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珂爱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往后退了一步，关上门。
“进来吧。”她听到乔医生说，“多利要死了。”
快到要，只是一个形容词的变化。
她立马推开门走了进来，跟着乔医生往里面走去。
那汪汪的狗叫声，一声高一声低。
“好痛啊，我好他妈痛啊！”
这几声脏话是中气十足，听得萧珂爱都是一愣。
乔医生看到她的举动，转身问道。
“多利说了什么吗？”
萧珂爱想着总不能说是骂脏话吧，“它叫痛。”
乔医生皱起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在转角后，她进入了一个小隔间，一只柯基犬趴在中央的垫子上，地面上有一条褐白色的长线，那应该是它的呕吐物。
它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大大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身体不时的抽搐着。
“……为什么这么痛啊，天呐，给我个痛快吧！”
乔医生弯腰在它身上打了一针。
萧珂爱：“你在干什么？”
乔医生：“打止痛药。”
抽搐着哀嚎的多利渐渐平静下来，它张开嘴，吐出了一团黄白的絮状物，肚皮剧烈的上下起伏几下，慢慢的抬起了头，看向了她。
“来了啊。”
萧珂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红了眼。
“哎哟，怎么红眼了。”多利颤颤巍巍的从垫子上爬起来，低声抱怨着，“我没事的，就真他妈疼，没人告诉我那针打身上会又吐又拉啊。”
“既然来了，也算是缘分。”多利抽了口气，“我这估计撑不了多久了，有些话，就麻烦你再给我带一下。”
萧珂爱看它这样，根本就无法拒绝。
“你说吧。”
多利：“乔书昀，你个傻逼东西，人话听不进去，狗话能不能听听？”
第29章 二十九
多利爆吼出来的那声情绪十分激动，叫声都在房间里回荡了几圈, 也引起了乔医生的注意。
“它又说什么了？”乔医生皱眉, “止疼药不管用吗？但是不能多打了。”
萧珂爱非常犹豫, 在多利不断催促下才开口。
“它骂你傻逼。”
乔医生：“……”
多利：“直接切入正题吧, 我时间不多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刘扬死的时候我在现场, 我看着他从阳台跳下去的。”
转话的萧珂爱听到这里顿了顿，她看着乔医生，说出了多利的话。
乔医生的表情变了，眉间皱起的肉皮渐渐变平, 五官舒展, 微微张开嘴, 拼凑出了一副茫然的神情。
多利：“当时事情发生的很快，他的妈妈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说话, 爸爸则是转身用茶杯在饮水机接水，聊天的话题就是那些, 你也知道，都三十多的人了为什么不结婚？我们现在也不要求那么多了，是个女的就行……”
它说这些话的时候, 语气都没有任何的起伏。
多利：“和往常一样的场景，无论是刘扬下班回家时，还是周末放假，总是会遇到的，我没有在意, 他的爸妈也没有在意——直到‘砰’的一声，阳台拉开了窗户，风声呼呼的吹，35层的楼高，风总是那么大，然后我们都抬起头……刘扬不见了。”
乔医生红着眼，他死死的瞪着她。
多利：“我们找了一圈，然后听到下面传来尖叫声……好多的血，好多好多的血。”
“他们为什么要逼他？”乔医生咬紧了牙，这一句话自出口就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多利扭过头，看着萧珂爱，“大家都是这样，到了年龄，就会有人出来逼迫你，苦口婆心也好，恶言恶语也好……你不也是吗？”
萧珂爱心脏猛得跳动一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你看你女儿这样，一天到晚不落家，这个年纪了天天加班忙工作！”
“这是我的错吗？这工作还不是你给找的？现在又嫌我？”
“我让你每天和她说一下紧迫性，年纪不小了，再不结婚，是准备找二婚男吗？”
“有用吗？老让我说，你个当老子的怎么不说说？”
那些争吵的话语涌入她的耳道。
——嗡——嗡
蝉鸣似的耳鸣在她耳中回响，她抬起了右手，被绷带包裹住的手心针扎似的刺痛。
多利：“所以他跳下去了。”
模糊之间，她似乎又看到红色的保温瓶在她眼前炸裂开。
“你怎么了？”乔医生的声音猛得拉回了她的意识。
萧珂爱想对他笑一下，只是刚勾起唇角，扯动着眼睛，眼中酸涩的厉害。
“……我好像，有点理解刘扬跳下去的心情了。”
而顺着思路往下想去，萧珂爱也明白了一些事情。
“所以，你那个时候才会跟着我吗？”只是一个关结相通，后面很多难以理解的死结就都解开了，“你在我的身上，看到了刘扬的影子？”
乔医生眨了眨眼，他垂下头，“好像这样，让你误会了……”
“谢谢。”萧珂爱用手臂擦了擦眼睛，“我那时状态确实不对，如果不是你拉了一把，也许后面的故事就不一样了。”
乔医生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多利：“你懂的，对吗？可惜那个时候我，刘扬的父母，没有一个人懂，大家都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出现了问题。”
“他在求救。”乔医生拿出了手机，他痛苦的捂住头，“刘扬给我发了条微信，这样的抱怨平时太多了，我都没有在意，然后……第二天，第二天他就跳下来了。”
多利：“那他妈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谁他妈知道他会跳下来！”
多利爆出了一句粗口，“明明之前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乔医生：“如果我早点发现，在收到短信的时候就赶过去，和他聊天疏导他，说不定他就不会跳了。”
“不会的。”多利笃定的说道，“在跳下去之前，他在家里做了大扫除，还洗了一个澡，把钱包里的银行卡都抽出来，用纸写上了密码，还和我玩了一会儿，给我说了关于你的事，这并不是冲动的自杀，他早就想好了，也计划好了。”
多利说着停了一会儿。
“对了，要不要听刘扬和我说得事情，关于你的。”
乔医生放下捂住脑袋的手。
多利：“他说，乔书昀不像我，我这辈子爹妈说什么是什么，报的志愿都要在魔都，因为去外面读书都要吃苦，谈女朋友外地的可以，但是结婚最好是魔都本地人，老房子当婚房太旧怕女方嫌弃，卖了再借点凑个首付，还给我算好了房贷，每个月还四千七就行，我要是不愿意呢，就又哭又闹的，说‘一辈子的老本都给你掏出来，就是为了让你买房好娶个本地媳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到时候生两个，一个我们带，一个你岳父岳母带，趁着我们年轻，还带的动，你早点结婚生子……’”
多利：“可我不想要这样啊，不想要这样！”
“乔书昀啊。” 萧珂爱眼前模糊着，眼眶里像是集满了水，就这么复述着多利的话，“你可别像我，懦弱了一辈子，最后活成了这个鸟样。”
第30章 三十
恍然之间，萧珂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刘扬还是在说她, 说到最后竟然莫名的哽咽着, 泪流满面。
而多利在说完这些话后, 身体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去了一大半, 软软的瘫倒在垫子上，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
乔医生吸了几口气, 胸前剧烈的上下起伏几下，忽然笑出了声。
萧珂爱被他这番举动吓了一跳，泪眼模糊的看他，“你……还好吧？”
他一边笑, 一边擦眼睛, “没事, 就是突然觉得，挺可笑的。”
萧珂爱：“……可笑？”
“我哪能和他刘扬一样？一天到晚爹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胸口不断起伏着, 连语气都变得粗重不少，“说分手就分手, 说改志愿就改志愿……我就是不想，我他妈就是不想！”
他骂了一声，又捂住脸, 弯下了腰。
“你说……就这么个任人揉搓的橡皮泥，怎么就跳了呢？”
萧珂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抬起手，按到他的头顶上，揉了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她想要安慰对方, 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于是只能剖析自己，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有时候可能是一时冲动，有时也可能是日积月累的压抑，我大概是前后两种的结合体，日积月累后的冲动爆发，你的朋友……”
他急不可耐的打断她的话。
乔医生:“他是早就计划好，可我竟然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在说完之后，又猛得停顿，看着她，像是因为不礼貌打断她说话而懊恼，却又控制不住的泄露情绪，眼眶发红，痛苦挣扎。
乔医生:“我可以说说……我和刘杨的故事吗？”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甚至都和大多的普通人一般。
乔医生:“我和刘杨是发小，从小一同长大，虽然中间因为上学分开一段时间，但关系特别好，就算我在国外留学，也都保持联系。”
“他的生活没有太大的不同，或许还可以说是幸运的，爹妈就已经给他铺好的路。”
“不用担心高昂的首付，也不用东拼西凑借钱买房，就连房贷也是父母计算好的，前期他们帮忙还，后期商转公积金也花不了多少钱，多幸福啊，都没什么压力，就差一个本地魔都女朋友，再来个强强联合。”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计划好呢？”乔医生喃喃说着，“他在大学时谈了一个女孩，四线城市，还有个弟弟，能力是真的强，大学时就能在外面兼职赚学费，实习时的工资比刘杨高上一截。”
“可他爹妈哪管这么多，乡里来的，还有个倒贴的弟弟。”
“然后就分手了。”乔医生叹气，“那段时间，刘杨表现的很正常，听家里的话相亲，只是偶尔和我抱怨，相亲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他太听话了，刘杨有时候还会和我说，家里房给买了，车也给买了，我这要是不听话，是不是就不识好歹了？”
一步妥协，步步妥协。
“我都没有发现，这样下去他会出现精神问题，也有可能我们国人很少在意过别人的精神世界，所以在和他出去玩撸串的时候，他和我说，老乔啊，你说人死了之后，是不是就解脱啦？……我都没有意识到。”
“这个社会啊，男人哭就是丢人，就是脆弱，那就是像个娘们，最好流血不流泪，那什么逼婚分手啊，儿女情长的东西，都算个屁……”
“可我真的痛苦，也真的难过。”乔医生捂住脸，呜咽着，几滴的水珠从他指缝里渗了出来，“真的……忍不住。
萧珂爱这时才感觉到，有些压力并不仅仅存在于她这种性别上。
“后来我就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他低声抽泣着，努力的压抑着嘴里的泣音，“我怎么都得把刘扬那一份也给拼回来，刚好我在鄂江读书，这边也比较熟，所以就来了鄂江，重新开始。”
来鄂江应该还有一定的逃避心理，萧珂爱看他。
“我其实还挺羡慕乔医生的。” 萧珂爱说，“你可以义无反顾的来鄂江，不管家里人怎么想啊，抛弃原有在魔都的一切。”
她有时候会想，她为什么会喜欢上乔医生，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人长得好看，各方面优秀吗？到这个时候，通过刘扬，她似乎也渐渐明白了一些。
在本质上，她和刘扬并没有多大差别。
家庭条件的优越，以及父母的强势，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都在无形中影响她的想法和性格，以至于她在面对逼婚时，所采取的消极抵抗的策略。
“我家里拆迁，有了三套房，爸妈早年和人合作还买了门面，给我找了工作，因为我上班有点远给我买了辆车，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工资低，他们怕油费停车费太高我承受不起，于是每个月还给补贴一千五，工资拿着自己花。” 萧珂爱笑了，“你说都这样了，要是不听话，是不是就不识好歹了？”
“所以我真的真的好羡慕你。” 萧珂爱终于明白了，那些让她动心的，仰望的，想要的东西，“这潜意识里就想着离你近一点，可以引导我，带动我……然后变成你。”
乔医生从手里抬起了头，他眼下还挂着两条湿漉漉的水痕。
“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一开始时也和刘扬差不多，家里给买车买房，这方面你家的条件都比我家好，说来也是不怕你笑话，二十多岁时，我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也不觉得难受，有房好啊，全款没贷款，什么都准备好了，到时候在家附近找个兽医院，找个贤惠的老婆，那日子别提多自在了。”
“但是，刘扬死了。”他皱眉，“突然间，就像一道闪电劈到了脑袋上，我明白……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学历，我的见识……我不想要就这么‘循规蹈矩’的下去。”
“可那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萧珂爱搓了搓手指。
“是的，也幸好那段时间在家那边工作，爸妈给我分担了很多的压力，不需要租房在外面吃饭花钱，我省了很多钱，这些钱在魔都算不了什么，但是我来到鄂江，这个城市最近几年发展的挺不错，我觉得我有机会，我可以租个门面，然后付清一套房的首付，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