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听见程云华的声音:“你这就走啦,不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吗?”
隔几秒。
是男生的声音,沙沙的,有些哑。
“不吃了,和同学约好有点事情,现在要过去一趟。”
程云华:“那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啊,给你买的药记得吃,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嗯。”
紧接着是开门的动静。
云泥回过神,将书包挎到肩上,拿上钥匙和口罩:“那我也先回去了,下周我带卷子给你做。”
“好,姐姐再见。”
云泥从卧室出去,程云华也免不了一通叮嘱,她都一一应下,到门口才说,“阿姨再见。”
“回去路上慢点。”
“好。”
云泥从宋家出去,走廊和屋里温度相差太大,她低头打了个喷嚏,余光里瞥见一双黑色的运动鞋。
顺着往上看。
男生一身黑色,肩宽腿长,口罩遮住半张脸,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和漆黑的眼。
四目相对。
云泥听见他有些熟悉的,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学姐。”
她眼皮一跳,口罩有些闷住呼吸,往下拽了拽,露出鼻子和嘴巴,这才缓过来。
她问:“我听程阿姨说你生病了,好点了吗?”
“好多了。”他说。
“哦。”
“你呢?”
“也好得差不多了。”
“嗯。”
两个人坐同一趟电梯,一块走到小区门口,云泥以为会和他分开,停住脚步,“那我先走了。”
他脚步没停,“去公交站吗,我也要去。”
云泥愣了下,跟上他的步伐。
外面冷风凛冽,刮得脸疼,她又重新把口罩戴好,低着头匆匆穿过并不宽阔的马路。
公交站离得并不远,此时并不是什么上下班高峰期,但因为是周末,站台人依旧很多。
云泥远远看见自己要等的那班公交快要开过来,扭头问李清潭:“你坐多少路?”
李清潭刚在在看手机,闻言抬起头,1路也恰好到站,他下巴轻抬:“坐这个。”
云泥和他同路。
1路经过的公交站点差不多横跨大半个城市,这个点坐车的人也不少,车一进站,前门就一窝蜂涌上去一堆人。
云泥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挤在队伍外围,忽地被人从后面勾住羽绒服的帽子。
她回头。
李清潭松手,声音很淡:“先从后门上。”
云泥跟上他的步伐,从敞开的后门上了车,其他人见状也要效仿,司机等人都上得差不多了才说:“刚刚从后门上来的记得投币,我这都有监控的。”
李清潭从钱夹里摸出张五元,准备让前边的人递过去,云泥及时扯住他的胳膊,“我有硬币。”
她转过头把四枚硬币递给旁边的阿姨,麻烦她往前递。
车上人很多,能站的位置有限,云泥勉强抓住扶手,另只手扶着旁边座椅的靠背。
李清潭站在她身后,单手握住扶手上边的横杆,手腕露在外面,腕骨非常漂亮。
车子行驶的并不平稳,拐弯加速刹车都很突然,车里的人晃来晃去,云泥时不时往后倒,脑袋撞到李清潭的下巴。
他稍稍站直了身体,视线往下落。
女生微低着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耳后那一侧以及整个耳朵不知是因为什么,泛着红意。
又一个拐弯。
云泥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李清潭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抓着她胳膊把人扶稳了。
衣衫摩擦间。
云泥又闻见那一点熟悉的青柠香,在这沉闷的空间里,像是枯败山林里的潺潺清泉。
干净、澄澈,一尘不染。
好在拥挤的情况并未持续太久,途中经过火车站的站点,车厢里空了三分之一。
李清潭拍拍云泥的肩膀,提醒道:“那里有位子。”
两个人坐到车厢倒数第二排。
车里温暖而闷热,云泥坐下来之后便有些昏昏欲睡,整个人完全放松状态靠着椅背,随着车子的行驶晃来晃去。
李清潭一坐下来就在玩手机,座椅之间空隙太小,一只腿屈着,另只腿侧在座椅外面。
肩膀时不时压上一些重量,而后又及时撤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点重量在又一次落下来之后,一秒两秒三秒,一分钟过去了也没见要抬起的迹象。
李清潭玩游戏的手停了下来。
他扭头从并不干净的玻璃上看见两个人的侧影,随着车子的快速移动,忽隐忽现。
约莫只有十几秒的光景。
他收回视线,低头笑了一下。
第12章 云泥突然又不想走了
云泥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大约是最近生病难受,亦或是车里的环境过于温暖,她少有的梦见了母亲徐丽还在世的那段日子。
那阵子,家里的车子、房子,所有的所有,能卖的全卖了,云连飞从朋友那里借了笔钱,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租了一间房。
一室一厅的格局,面积小到卫生间里站了两个人就转不过身来,没有阳台没有厨房,客厅只能摆下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
屋外的过道上摆着一个简易的灶台,一到做饭时间,拥挤嘈杂,满栋楼都是呛人的油烟味。
哪怕是夏日烈阳,屋里却始终阴暗潮湿,处处透着一股霉味。
那一年,云泥十一岁。
从装潢精美的别墅里搬了出来,不再拥有独立的房间和漂亮的公主裙,放弃了一直在学的舞蹈。
云泥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
她一个人上学,不再需要父母接送,学会洗衣做饭,会在每周六下午陪着母亲从老城区坐很长的一趟公交去医大附院做化疗透析。
那一段路对于十一岁的她来说实在太漫长,夏天的时候,车上没有空调,徐丽会拿一个小扇子轻轻扇一路。
到了冬天,云泥会靠在母亲怀里,握着母亲布满针孔的温热掌心,和她聊起在学校的琐事,而后慢慢睡着。
有时她会突然醒来,抬头看看窗外,然后问小声问母亲到哪儿了。
那一段路,有阳光、有绿树,窗外有骑着自行车的路人,身旁有耐心而温柔的母亲。
虽然辛苦,可云泥从来没说过一个累字。
……
从梦里醒来,耳边依旧是嘈杂的动静,云泥看向窗外,街道、行人、枯树,有一瞬间恍惚还在梦里。
她像小时候的每一次,低喃出声:“妈妈……我们到哪儿了?”
话一出口,云泥便完全清醒,眼前的街道不再是多年前走过的那条老街,母亲也早已离开自己。
可耳畔仍旧有熟悉的回答:“刚刚过了春台街站,下一站是裕丰花市。”
云泥怔愣了下,抬起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沉浸在往事和现实的混乱里。
李清潭关了手机,偏头看着她,声音比起之前要清晰很多:“怎么了?”
“没事。”云泥摇摇头,闭上眼睛,努力想把那些翻涌的往事压回去,可也许是生病让人变得敏感脆弱,她仍旧忍不住有些想哭的冲动。
口罩闷住呼吸和鼻子泛酸时的吸气声,却挡不住泛红的眼尾和眼里呼之欲出的难过。
李清潭什么也没问。
他不是没听见她刚刚睡醒时那一声低喃,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她不同寻常的呼吸声,更不是没有看见她哭红的眼睛。
但他仍旧什么都没有问。
世人都有窥私欲,但有些隐私和过往,是不能轻易被提起的,那些用血和泪掩埋的过去,往往都是连着筋带着骨,随便一拉扯,都会将看似已经恢复完好的伤疤撕裂。
苦难是不会被时间的洪流消磨掉的,它会存在于某个角落,会蒙尘会晦暗,却永远不会消失。
李清潭只是跟着云泥下了车。
深秋的傍晚暮色也带着荒凉之意,冷风无孔不入,老街区少有高楼大厦,破败的居民楼连墙皮都是斑驳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广告,盘旋拉扯的天线布满了灰尘。
连天空也是昏暗的。
云泥从车里下来,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拽下口罩,语气已经恢复如常:“你不是要去找你同学吗?”
李清潭也拽下口罩,露出白净的脸和嫣红的唇,很随意的说:“我饿了。”
“……”云泥想起之前欠他的那顿饭,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她说:“我请你吃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他一副什么也不挑的模样:“都行。”
云泥带他去了家小菜馆,主打庐城周边城市的特色菜,口味适中,不过分清淡也不会过分油腻辛辣。
这个点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在附近工地上班民工。
老板娘让两人去了二楼,坐在窗边可以看见很远处正在建造的高楼轮廓,夕阳如残血,声嘶力竭地发挥着最后一丝光热。
李清潭好像很少来这种地方吃饭,坐下来挠了挠脸,左看看右看看。
云泥给他拆了碗筷,又倒了热水烫了一遍,“你看看菜单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李清潭“哦”了声,拿着菜单看了一圈,最后指着地锅鸡三个字问:“这个是什么?”
“就是用一个大铁锅炒出来的鸡,里面会放土豆和芹菜,然后锅边沿会贴一圈饼。”
他看起来好像还挺感兴趣的,笑说:“那就吃这个吧。”
“行。”云泥把菜单递给上楼来点菜的老板娘,除了鸡还加了一份凉拌黄瓜,另外要了两份米饭。
老板娘复述了一遍,又问:“地锅鸡要辣吗?”
云泥说:“不要,红烧就行了。”
“好的,晚上人比较多,可能要等一会。”老板娘拿着菜单下了楼。
楼上的空位还没坐满,李清潭看了一圈,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才说:“学姐。”
“嗯?”
“你最近晚上还在兼职吗?”
云泥放下手机:“差不多,周一到周五都在。”
李清潭点点头,指腹贴着杯壁,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云泥也没多问,等到菜端上来,两个人吃饭都不怎么说话。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满足。
从店里出去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老城区亮起灯,霓虹泛滥,不同于白日的灰败荒凉。
李清潭站在街角,口罩挂在右边耳朵上,身形隐在黑夜里,“那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去。”
云泥点点头,看着他往公交站的方向去,转身往小区走。
李清潭半道上接到蒋予的电话,从公交车上下来,拦了辆出租去了他那儿一趟。
他今天确实约了人,这段路这顿饭都是意外。
见了面,蒋予骂他见色忘义,李清潭歪在沙发上没解释,他那会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就是不想让她一个人下车一个回家又一个人吃饭。
也许都不会吃饭。
所以他就跟着下了车。
蒋予这套房是他爸给他买的生日礼物,离三中不远,两室一厅,一间卧房,另外一间被他改成了游戏房。
这会儿两个人边打游戏边聊天。
蒋予问:“职高那几个人快出来了,我最近也没听有什么风声,估计那天应该没看见你吧?”
“可能吧。”事情刚出那一阵子,李清潭每天都在留意职高那边,但都没什么动静。
那天事出突然,他后来想了下,那条巷子虽然平时来往的人不多,但偶尔也是有人走过的,也许对方会以为是巷子里的住户报的警也说不准。
但李清潭仍旧不敢冒险,起码在这件事情上,他做不到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不管不顾。
……
云泥周日在家休息了一天,感冒的症状好了很多,只有一点小咳嗽和鼻塞,周一去学校,方淼已经从训练营回来,趴在桌上补觉。
她参加了学校的生物竞赛班,如果能够顺利拿到保送,下一年她就不用来学校了。
高三了,所有人都在为了未来努力着。
云泥看着教室后墙的黑板上所有人写下的梦想,有想去的学校有想见的人,唯独她的那一张,是空白。
她的未来,是空白的。
云泥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她只想走好现在的每一步,好好学习、努力赚钱、替家里还清债务。
方淼听见她坐下来的动静,习惯性地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牛奶递过去:“听老刘说你生病了,好点了吗?”
“差不多了。”云泥看着她明显瘦了一圈的脸,“你集训结束了?什么时候考试?”
“十二月。”方淼揉揉眼睛,“比赛前还有一次集训,然后就考试了。”
“有信心吗?”
“当然。”方淼微挑了下眉毛:“你也不看我是谁。”
云泥笑了笑,插上吸管,喝了两口牛奶,还是温热的。
高三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入冬之后,高三之前被占用的体育课重新解封,每周一节,点了名之后也不允许回教室。
二班的体育课在每周五的最后一节课,云泥和方淼夹在课前热身的八百米队伍里。
“我宁愿,真的,我宁愿没有这节课。”方淼大口喘着气,“我现在觉得在教室听老刘啰嗦也挺好的。”
云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说话就觉得呼吸不过来,“教室门锁了吗?”
“锁了,钥匙在刘浩宇那儿,他是体委,不可能会徇私舞弊的,你就别想回去了。”
“……”
八百米热身结束,二班的女生差不多都气喘吁吁的,体育老师哨声一吹,又互相搀扶着从草坪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