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嫣仰躺在卧榻里,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暖洋洋笼罩全身,她曲起膝盖闭上眼睛,感受冷意正一点点从体内散去。
谢嫣小憩的这阵功夫里,君恪不晓得从哪里听来了消息,甫一下朝便火急火燎往府里赶。
待冯妈妈入了景梅苑,引她去前院一趟,谢嫣迈进堂屋,瞧着气得唇色发白的于氏,谢嫣心下一紧,悄悄问冯妈妈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这府里的一个个莫不都是疯了不成,”冯妈妈一个劲地摇头叹息,眼底滚出几滴清泪,“邵府这桩婚事可是玉姑娘求也求不来的一桩好姻缘,换做其他府上的,指不定私下多满意,可小王爷却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方才王妃不过斥责他几句,他便拂袖而去,可把王妃气得不轻。”
谢嫣眉梢一动,眸底光华流转:“怎么,兄长竟不满意邵家公子?”
冯妈妈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
眼下这个情况别人是看不出来,若谢嫣也看不透,那就白瞎她看了那么遍的原世界剧情。
从前君恪是偏帮君锦玉,继而为了她绞尽脑汁算计自己,如今越发变本加厉,连君锦玉的亲事都要阻拦。
事情陷入这般境地,莫不都因着君恪已然对君锦玉动了儿女之情。
谢嫣思索片刻,上前挨着于氏坐下,缓声劝慰道:“那邵府与王府向来没有什么来往,兄长也是担心锦玉所托非人,情急之下才出言顶撞了母妃。”
“嫣嫣你不必替你那没良心的兄长说话,”于氏眼底蹿起两簇怒火,她拍案喝道,“邵捷有哪里不好?我早已四处打探过,此人洁身自好,家中爹娘也十分恩爱。我且将丑话说在前头,若非邵捷思慕锦玉多年,这样的夫婿本就轮不到她来嫁。你哥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还要将锦玉卖给那些纨绔子弟以换取一个前程?这逆子,竟为了自己的大业,将你们一个两个都往火坑里推!”
谢嫣估摸于氏压根没将君恪待君锦玉的心思往男女之情上想,倒也未戳破,有些犹疑道:“兄长与锦玉自幼一起长大,对她的爱怜自是我不可比拟的……兄长行事一向有主张,应当不会将她往火坑里推……”
“他自有主张?”
于氏冷笑着望向门槛,“所以就能算计你么?嫣嫣你也不必好心替他开脱,这桩婚事由母妃与祖母说了算,若他还要插手阻挠,就不要怪我绝情。”
于氏虽然性子和软,然而一旦硬气起来,便比常人要狠心得多。
谢嫣深知她的脾性,也不担心君恪那边会讨得什么便宜。
管事将邵府下的聘礼一一清点仔细后,就着小厮搬入了库房中。
君锦玉踏着沉重的步子拨开月洞门上悬挂的帘子,心事重重入了内阁。
她心不在焉去唤周妈妈点上灯烛,暗影重重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暗含薄怒的质问:“锦玉,你是何时与那邵府的小子有了首尾?”
火苗舔着烛芯猛地蹿上来,借着灯火照射,君锦玉看清坐在桌案另一头的身影。
她惊得打了个寒颤,失声道:“哥哥——”
君恪轮廓极深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目光,犹如一只正虎视眈眈盯着猎物的豹子,瞧上去就令人遍体生寒。
君锦玉甚少见他对自己流露这般凶狠的神色,她是清楚君恪那些手段的,思及今日无故上门提亲的邵府,吓得差点跪软在地上,抖抖索索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什么邵捷……”
周妈妈瞪着两个眼珠子茫然无措看着他,君恪仅是皱了皱眉头,周妈妈有些不放心地瞧了眼君锦玉,末了就利索地退出了内阁。
君锦玉还欲伸手捏住周妈妈的衣角,君恪却起身一把攥住她胳膊,猛地欺近她雪白的面容。
两人距离太近,君锦玉衣袖间盈满的香气尽数争先恐后钻入君恪鼻梢,他为这股女儿香所惑,手上的力道不自觉轻了几分。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些,免得惊扰了她:“那为何邵府今次突然遣人上门提亲?邵氏父子看上去虽是中立之派,实则心向容氏。邵祭酒不是甘为五斗米折腰之人,邵捷更不会无故提亲……”
君锦玉哪里如他这般心中愁肠百结,见君恪凑近过来,早就骇得动弹不得,顾不上深想更多,只能拼命摇头否认,以示自己的清白:“锦玉也不晓得他为何忽然上门……从前听说他极是看不上我写的那些诗文,谁知他会……”
君恪松开她手腕,不动声色端详她神情:“果真没有说谎?”
君锦玉委委屈屈点了点头。
君恪呼出一口气,伸手揉揉她发髻:“这件事哥哥会替你查清楚……你若不想嫁也无甚要紧。”
君锦玉本就不喜欢邵府那等死板的门第,在听闻冰人将邵捷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时候,她候在一边听得思绪纷杂错乱,却也有个惊鸿一瞥的高大身影在脑海中一晃而过。
王府里的日子纵然已经大不如前,可她吃穿用度皆有君恪四处打点,邵府送来的聘礼虽然可观,可终归不会是她的,若出了这个门嫁给邵府,面对强势的婆母和呆板的夫君,好日子算是彻底到了头。
她原先就很是纠结为难,如今听得君恪的承诺,君锦玉更是喜不自胜:“真的可以回绝这桩婚事?哥哥没有骗我?”
她大喜过望的样子,实打实取悦了君恪。他很早之前就已经察觉出自己对锦玉的心思,既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多年的姑娘,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莫说是邵捷,就算是什么高捷李捷,他也不允旁人从他手中将锦玉白白抢走。
他心中计较得很好,等到常嫣嫣出嫁,八王爷也顺利登基,他就寻个合适的时机,请旨恳求新帝赐婚。
只是他这头掏空心思为二人的将来谋算,却不知晓那边锦玉所想。不知她是否有心上人,也不知她如何看待他这个已经不算是哥哥的哥哥。
君恪眼底浮起一抹异样情绪,垂下眼帘淡淡看着她道:“若你不愿意,哥哥自然不会逼你。”
君恪处置异党的手段虽然狠辣,可说过的话向来一言九鼎。
君锦玉立刻笑弯了一双月牙眼,反客为主一头栽进他怀中,双臂牢牢抱住君恪劲瘦的腰,脸颊蹭了蹭君恪紧实的胸膛:“好,锦玉都听哥哥的。”
在她贴上来的那一刻,似有奔腾涌流穿云破雾而来,满目满怀都是她香甜的味道。
君恪周身气息瞬间凌乱不堪,磅礴血流纷至心头,闭目呼吸间便只嗅得一股入骨的馨香。
他几近把持不住内心的渴望,掌心慢慢摸索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恍惚之际作势就要吻下去。
好在他终于及时止住动作,心智在君锦玉从他怀中离开的那一瞬即刻归位,望着君锦玉如花的笑颜,君恪只觉心口处泛起一缕缕空落落的疼。
算盘尽管打得很好,可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番模样。
邵捷重病是真,私藏君锦玉诗札是真,邵夫人迫不得已遣人求娶也是真,君恪自然也未查出什么端倪来。
老太妃与于氏格外看重这门婚事,接下帖子的一段时日后,便迎了亲自登门拜访说亲的邵夫人入府。
近来快至年关,各处府邸里里外外都忙得紧,君恪领着季全前往田庄收租查账,府里没了他的吵嚷,也清净了许多。
邵夫人登门拜访那日是腊月二十一,正值君恪宿在田庄上回不来。
她带了不少丫鬟婆子,也备了许多礼品。
赠予老太妃和于氏的礼品自然用心,这邵夫人心思玲珑剔透,应是先前对锦亲王府家事有所耳闻,也顺手送了谢嫣一根钗子。
既是商讨儿女婚事,谢嫣身为晚辈自当不能出面。
邵夫人逗留得不算久,只略坐一个时辰,又与于氏谈了几句,便坐着轿子回府了。
于氏谈吐不俗,又素来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大约这脾性对了邵夫人胃口,她也很好说话,还算爽快地留下一封婚书,说是两家婚事就这么定下,待邵捷身子好些,再行登门商议婚期。
左右有婚书为证,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邵府怎么也推脱不得,两府晚辈晚个一年半载成婚也没什么不好,老太妃因此也未计较太多。
聘礼同婚书乃是光天化日之下,邵府的人当着百姓的面亲自下的。邵府和锦亲王府是何等有声望的人家,两家结亲的消息不多时就传遍了京城。
君恪是在百姓的议论声中,策马加急从八王爷府邸赶回王府的。
因着过几日就是除夕,府里各处飞檐都已经张灯结彩,连着大门前也挂了一排的红灯笼助兴。
觑着那一溜烟排开的朱色灯笼,季全不敢妄自开口,只拿眼睛去偷瞧君恪的脸色。
“小王爷……”
君恪在田庄逗留几日,今早刚一入了京城就听说邵府这件事。君恪是何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来不及回府洗漱,当先调转马头改去八王爷府邸。
他从八王爷府邸出来之时,已经是下午。
君恪一言不发飞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养马的小倌,随即大步流星往府中走去。
季全默默咽了口唾沫,慢吞吞跟上他步伐。
君恪回府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去向于氏和老太妃请安,也未急着看望君锦玉,而是气势汹汹闯入了景梅苑。
这个院落他已经许多年未进来看过一眼,父王故去后,母妃着人锁了这里,从此再不允人宿居。
多年后再次涉足此地,早已物是人非。
从前父王习武的地方已经被人改成了花田,这个时节满园春.色凋敝,唯有梅花迎寒怒放。
在他眼中,若是以花喻人,锦玉就是那朵最为雍容最为婉约的牡丹花。而若说常嫣嫣,正如这些生得普通、入不得贵人眼的野梅,越是阻挠,她反而开得越是旺盛,着实令人厌烦。
目光越过梅花,君恪一眼就瞧见正在院中晒太阳养神的谢嫣。
她半躺在铺了厚厚狐皮的软塌里,色泽鲜艳的裙摆顺着腿形一路蜿蜒而下,最后于足边堆叠。
她脸上随意搭了一本用以遮挡浓烈阳光的薄册子,身后的侍女亦是伏在椅背上打盹。
季全干笑道:“嫣小姐应是睡熟了,属下不妨上前唤她起来……”
君恪冷淡道:“她倒晓得什么是舒坦。”
说罢不等季全上前叫人,自己却不管不顾走到谢嫣榻边。
君恪居高临下俯视这个身体内和他流着相同血脉的妹妹,心底时不时晃过的,却是锦玉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容。
同样是他的妹妹,一个温柔可人,一个却蛮横刻薄如斯。
或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似乎自常嫣嫣踏入锦亲王府的那一日开始,府里就是状况频出。
这个妹妹生来就是克他的冤家,有她在的一日,他的计策就没有应验过的时候。
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他非但没有将她成功逐出府,反倒连累锦玉昧着心意下嫁给邵捷。
这一切一切的源头,皆是始于眼前这个妖女。
君恪眼中戾气顿生,弯腰扯着谢嫣手腕,不由分说将她往床榻下拖动。
谢嫣尚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被一只大掌用力扯下软塌,这股力道拽得她手腕生疼,她一个打滚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摔得浑身刺痛。
看清施暴之人乃是多日不曾来往的君恪,谢嫣怒急攻心仰面冲他吼道:“君恪!你又在发什么疯?”
春芷亦被这股动静惊醒,见谢嫣摔在地上,立刻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
谢嫣拍拍衣摆沾上的灰尘,不甘示弱起身迎上他森寒目光。
“竟是小看你了,锦玉的婚事,大约也是你的手笔。”
谢嫣微抬起下颔,清凌凌的视线绞着他已经生出点点黛色胡渣的下巴,勉强压着心口一团怒气:“你真是抬举我,我有那个运气从高献手下逃出来,却没能耐动得了足不出户的常锦玉。她见过什么人,与哪家府上的公子有私交,我怎会知晓?况且连母妃都满意的人选,有哪里配不上君锦玉?还是说,兄长早已有了更为中意的人选?”
君恪霍然盯住她面容,他的心思本应当不会第二个人窥破,可面对着常嫣嫣,他隐隐约约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登门求娶的是邵捷,并非高献,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提及高献此人,君君恪陡然回想起那夜的意外。
本以为常嫣嫣能从高献手下逃出升天着实是个意外,不想八王爷将证据递给他过目时,竟又是另一个结果。
高献嘴上那两记刀痕实在太过可怖,刀口极深也就罢了,下手的人约摸是动了真怒,居然险些将他两瓣嘴唇生生剐下。
他一路过来,打听妥当了才得知,原是常嫣嫣院子里有一名身手极好的下人,那夜千钧一发之际,此人砍伤了高献身边三个武功最是高强之人,又拔剑羞辱了高献,是故才护着常嫣嫣安然无恙入宫赴宴。
精心布好的棋局竟毁在一个局外人手里,一个护院都轻易能伤了几个高手,叫君恪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恶气。
当日与他们同行的车夫曾说,辛亏有那人同行,否则这满府的人都要折在高献手里。
听说那人整日以长巾斗笠覆面,究竟生得什么木有,外人也无从得知,若想打探出此人身份,还需从这景梅苑里下手。
此番闯入景梅苑,除了来寻常嫣嫣,还有一个打算,正是将此人从景梅苑里揪出来,若由着此人一次次护着常嫣嫣躲过灾祸,只怕他与八王爷的计谋迟迟不会有进展。
现在是午时,该当值做事的下人皆自去干自己的差事,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唯有几个婢子候着。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君恪自知也没有必要再与她打什么哑谜。
他将面上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面无表情抿了抿嘴角:“是不必担心什么,锦玉本就与你不一样。”
谢嫣揉着酸痛的手臂,瞪着他绕过长廊大步离去的背影,眼底不禁流露出几许嫌恶之色。
她平生最恨表里不一、总喜欢背后捅人刀子的小人,君锦玉与君恪兄妹二人,一个擅长装柔弱卖惨,另一个面上刚毅,私底下却是个连亲妹妹都算计的畜生。
谢嫣很难想象,原世界里的宿体身处这等孤立无援的境地,最后甚至被府中下人强行绑着上了花轿的经历,又是哪一种苦涩滋味。
春芷替她挽起袖口,这才惊觉她手臂上俱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