉默地跟了上去。
雪虽然停了,山内却还有点积雪,不能坐马车,只能骑马上山。幸好上山的那条路修的平整又宽旷,且不陡峭,一行人一路无碍地上到石峰山的最高顶。
路家夫人就安葬在这里。
从这里往下看去,越州之色尽收眼底。
偌大的越州城在此刻也显得格外拥挤狭小,好似可以放在手心把玩的玩具一般。
这个位置不在风口,处在凹陷处,两侧又有高木挡着,不受风雪侵扰,倒也隔出一片宁静。
路杳杳站在那座陌生的墓碑前。
她从不曾来越州祭拜过母亲,路家好似从没有这个念头,但每年护国寺的价值千金的长明灯却是一盏接着一盏。
路家陷入一个奇怪的循环。
路杳杳靠近墓地,摆上香案瓜果,却是发现这里似乎有人祭拜过了,虽然打算的干干净净,但还未烧尽的纸钱,以及未来得及被覆盖的折痕。
墓前甚至插了几株梅花,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点熟悉的味道。
路夫人生平最爱梅花。
“想必又是周围的僧侣祭拜的。”绿腰想起水千森的话。
“好熟悉的味道。”红玉动了动鼻子,小声说道,“我怎么问着有点像人参的味道,还有点酒味,好香的酒啊。”
“胡说什么,大概是哪里的树木被雪压断了。”绿腰上前打算清理掉墓前的东西,打断了红玉的话,“至于酒不酒的,我看你自己想喝酒了。”
红玉吐了吐舌头。
路杳杳却是一愣,盯着被白雪覆盖住的盛开梅花,在大雪中娇嫩欲滴,显眼鲜艳。
梅花尤带着一点水渍,清爽明艳,一看便是刚摘下不久。
“红梅啊。”她喃喃自语。
“这一带有红梅吗?”路杳杳急迫又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周围。
白雪皑皑,只见周围高大树木落满积雪的模样,遍地都是大雪覆盖的模样,视线所及没有一点艳丽的花色。
“也许是僧人从外面摘来的。”绿腰正打算收拾掉红梅,安慰着。
“别拿,就放着吧。”路杳杳蓦地有些失落,恹恹地点点头:“都收拾到一边去吧。”
卫风拿起那簇梅花,低垂的神色带着复杂之色,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侧。
路杳杳站在那座洁白整洁的墓前,神思恍惚,久久沉默。
“咦你们是谁,这里不能随便给人乱碰的。”
只见三个小孩穿过树林,站在不远处警惕地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一天不能祭拜两次的。”
路杳杳失笑:“我什么时候又来的,我才刚来。”
其中一个小男孩皱眉小大人一般打量着她,随后和另外两个小女孩说道:“好像真的不是之前那人。”
“这里不能随便祭拜的,会被太守骂的,你们赶紧走吧。”年级最小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说着。
“那你们怎么在这里啊。”路杳杳见那小孩小脸圆嘟嘟的,可爱极了,忍不住拿出一小块糖果,对着年纪最小的小女孩挥了挥手,“来,给你糖吃。”
小孩看到糖,眼睛都亮了,对视一眼后,别别扭扭地走了上来。
“我们是替僧人哥哥来办事的啊。”
“对啊,我们帮他们给这个墓碑的主人上香。”
“刚才也有个哥哥来了,给了我们糖也叫我们先到一边去玩呢。”
小孩们一时被糖果诱惑说漏嘴了,一时间有些害怕。
“哥哥说不能说的。”小女孩不高兴地指责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手指搅着,突然不好意思:“我是看那个人病恹恹的,不像坏人,而且快哭了,我才同意的,可没有做坏事。”
两个小女孩齐齐点头,担忧又害怕地看着路杳杳。
路杳杳捏着手中的糖果,心中那点不受控制的思绪再一次飞远,且在此刻达到一点顶端,让她不由出声重复道:“有个哥哥来过啊?”
“对啊,但是感觉要死了,都吐血了。”小男孩跑到墓前扒拉了一下,果然从雪中冒出一点血来,得意地直笑,“你看,他咳嗽得厉害,后来就吐血了。”
“才不会,哥哥这么好看怎么会死?”最小的小女孩憋着嘴,不高兴地大声质问着。
“可我看他就是会死,脸比雪还白呢。”小男孩反驳着。
路杳杳看着那点血迹,手指僵硬,抱着暖炉的手在微微颤动,眼底闪过一丝怀疑。
“他长什么样子?”路杳杳强压着心里涌上来的激动,连声问着。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小女孩喏喏说道:“就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啊。”
路杳杳满腹心思,却又听得哭笑不得。
“啊,哥哥身上还有一股木头清香的味道,有点好闻。”年纪最小的小女孩一拍手,高高兴兴地说着。
“不说过是人参吗,爷爷不是在雪地中抓过参娃娃嘛,咦,怎么还有味道,难道不是那位哥哥身上的味道,是这里也有参娃娃嘛。”年纪稍大的女孩突然眼睛亮起,“那我们等会叫爷爷来挖吧。”
“这么一说,哥哥这里也有一点红红的痣呢。”小男孩一直打量着路杳杳,用手指戳着自己的眼皮子下面的位置,乐呵呵地说着。
大雪纷飞,满山寂静。
路杳杳只觉得耳鼓一阵阵地在响,吵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抖,全身血液都被寒冷的天气凝固,冷得她在发抖,可心底确实腾出一点火苗,了。
“咦,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像这位姐姐,这里好像,这里也好像。”年纪最大的小女孩盯着她看,又拿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眼睛和嘴巴,傻傻地笑问着,“你们是兄妹吗。”
一直抱剑沉默的卫风自角落中抬起头来,脸上难得露出一点慌乱之色,紧紧盯着面前白色背影。
啪嗒一声,暖炉跌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原本三个小孩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停住,惊恐不安地看着面前面无血色的人身上。
“娘娘。”绿腰眼皮子一跳,连忙上前扶着人。
红玉慌乱不安地站着。
卫风手指紧握长剑,眼底翻滚着千言万语,却又跟着大雪一样被深深地压抑住,最后只能把视线落在脚边的那几枝浑然不知事,依旧绽放的红梅上。
“是他。”路杳杳搭着绿腰手腕的手微微一颤,眼眶微红,眼尾泛出一大片红意,比着雪地上的梅花还要耀眼。
“江月楼。”
她身形摇摇欲坠,到嘴边的话却只能轻不可闻地念出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竹筒那个典故真人真事,来自白居易……和他的好基友元稹 ,,
第83章
深夜, 越州的宵禁让此刻的越城冷冷清清,唯有重新下起的大雪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落下,覆盖住一切。
叶甄在昏暗的走廊上, 端着黑漆漆的药愁眉苦脸地入了长廊最角落的屋子, 还未进去,就听到屋内传来沉闷又撕心肺裂的咳嗽声,等推门而入,迟迟不散去的血腥味在低廉湿气的屋内回荡。
“都烧起来了,还是请个大夫吧。”叶甄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 忧心忡忡地说着。
江月楼烧得脸颊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却是泛着青色,眉宇间的惨白透明好似冰山的积雪,若是划了便要消失一般,可他眉心的折痕迟迟不肯松懈下来, 闻言只是颇为沉重地睁开眼。
“越州不宜久留。”他闭着眼,嘴唇微动, 他在沉默中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几个小孩……”
叶甄坐在床边, 也紧跟着叹气:“天还没晴,娘娘不会现在上山的, 遇不到那些小孩子,我们也别不着急走,还是先退烧吧。”
江月楼只是躺在床上, 连着呼吸都缓慢到近乎停滞,总是让人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脉搏,确定他还是否在呼吸。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敲门, 两长两短。
江月楼倏地睁开眼,露出那双和病弱完全不相符的锐利双眸。
“是小卫回来了。”憋着一口气的叶甄,确认敲门声后松了一口气。
江月楼却是盯着门口的影子,脸上没有一点放松之色。
那敲门声太急促了。
他喘着气,感受着灼热的气息在胸腔间激荡,搅得浑身敲骨抽髓的痛疼中好似堕入火炉,越发难捱。
他这次病得太久了,让他在清醒和混沌间徘徊,让他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在恍惚间没了章法。
门外,李卫一脸严肃闪身入了屋内。
“明州奉化长史清宴奉太子妃手令今日午时带兵入城了。”他再也顾不得装成一个哑巴,一开口的声音沙哑晦暗,好似在石子在火堆里滚动,嘶哑难听。
屋内一片寂静,灯芯发出嘭的一声。
叶甄眼皮子一跳。
“怎么好端端让明州……”
明州虽然距离越州不远,但好歹跨了界,而且又是负责武治的长史,一旦跨界是需要上陈情折的。
若无大事,只怕要当场摘帽。
“石峰山被封了。”李卫粗黑的眉毛压着眼睛,盯着神色难测的江月楼,语气沉重。
江月楼挣扎地爬起来,喉咙如同漏气的风扇,喘着粗气:“来不及了,给我上妆。”
李卫也不多问一句,立马把人扶起来。
叶甄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讪讪地说道:“未必是我们的事情。”
话音落下没多久,只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阵马蹄声,肃然整齐,最后又倏地停下。
“在,在,在我们楼下。”叶甄推开一点点窗户向下看去,突然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说着。
江月楼无力地闭上眼,昏黄的烛光落在眼睫上晕开一点浓密的阴影。
“杳杳。”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点挣扎痛苦的低喃声。
耳边是有人上楼的声音,破旧狭小的楼梯发出阵阵吱呀颤抖声,兵甲铁器叮咚声像是一把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屋内三个人的心尖上,让他们肝胆直颤。
叶甄脸色发白,紧紧盯着门口倒影出来的身影。
李卫不由握紧腰间的匕首,对着江月楼张了张嘴。
江月楼盯着门上倒影的那个影子,突然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
他轻声说着,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却在灼热的呼吸中突然松了下来,竟然是再也没有过的如释重负。
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大门被咣当一声推开,本就松松合在门口的木门摇摇欲坠,发出难听艰涩的吱呀声。
火把照耀下投射出一个人影落在漆黑油腻的地面上。
那席雪白的狐裘在燃烧的火把照耀下熠熠生光,让这间破旧昏暗的屋子顿时多了点华贵之色。
长安路家娇养出来的千金,便是随意站着都是耀眼贵气的。
门口两侧府兵玄甲黑衣,腰挂长剑,手举手把,分成两队冰冷地站在门外,长长的队伍站满了整条走廊。
客栈所有屋子都是大门紧闭,便连那个矮矮胖胖的势利眼掌柜都消失不见了。
苍茫的大雪中,这间破旧的客栈好似只有这些人一般,冷漠森然,毫无人气。
路杳杳站在门口,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床上那张虚弱惨白的脸上。
又是那张早已见过的模样。
她一路骑马而来,凌厉寒风早已把满心不安欢喜,难过悲愤都吹得一干二净,可此刻乍一看到眼前之人的模样,那些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瞬间都挣扎地叫嚣着出来。
满腔被欺骗的悲愤,被戏弄的愤怒,可内心深处还是交杂着得偿所愿的喜悦,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找面前之人八年了,近三千个日日夜夜,三万五千个时辰,痛苦不安,难过悲愤让她一次次从黑暗中惊醒,让她从失声痛哭变成了无声沉默。
路家窗前他每年生日为她亲手摘下的八棵红梅一次又一次地花开花落,她却没有等来一点消息。
这八年时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从不懂事的路家幼女到如今初为人妇的东宫太子妃,漫长的岁月竟然弹指而过,而她终于要放弃了。
八年的时候,他从江南寻到陇右道,走遍了整个大昇,可依旧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石落大海,悄无声息。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连爹爹都这么说,长安城人人都道路家大郎君可惜了。
她其实心中也明白,若是他还是活着,早该来找她了。
他临走前,说过要陪她过八岁的生辰,却不料这一走,就缺席了之前八年,往后还有无数个八年。
那点奇怪的冀望和期盼终于在一次次失望中落空。
可现在他出现了。
他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就在近在咫尺的距离,有血有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带着不再是当初见面的陌生和清冷,是那个熟悉到让她不敢忘记的目光,
他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却让她在长安等了那个八岁的生辰足足八年。
路杳杳手指微微颤抖着,甚至生气地想着,她可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整个大昇放眼过去,谁敢给她这样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