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静立的侍官少廉顿时急红了面颊, 手足无措拱手提点谢嫣:“郡主, 按礼您至少也应该称一声‘太子殿下’才是, 怎可自作主张喊什么……哥哥。”
贺云辞眼角眉梢都是醉人风光,语气尽管舒缓柔和, 却始终透着几分礼疏:“无碍。”
谢嫣明亮视线落在少廉滚烫脸庞处, 她低头俯视脚尖,似乎极认真思索他口中的尊卑之礼, 半晌才歉意笑答:“子嫣与姑祖母以往在福安殿闲谈,时常这般提起殿下, 今日得以窥见殿下尊颜,竟忘了碍于礼法改口,还望……太子殿下勿要责备子嫣年少无知。”
贺云辞自她身侧撩开帘子抬步踱出水榭, 不甚在意宽慰道:“郡主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他宛若流水河渡的步子迈得迅猛又湍急, 两袖鼓鼓生风,素色发带灵动如云, 顷刻领着侍从消失在九曲桥尽头,似乎巴不得早些从她身边离开。
谢嫣失了再逗留的兴致,叫上绿莘蔓朱及一众宫女, 转头请辞离开云韶府。
她心中一直捏着分寸,贺云辞乃是只不愿与人太过亲近的狐狸,与他初初邂逅,实在不好表露地太过亲昵熟稔,以免物极必反令他总想着躲开。
今日贺云辞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往后来日方长,指不定谁还能端着架子,清疏又不失客气地道一句“初仪郡主”。
什么不近女色、什么清心寡欲,原世界砍断尾巴替九歌忙前忙后时,贺云辞怎么不懂得巴着这些条条框框克制自己?遇到难解难分情动之时……通通都是借口。
谢嫣未与陵阳她们告别,自作主张坐上轿子前往福安殿。
是故陵阳掐准时辰与文元走至水榭旁,前不见谢嫣,后也不见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三哥哥,她瞪着空落落亭阁中央摆着的那架古琴,横目厉声质问:“三哥哥和梁子嫣他们人呢?”
舞阳长公主霸道蛮横,连她这小女儿也如此骄纵,司乐躲避不及,忙不迭上前一步解释:“初仪郡主片刻前来过一回,恰好撞见太子殿下。只不过郡主她急于巴结攀附,竟不顾宫中礼法自作主张唤殿下‘哥哥’……叫那少詹事大人捉住错处当众羞辱一通,殿下前脚撇下她走了,郡主大约觉得面上无光,也后脚回去福安殿……”
文元讶异不已:“初仪她居然对着皇兄叫‘哥哥’么?她非皇兄嫡亲堂表姐妹,一表三千里,还是皇祖母母家的人,怎能公然叫哥哥!”
司乐觑她脸色道:“还撞入殿下怀中,黏黏腻腻喊着‘太子哥哥’……”
“羞辱得好!”陵阳闻言抚掌大悦,“与骆国师不清不楚也就罢了,竟还想靠着□□去勾.引三哥哥……她真当自个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如若三哥哥真有意娶她,怎会压着一年忍而不提?连她执意退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不过是一只披着凤凰皮的野鸡,真把自己当东宫的女主子……笑话!”
文元暗自弯了唇角,拍着她肩膀假意安抚:“初仪她年纪最轻,不懂事也无可厚非,哪里比得过陵阳妹妹你这样善解人意?可叹我是个女儿家,假使是个男儿,必定也喜欢妹妹的。”
陵阳被她一张抹了蜜的嘴哄得心花怒放,思及三哥哥待她多有情谊,对梁子嫣却极为绝情,不免多了几分底气:“文元姐姐抬举。”
文元但笑不语。
谢嫣回到福安殿已近晚膳时辰,她扯下披风入殿,太后正抱着一柄玉如意,坐在软榻上细细把玩。
太后闻声招手唤她过去:“学得如何?”
蔓朱气鼓鼓扶着谢嫣坐在太后身侧,张口便告状:“舞没练成,竟撞见了太子殿下。”
太后大喜,摸着她头小心翼翼问:“你太子哥哥如何?”
“能见心上人,郡主她自当欢喜不已,”蔓朱不怒反笑,“太子殿下的侍从却责备她不该喊‘哥哥’,领着太子转眼就丢下郡主一人跑了!”
太后悚然一愣:“陵阳和文元她们几个呢?”
“别提那几个金贵的殿下,一入云韶府就明里暗里挤兑郡主,落下她一人由宫人引去太子驾临的水榭……”蔓朱眼圈蓦然一红,“害她被冷落羞辱。”
“就许陵阳郡主一口一个‘三哥哥’地叫,我们郡主虽不是太子亲妹妹,可有婚约摆在眼前,为何就不能叫一句太子哥哥?奴婢瞧着……太子怕是想推了这桩婚事。”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不识礼数的……崔嬷嬷,你且递个口信去贵妃殿中,就说无德统领六宫,便早日退位让贤,淑妃贤妃她们膝下还没有孩子,随便挑一个接这凤印都比她公允!叫她自己好好掂量掂量轻重!”
崔姑姑领命前去训话,太后转念想到每逢初一和十五,云辞那孩子再是有多虚弱,均会亲自或是遣人过来请安。
明日正是十五,太后又言说趁此机会催促他早些办下这桩婚事。
谢嫣扑入她怀中劝阻:“今日本就是子嫣越矩叫旁人看了笑话。太子不认得子嫣,如此清疏也不无道理。姑祖母莫要替子嫣强出这个头,我心中有数,今后必不会再叫人轻视。姑祖母一旦为子嫣出这个头,殿下只怕厌恶子嫣还来不及。”
太后细细品味她恳切之言,竟觉颇为有理,她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你们就是相处太少,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待圣上出巡江南,哀家就是厚着脸皮,也要将你往他宫里塞过去。”
谢嫣半真半假调侃道:“姑祖母就不怕东宫的门挤扁了子嫣?”
“挤扁也要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去,”太后眉头倒竖,“这桩婚事,云辞别想耍赖躲掉!”
七日后正是周帝寿宴盛礼,各封地亲王携家眷子嗣陆陆续续赶赴京城。
这寿宴看似普天同庆,实则暗流涌动。
周帝近年来越发昏聩,边关连连战事吃紧,驻守边疆的将军王侯渐渐独大,所幸还有贺云辞撑了一把,才免叫他们拥兵自立。
此次宴席,也是他下令要求亲王携家眷前来观礼,此去山路水路迢迢,少不得在京城休整半月一月,才能安然启程回边关。
但凡远地有一点异动,扣押下世子和王妃便不在话下。
左右以谢嫣挑不出寿礼,最后还是由太后从英国公府给她的嫁妆中,择出一架名家雕刻的古琴奉了上去。
太后为她打算得很好,底下年年献上的贺礼,均充入国库,偶尔也由周帝做主赐下几件。
云辞素来爱琴,太后届时只需旁敲侧击一番,就能说动周帝将古琴转手赐给有功的云辞,也算间接撮合了二人。
寿宴之地正是文武百官平日上朝的清心殿,殿前乌泱泱陈列一堆矮几竹席,谢嫣沾了太后的光,得以入殿落座,内侍置放一张长几专令她坐在太后身后。
阖宫寿宴,贺云辞无法推辞不来,故而当他翩然着冕服,由少廉搀至上首时,立即吸引无数目光。
他气度较为柔和清泠,笑意淡淡浮在眼底与眉睫之间,举手投足中莫不是天家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
身姿挺秀如终年不败的松柏,眉眼涤荡千山万水,惊鸿一瞥间周遭景致灯火黯然失色,绝丽风华令人心惊得恍惚。
今日殿中女眷众多,亦有不少是未曾婚配的闺阁少女。皆偷偷取了杯盏做掩护,拿眼越过杯沿悄悄打量上首风华容色自成一家的未来储君。
谢嫣这处大抵是满殿热闹中,最为冷清之地。
她坐在太后身侧,连看她不顺眼的陵阳都只能隐忍不发,她随舞阳长公主坐在偏下一点,只敢偶尔扫一个眼刀过来泄愤。
谢嫣无意操心这些小打小闹之举,视线则紧紧绞住,此刻正垂首替周帝等人挽袖斟酒的银袍男子。
姓名:骆知寒
性别:男
年龄:26
属性:原世界男主【渣】
身份:司星楼国师
不愧是顶着男主光环的原男主,骆知寒尽管容貌不及贺云辞,约摸是钻研堪舆术数由来久矣,周身竟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金光,生生将他气韵平白提上数个档次。
一众少女又转而将眼珠子死死钉在骆知寒脊背处,面容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往表情。
若非谢嫣是执行任务的业务员,自带男主光环净化系统,许也被他这样蒙混过去。
007含蓄解释:“这所谓就是神女赐给他的男主光环。”
谢嫣啧啧两声算作了解。
怪不得原世界中神女伏诛之后,骆知寒境遇便瞬间差了太多。
犹记贺云辞受火刑而死,临终前曾将内丹转赠给九歌,九歌与骆知寒分吃此丹,一个重拾男主光环,另一个居然脱胎换骨化为彻彻底底的凡人。
谢嫣胡思乱想间,视线又不自觉移到兀自掩唇咳嗽的贺云辞处。
她隔着半个宫殿细细欣赏他清雅举止仪态,狐妖天敌众多,向来感官敏捷。贺云辞应是觉察她的目光,接过少廉递上的帕子,擦了擦唇瓣,仰头朝她望来。
谢嫣冲他颇有涵养歉意笑了笑,他亦颔首翘起嘴角。
太后接过骆知寒奉来的酒壶,打断尚在眉来眼去的二人,将酒壶递给谢嫣:“骆国师言说今日宫中晦气有些浓,似有妖物蛰伏暗处,此酒有驱邪之效,丫头你不妨也饮一杯。”
眼看少廉倾身替贺云辞斟满一杯,谢嫣也允绿莘替她倒了一些。
恰逢亲王战战兢兢前来祝酒,贺云辞未作推辞一口饮尽。
谢嫣端起酒樽凑到眼皮子底下,晃着浓黄酒水扭头问绿莘:“这是什么酒?”
“添了符纸的鸡冠石。”
谢嫣倏然抬眼再次确认:“雄黄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名字输入中宝宝的地雷╭(╯ε╰)╮
系统:古娜拉黑暗之神·单身狗·变狐狸!
第165章 狐妖进化计划(十)
主子不喜酒味, 却独独记得这辟邪的鸡冠石,绿莘以为她酷爱此酒, 憨憨执起酒壶,意欲再替谢嫣斟上半杯:“国师大人是闻名天下的半仙,捉妖驱邪从未出过纰漏, 跟随圣上十年有余,宫中原先那几个闹鬼的宫殿也一一沉寂安稳下来……郡主多饮几杯也很好。”
深青色酒樽雕被工匠成兽形模样,轻轻抖动几下, 浓稠酒水亦随之泛起细细密密的波纹。
雄黄酒多半是端阳节用来驱除蛇虫的药酒, 这玩意对狐狸这等走兽并不会起到多大作用, 但胜在掺杂进去的符纸蓄满霸道罡气,稍微浅酌一口,就能逼出妖者原形。
系统剧情介绍始终不曾显示, 周帝寿辰当日还有这一出戏码, 尚未事先仔细绸缪打点, 谢嫣也无法做出相应的提防与反击。
她险些握不稳酒樽, 雄黄酒擦过杯沿洒出一两滴酒水, 溅落于虎口处, 有雪白手背的映衬, 更显颜色深浓。
绿莘见状立刻取了帕子替她擦拭。
谢嫣双目越过大半个熙攘喧嚣的清心殿,辗转流连于贺云辞微有醺色的白皙面容上。
贺云辞单手支颐, 眉心半敛,此刻正耐着性子,静静凝视身侧与他通禀朝政的少廉。
贺云辞神态纵然沉稳温谦之至, 眉眼间却兀自流光偷转。
他偶尔一次伸出舌尖,轻扫下唇大意沾上的酒水,半眯着的眼眸里,源源不断沁出点点似是而非的魅惑意味,瞧着尤为撩人。
就连那少詹事少廉,似乎也觉出些许不对味,端详他的神色变得愈发疑惑。
贺云辞一向戒酒戒色,酒量比宫里那些妃嫔都要来得浅,方才一口饮尽雄黄酒,不但令他吃下溶入酒水的符纸,还使他一度不胜酒力当众喝醉。如此看来……贺云辞今夜想必是要化成狐狸原身无疑。
清安殿众目睽睽之下,成百上千双眼睛不动声色盯着他一举一动,贺云辞稍有异动,便会立刻召来有心人尾随注目。
谢嫣神智不敢有半分松懈,她紧紧攥住杯盏遮住颤抖不止的右手,呼吸亦随他神情变化,慢慢变得急促。
太后嘴唇一张一合,满面春风地同她说了些什么,谢嫣一概无心理会,只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太后意味深长瞧她一眼,不再过问。
贺云辞饮下雄黄酒方过了一刻钟,他虚虚转动酒樽,无声打量殿中各怀心思的亲王。
生动眼波盈盈转过大半,他一直舒展的眉头无故轻轻瑟缩了下。
他忽而弯下腰掩唇剧烈咳嗽,颧骨上高悬的两抹潮红,此刻竟越发鲜明打眼。
指尖死死陷入小腿里,细密汗珠自刀裁额角缓缓渗出,又顺着轮廓流至下颔。
贺云辞仿佛极力隐忍肚腹下,某种铺天盖地席卷他全身的剜骨剥皮之痛,唇色霎时青白,惊得少廉大骇。
他面上原先那点不足挂齿的醉意,因这剧痛陡然消褪得一干二净。
双目复而归于清澈与安详,贺云辞嗓音喑哑宽慰他道:“不必如此担忧,孤向来不胜酒力,只浅浅喝了几口便有些受不住。”
少廉唇形微动:“可要先向圣上作辞后,殿下再回东宫透气?”
他半阖上眸子虚弱一笑:“孤欲去御花园散心醒酒,若夜里回去得有些晚,你们也不需火急火燎派人四处寻找,孤自有分寸。”
少廉郑重点了点头。
他低头走至周帝身后,对着侍立良久的总管太监低低嘱咐几句,那大总管随即无比叹惋地瞧了贺云辞一眼,而后急急绕至周帝身侧附耳低语。
周帝不声不响摩挲手心酒樽,他觑着嫡子那张过分神似亡妻的脸,挥手应允:“派几个人暗中仔细护着他,若太子毫发有一处损伤,你们就提头来见!”
大总管欣然一喜:“喏。”
贺云辞得了周帝应允,由着少廉将他从偏殿搀出。
他宫中那些侍从,皆不晓得他们日日掏心掏肺的主子是只狐妖。尽管侍奉主子忠心耿耿,可贺云辞狐妖身份一朝泄露出去,凡是听闻过“人妖殊途”这个道理的,必定不会引而不发。
谢嫣生怕他剧痛之下,无意露出狐狸尾巴,贺云辞前脚将将迈出去,她立刻转头向太后告假。
太后会心拍了拍她的手背,叫住打算跟着她一同前往的绿莘蔓朱,抿一口佳酿从容打趣:“云辞眼下正醉着,怕是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谢嫣敷衍笑了笑,独自一人慌不择路从偏殿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