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这样织对吗?”
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丝的开心。
立在一旁观看的售货员,早已被震得目瞪口呆,闻言,合拢上嘴,隐晦的瞄了眼他的脸和独臂,目光复杂的点了点头。
“谢谢。”
林海峰收好钩针,掏出手表看了眼时间,见已过了半个钟,便准备回水泥厂接货。
路过收音机柜台时,在听到广播内容时顿住了脚。
“……恢复高考是全国人民的希望,各级领导干部要支持青年人报考大学,为建设四个现代化,选拔优秀人才,这是关系到我国千秋万代的大事。”
林海峰眉心重重一跳,疾步走出大楼直奔报刊亭,“同志,给我来份《人民日报》。”
接过带着墨香味的报纸,他迫不及待的展开浏览。
许久后,他放下报纸,深邃的目光里星芒大盛。
——国家恢复高考了!
虽然这和没读过几年书的自己没关系,但他却清楚的知道,恢复高考就代表鹿崽以后可以读大学,更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像只笼中鸟般,被困在小小的一方之地。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再次打开报纸翻阅,几秒后,黝黑的视线在“报考外语专业的加试外语”这一内容上滞留。
林海峰捏着报纸陷入沉思,第一年高考就开外语,是否说明国家很急缺这方面的人才?就像十几年前重视E语那般?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刚入伍,因时代和家庭贫穷的关系,他并没有读过书,所以E语对于他来说,不亚于天书,但他硬是靠着死记硬背学会了。
天道酬勤,之后的他因为E语,立了个大功升了职。
林海峰想到这,眼里闪过道流光,既然第一年就考Y语,以后Y语有可能会变得和母语一样重要。
他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林海峰收好报纸,再次进入百货大楼买收音机。
“同志,请给我一台半导体七管短波收音机。”
男售货员诧异的抬头,一般人来买收音机都只是看价格、看牌子,很少有人能形容的这么具体,看来这人是个行家。
售货员扭头左右张望,见四周无人,上半身倾压在柜面上,靠近他,压低声音询问:“你想买来听Y语?”
“y语”两字只有口型没有音。
林海峰颔首。
他是买给鹿崽的,他没想过让女儿现在就学,而是希望鹿崽听习惯后,以后再学习Y语时不会排斥。若是以后Y语变得不重要也没关系,那就当给女儿买了个玩具。
男售货员推了推眼镜,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这没有你说的短波,毕竟咱这边山多容易没信号,哎你先别皱眉啊,我这虽没有短波,却有一部袖珍式立体声中波收音机,不仅没有信号的烦恼,还不要收音机票。”
他不敢直接说价钱,生怕把人吓走,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可就是太好了,许多人一听价格就死了心,眼看这东西又要待在部门里过个年,因此部门领导们一咬牙,决定不要票大降价,亦要把这部收音机卖出去。
林海峰挑眉,“要多少钱?”
男售货员拿出一台银白色,成人巴掌大的收音机,扭开旋钮播广播。
他觑着林海峰的面色说:“信号好,能接受的频道多,音色也是一等一,所以这部收音机要80元和28张工业券。”
林海峰微微蹙眉,钱他有,工业券却差了两张,以后家里要用工业券的地方还多的是,看来得想个办法换点工业券。
他想到自己的手表,对售货员说:“您先帮我留一会,我等下来买。”
“好嘞!”
林海峰转到手表柜台,掏出手表问:“同志,这种表你们回收吗?”
刚送走鹿崽没多久的售货员,拿起放大镜,细致谨慎的验过手表后,笑容满面的说:“收,您这块表是沪地表,又保养的极好,按照我们的回收标准来算,属于三等表,三等的回收价格是40元和12张工业券,请问您出售吗?”
林海峰颔首,售货员开出的价和自己估算的差不多。
拿到钱券的他买下收音机,转向水泥厂提货。
另一边,鹿崽和林四回到驴车上。
林四用湿手帕给妹妹擦着手,又心疼钱又欢喜的絮叨:“不就是木头雕的木仓嘛,竟然还要5毛钱一把,我都说不要了,你还非要给我买,还有奶奶的礼物,不是说好买雪花油了?你硬是买雪花膏,一字之差就贵了两块钱,你咋一到这种时候就特别倔呢?
“以前我还没觉得你哪和二叔像,现在我可算知道了,在倔这方面你和二叔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鹿崽的小耳朵自动过滤掉前面一大段话,重点放在后一句话上,她眼睛闪闪发光的追问:“鹿崽真的和二蛋爸爸像么?”
“像!”
林四肯定的点头,看着笑的像朵向日葵般灿烂的妹妹,嘱咐道:“鹿崽,以后别给哥哥买东西了,特别是这么贵的东西,你等哥哥长大了给你买。”
自己今年十三,再过三年就能下地挣工分了,到年底工分换成了钱,就可以给妹妹买东西了,不过干农活好累哦,要是有不下地也能赚钱的法子就好了。
鹿崽低头撑开自己的小兜兜,看着里面的钱票,反驳道:“不贵哒,都没有要票票。”
在她心里,需要用票买的东西才叫贵。
“也是,”林四叹气,“就像钱,咱还能想办法挣点,票咱想挣都没地方挣,要是以后有一天买东西不要票就好了。”
经历过买手表艰难的鹿崽,非常有认同感,“对呀,要是只要钱钱就好了。”
林四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白日梦,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天,见太阳已升到正空,连忙拿出个菜包子,“都中午了,鹿崽你快吃个包子。”
鹿崽摇头,走到车辕处坐下,等林海峰。
“要等二蛋爸爸一起吃。”
林四估摸着二叔也快回来了,闻言也不强求,跟着坐到了车辕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行人,静默片刻后,说:“鹿崽,今天发生的事咱得告诉二叔。”
他跟二叔保证过,要看好妹妹的,但他不止没看好,还差点把妹妹带进火坑,若不是妹妹机灵,现在两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犯了天大的错误,既然是错就要站正挨打,这次就算二叔把他打个半死,他也认了。
鹿崽以为他说的是手表,转头望了眼藏在背篓里的手表,捧着小脸满脸欢喜,“恩恩,回去鹿崽就告诉二蛋爸爸,呀,奶奶回来了!”
她眼尖的看到人群中的林老娘,眼睛一亮,摇晃着小手呼喊。
林老娘听到孙女的呼喊,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扳着孙女的小身子上下打量,见全身没有半点不对,放下心来,笑容满面的么了鹿崽一口,立即放下篮子去喂驴。
在还未机械化的年代,每头驴骡牛都是队里的宝贝。
林老娘动作麻利的倒水拎草喂驴,确定甩着响鼻的小毛驴吃饱了后,噙着神秘的笑上车,把篮子拖到孙女面前,“鹿崽,你看这是啥?”
黄绿色的篮底,竖摆着四瓶桔子罐头,透过剔透的玻璃瓶,能看到弯成月牙的黄桔瓣,悠闲的舒展着浸泡在糖水中的诱人身躯。
“是桔子罐头!”
鹿崽看的嘴角亮晶晶的。
“对,就是罐头,”林老娘摸着孙女的小脸,哄着,“天凉,咱现在不吃,等回去后奶奶给你热热再吃哈。”
鹿崽的目光紧盯着罐头,口齿不清的说:“恩恩,我们兜次。”
林老娘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已经大了的孙子们,才不会跟孙女抢食,只除了小四。
她想到这,扭头看着沉默的林四,奇怪的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没闹着要吃?”
往常只要看到吃的,这小子那眼就和狼似的,直冒绿光,不把吃的弄到肚里不罢休,可今儿个咋这么安静?这不像他啊。
林四还没做好和她坦白的勇气,闻言,垂着头支吾道:“我我不吃,给鹿崽吃。”
林老娘眯着眼打量他,她咋觉的这小子怪怪的?该不会是又闯祸了吧?
“二蛋爸爸!”鹿崽欢快的扯着小奶音唤人。
林老娘被吸引心神,一扭头就看到孙女抱着车辕想往下跳,顿时顾不得林四,慌得连忙侧身去扯她,口中急喊:“鹿崽可不能跳!”
林海峰一个箭步窜过来,接住女儿,颠着她的小身子问:“想不想爸爸?”
“可想可想了!”
鹿崽搂着他的脖子,像只小奶狗似的蹭着他的脖颈,一见到爸爸就自动变软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糖分。
“爸爸也想鹿崽,”林海峰一颗老父心圆满了,“鹿崽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被人欺负?”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林四,头几乎勾到了胸膛里。
鹿崽一一回答:“不饿,不渴,没有人欺负鹿崽,二蛋爸爸呢?”
林海峰提着的心落回到了原地,笑着把女儿放回车上。
“爸爸也不饿不渴没被人欺负,鹿崽,咱们去国营饭店吃午饭去?”
“不许去!”
林老娘柳眉倒竖,坚决反对,“咱家就有野猪肉,你去干啥?饭店里一个馒头就要□□票四分钱,有这些钱票我能给你蒸俩馒头,你赶紧赶车去水泥厂拉水泥,回家后我给鹿崽做红烧肉,她都没吃过呐。”
鹿崽想到红烧肉,头点成小鸡啄米,“吃红烧肉!”
“还是我们鹿崽懂事,”林老娘夸完孙女,数落儿子,“你咋这么不会过日子?你可是有闺女要养的人,你现在把老本霍霍完了,难道以后的日子你爷俩昂着脖子张着嘴喝西北风?”
“二蛋爸爸也懂事!”
护爹的鹿崽扯开自己的兜兜,刚想说自己有钱票,嘴巴就被林四捂住。
一脑门汗的林四,紧箍着鹿崽的小身子迅速窜到角落,扒拉开林海峰带回来的包裹,吐出来的话和炒豆子似的,又快又响。
“你看二叔说话算话的给你买了糖葫芦!”
鹿崽顿时忘了原来想说的话,挺着小胸脯炫爹,“二蛋爸爸从来不会骗鹿崽哒!哥哥,我们次葫芦吧!”
“恩……”林四扭过头,长长吁了口气。
林老娘瞅着五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气不打一处来,继续数落:“这么多鹿崽一次能吃得完?你是手上有几个钱不花完不舒坦是不……”
林海峰摸了摸鼻尖,掏出两分钱递给专门看车的大爷,接着轻轻空甩了下鞭子,驱使着小毛驴拐向去水泥厂的路。
等出了看车棚,他看老娘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清咳了声打断老娘。
“娘,我和鹿崽这月的补贴和粮票到了,我先去邮局领过再去水泥厂。”
林老娘一愣,“咋还有粮票?”
林海峰简略解释:“我是因战残疾,所以国家养我终身。”
“哎呦,国家咋嫩好啊!”
林老娘真诚实意的夸了一顿母国,接着激动的挪到儿子身边,“那你的粮票里有细粮不?”
“有。”
林老娘想了想,压低声音说:“等会去粮所,你只领粗粮,细粮等你搬了家再领,领了也别往我这送,就放你们家,我隔三差五的去帮你们做一顿。”
林海峰也是这么想的,自己不吃细粮行,但女儿不能不吃。
“娘,辛苦你了。”
“苦啥?我巴不得一天七顿的做给鹿崽吃,把鹿崽喂的胖乎乎的我才高兴呢,可惜就是没条件,咱家穷的耗子来了都得施舍点。”
林海峰失笑,待想起高考的事面色一凛,“对了,娘,国家恢复了高考,小一他们三兄弟可以试试。”
“高考?是说以后可以上大学了?”林老娘精神一震。
“对,而且这次招生不限身份,所有人都可以参加。”
“不限身份也没用,”林老娘刚直起的脊椎骨又弯了下来,“小一他们没赶上好时候,入学没多久就赶上了动乱,他们小学都没毕业能考啥大学?”
林海峰重重的叹了口气。
林老娘想到孙女又眉飞色舞起来,“但以后鹿崽能考啊,以鹿崽的聪明劲说不定咱家还能出个大学生呢!”
她说完,回头看了眼孙女,见鹿崽眼皮在打架,立马柔声问:“鹿崽瞌睡啦?”
鹿崽点了点头,像雏鸟似的,张着嫩嫩的小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软软的说:“车车晃,想睡。”
“那奶奶抱鹿崽睡觉觉。”
林老娘抱着孙女,拍背、顺毛、摇晃,一套动作还未做完,鹿崽就睡熟了。
林海峰见状,将马车赶得更稳。
鹿崽在睡梦中,总觉得有只小蚊子在咬自己耳朵,咬得自己再也睡不下去,连续赶了几次都赶不走后,瘪着嘴哼唧着睁开眼。
林四看妹妹醒了,迅速把拿着狗尾巴草的手背到了身后。
“到家啦鹿崽!你别睡啦,再睡晚上该睡不着了。”
还没醒神的鹿崽,无意识的点着小脑袋,张开双手,求抱抱,“哥哥抱。”
“好咧。”
林四抱着枕着自己肩膀的妹妹,在院里来回走动,等她彻底清醒后,哭丧着脸和她商量:“鹿崽,要是待会二叔快把打死时,你能不能帮我求求情?”
鹿崽抬起带着睡痕的小脸,不解的问:“二蛋爸爸为什么揍你呀?”
林四耷拉着脑袋,“因为我没看好你,差点被抓就算了,更是让你差点被拐走。”
鹿崽眨巴眨巴眼,“可是鹿崽没有被抓走呀~”
林四皱巴着脸,不知自己该怎么表达才能让妹妹明白,为难的想了半天后,放弃道:“哥哥笨,没法跟你说清楚,反正鹿崽你记得待会替哥哥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