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榻,她头上的金簪子和珠花呼啦啦往下掉,扯得头皮生痛,林奴儿这才发现自己的发髻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拆散了,偏生拆的那个人半点手法也不会,东一下西一下,跟玩儿似的。
林奴儿看着镜子里,自己满头蓬松的长发,宛如被狂风吹过似的凌乱,她不住地深呼吸,然后认命地拣起簪子来,开始挽发。
顾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始动手动脚,一会摸她的头发,一会又去拿簪子,兴致勃勃地要给她戴珠花,烦人得很。
在他第三次打乱了林奴儿的头发之后,林奴儿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拍开他的手:“不许碰我!”
顾梧还是头一次听见她这样严厉的语气,有些委屈地摸了摸手背,在旁边站着看,却也不敢再动了,只眼巴巴地看着林奴儿,颇有几分可怜。
然而林奴儿刚刚才被他弄醒,又顶了一头乱发,心情十分不好,只装作没看见,顾梧等了又等,不见她来哄自己,也生了气,把簪子一扔,跑没了影。
小梨看着殿门口,有些担心地道:“奴……王妃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看看?”
林奴儿利落地挽着长发,一边道:“无事,他若出重华宫,自会有人跟着的。”
然而整个下午过去,顾梧也没再回来,不知负气躲去了哪里,夏桃几个宫婢遍寻不见,都有些着急,春雪甚至意有所指地埋怨道:“王爷从前闹归闹,却从不会这样躲起来的,这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夏桃扯了她一把,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再去寻一遍,是不是哪里漏掉了。”
春雪不服气地撇开头,大步出去了,林奴儿半点都不为所动,只是对夏桃道:“你去问一问,王爷今天下午有没有离开重华宫。”
夏桃去了,殿内只剩下了冬月和小梨伺候,空气显得有些安静,小梨低声道:“王妃娘娘,奴婢也去找一找吧?”
林奴儿摆了摆手,道:“你才来,不熟悉这里,找不到的,别把自己走丢了。”
小梨只好哦了一声,恰在这时,门外有一行人进来了,林奴儿转头看去,打头的是一名中年嬷嬷,穿着锈红色的衣裳,头发梳得整齐,表情严肃,板起脸时,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她身旁跟着一名女子,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梳着元宝样式的发髻,缀以银钗,她的穿着与寻常宫婢也不同,是一袭湖绿色的衫子,上面绣了精致的花纹,显然地位也不一般。
一看见这两人,林奴儿便想起来今日夏桃说过的话,重华宫里有一个嬷嬷和一位掌事姑姑,大约就是眼前这两位了。
那嬷嬷走近前来,略略行了一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禧。”
不等林奴儿开口,她便站起身,道:“听闻王妃与王爷今日起了争执,王爷一时生气,跑了出去,王妃还不肯派人去寻?”
这口气,看来是兴师问罪来了,林奴儿笑了笑,十分爽快地道:“是啊。”
竟然直接就承认了,那老嬷嬷显然是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愣了一下,才板着个脸道:“王妃怎能如此?王爷如今心智不全,若出了事情,谁担得起这责任?”
林奴儿道:“我来担。”
她的命如今和顾梧拴在了一块,再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老嬷嬷:……
她一时间被噎住了,片刻后,才忿忿道:“王妃别说得这样轻巧,为今之计,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王爷,方才泰和宫来了人,说夜里有宫宴,王爷和王妃都必须到场。”
闻言,林奴儿颔首,笑吟吟道:“嬷嬷说得是,有这功夫来问本宫,倒不如先把王爷找到了再说。”
她说完,懒得再和她分辩,起身领着小梨和冬月走了,那嬷嬷站在原地,气得脸色铁青,旁边的掌事姑姑低声道:“吴嬷嬷,现在怎么办?”
吴嬷嬷生气道:“赶紧去找人啊!”
天色渐渐暗下来,重华宫里掌了灯,宫人们各个提着灯笼穿梭来去,高声呼唤着顾梧,希望他能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
林奴儿站在庭院里,夏桃过来禀道:“奴婢问过了,值守的太监们没看见王爷出去,正门侧门都没有。”
林奴儿却道:“他自然不会出去。”
小梨不解道:“为什么?”
夏桃也十分疑惑:“娘娘为何如此肯定?”
林奴儿笑了笑,从她手里取过灯笼,道:“我去找一找吧。”
她顺着长廊往左偏殿的方向走,小梨跟在后面,认出了这是通往书房的路,遂问道:“娘娘是觉得,王爷躲在书房里?”
“不一定,”林奴儿举高了灯笼,四下张望着,廊下种满了花木,间或放置了高大的假山石,错落有致,修竹丛生,只是这一切在傍晚看来,却黑黢黢的,仿佛能将人吞没一般。
林奴儿喊了一声:“王爷。”
几声不见回应,不知从何处传来夜鸦的啼叫,沙哑尖锐,她索性喊起对方的大名来:“顾梧?”
林奴儿住了步子,对着一丛青竹道:“顾梧,我知道你在那里,出来吧。”
过了片刻,一道身影自青竹旁边的假山石后转了出来,少年不高兴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奴儿立即调整了角度,假装自己刚刚没有喊错方向,理所当然地道:“我就是知道。”
她还道:“你换了地方,之前不是藏在这里吧?”
闻言,顾梧面露惊讶,飞快地看向她:“你怎么又知道?”
林奴儿轻咳一声,道:“你躲在哪里我都知道。”
实则这话是骗人的,林奴儿根本不知道顾梧会藏在哪里,她刚刚那一句也不过是在诈对方的,若顾梧不出来,她就会另换一处地方继续诈。
说到底,顾梧现在的心智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他与人赌气,不过是希望得到重视,让人来哄一哄他,所以躲起来的地方不能太隐秘,也不能太远,最好让人着急一阵子,然后再被找到。
重华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么多宫人找了半下午都没找着他,林奴儿只能猜他一定是在时时刻刻换地方躲藏,并且在恰当的时候“被人找到”。
这也正是她笃定顾梧不会离开重华宫的原因,若是走得太远,就不好找了。
林奴儿举起灯笼打量他一会,发觉他的脸颊一侧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大概是躲藏的时候被草木枝叶刮到的,发髻也有些乱,衣裳上蹭了不少灰尘泥渍,她问道:“回去吗?”
顾梧垂着头,不说话,像是还在赌气,林奴儿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不住,我今日不该那样对你。”
顾梧立即顺杆子爬,伸出手来,委屈地道:“你打的我手背好疼。”
林奴儿看了那白皙的手背一眼,心说我这又不是拿鸡毛掸子抽的,还能疼到现在?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计较这个了,对着那只手吹了吹,道:“不疼了吧?”
顾梧满意了,道:“我原谅你了。”
林奴儿点点头,道:“可是我还没原谅你。”
顾梧一呆,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奴儿掰着手指头数道:“我睡觉时,你故意吵醒我,这是其一,你故意拆乱我的发髻,这是其二,我梳发时你在旁边捣乱,这是其三,最重要的是,你与我吵架,负气躲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来找你,浪费大家的时间,这是其四。”
她说着,神情变得严肃,道:“有事情就好好说,为什么要躲起来?哪一天我真的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林奴儿并不打算时时刻刻都捧着顾梧,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如果纵着他,一次两次不要紧,三次四次就成了习惯,在她来之前,整个重华宫上下显然是没人管得住顾梧,景仁帝没有那个心力和精神劲儿,宫人们自是更不必说了,能哄则哄,怎么省事儿怎么来,没有人想同一个傻子讲道理。
然而一味的纵容和宠溺,只会带来更为棘手的后果。
林奴儿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这一次会不会惹顾梧生气,她根本就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以后,顾梧会变成什么样子。
难道他真的要做一个骄纵不知事的孩子,浑浑噩噩渡过这一生吗?林奴儿觉得可惜,这感觉就像是看着一块美玉,正在逐渐蒙上尘泥。
她未能得见真正的顾梧,却也不能看着他就这样傻下去,就算……就算只是为了少年送给她的那一个黄金陀螺。
第16章 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天色暗了下来,游廊上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空气安静,林奴儿没说话,小梨和夏桃几个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她们完全没想到王妃会这样大胆,竟然还敢责备王爷。
顾梧沉默地低着头,一声不吭,直到远处传来有宫人呼唤的声音,是在寻他,顾梧看了林奴儿一眼,纠结了半天,嘴唇动了动,正欲开口时,忽闻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吴嬷嬷的声音:“哎哟我的王爷,您跑哪里去了,可叫奴婢们好找。”
顾梧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就被打断了,他茫然回头,就被吴嬷嬷搂在怀里一通好哭,林奴儿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心里骂了一句,您这是掐着点儿来的么?
夏桃几人也不免有些遗憾,觉得吴嬷嬷来得实在不凑巧。
吴嬷嬷揩了泪,把顾梧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回,见他衣裳脏兮兮的,发髻也乱了,脸上一道红痕宛然,又是一声哎哟,心疼地道:“王爷您这怎么伤着了?快,快上药,来人,去库房取一盒白芸粉来,还有皇上赐下的雪蛤生肌膏。”
林奴儿:……
眼看着众宫人被指挥得人仰马翻,林奴儿抽了抽嘴角,对吴嬷嬷道:“嬷嬷,让她们速度得快点儿,怕是来不及了。”
吴嬷嬷不解其意,紧张道:“什么来不及了?难不成王爷还伤到了别处?”
林奴儿笑吟吟道:“这却不是,只是再晚一步,王爷的伤口就要愈合了,那些什么白芸粉和生肌膏也都派不上用场了。”
有个宫人轻声笑起来,其他人也都暗自忍笑,吴嬷嬷脸色铁青难看,林奴儿以手背蹭了蹭顾梧脸上的红痕,问道:“痛不痛?”
顾梧原本还有些懵,这会儿听她发问,便老实地摇摇头:“不痛。”
林奴儿拉着他的手,对吴嬷嬷道:“王爷也说不痛,看来本就不是什么大伤,嬷嬷这样兴师动众,反倒会吓着王爷。”
吴嬷嬷十分不悦地道:“王爷本是千金之体,岂能如此马虎——”
林奴儿皱着眉打断她:“王爷是一个大男人,又不是一块豆腐,别说只是区区划痕,哪怕是流了血,我想王爷肯定能忍得住的。”
“你——”
林奴儿不再理会她,拉起顾梧转身就走了,半道上,她对顾梧道:“我方才与嬷嬷说的话是唬她的,若日后流了血,受了伤,咱们还是要看大夫,不过像这种小小的划痕就不必了。”
顾梧点点头,道:“嬷嬷从前也是这样。”
“不要理她,”林奴儿皱了皱眉,道:“你是一个男子汉,受点小伤没什么,我九岁那年,被刀切掉了一个手指尖儿的整块肉,也没有大哭大闹。”
顾梧惊讶道:“真的么?那后来呢?”
林奴儿道:“后来手指自己就好了。”
她说着,把手递给顾梧看,借着灯笼的光芒,果然在左手的无名指尖上有一道圆圆的疤,正好将整个指尖的肉分隔开来。
顾梧摸了摸那一道疤,道:“一定很痛吧?”
林奴儿笑笑,道:“那时候很痛,现在长好就不痛了。”
顾梧好奇问道:“为什么会把手指切掉?”
林奴儿沉默片刻,才摇头道:“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她牵着顾梧道:“走吧,该回去了,嬷嬷说晚上还有宫宴。”
他们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沿途的灯笼投下昏暗的光芒,忽明忽灭,游廊曲折幽深,一如林奴儿的前半辈子,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艰难跋涉。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
八岁那年,她被卖进了琼楼,大娘子如获至宝,派了红嬷嬷来教导她学规矩,同时让林奴儿跟着其他的姑娘们一起学琴棋技艺,预备一举将她捧成头牌,林奴儿起初待得好好的,倒是没生事,瞧着很乖,大娘子便放了心,管得也宽松了些。
一不留神,就让林奴儿偷跑了,她还特意挑在大年三十最热闹的那一天,从后厨的角门狗洞爬出去,但到底是个小孩子,没多久就被发现抓了回来,大娘子十分生气,掐着她的脸骂了半天。
林奴儿那时很冷静,只听着她骂,大娘子问她下回还跑不跑,她迟疑了一瞬,这短短的一瞬就暴露了她,从而彻底惹怒了大娘子。
直到如今,林奴儿依旧记得当初的情景,刻骨铭心,暴怒的大娘子一把揪起她,像揪一只小鸡仔似的,拖到了后厨里,找出一把刀来,扬言要剁了她的腿,林奴儿那时害怕极了,抽泣着求饶,大约是不想八两银子打水漂,大娘子到底是没剁她的腿,却切掉了她左手无名指的指头尖,以示告诫。
再后来,林奴儿就趁着无人注意,偷偷跑到后厨去,在案上摸到了一把剔骨的尖刀,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了半天,把进来的孙婆婆吓了个半死,以为她要寻短见,抢下刀来,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天。
林奴儿默不作声,然后问她,婆婆,有没有办法让我变丑?
……
那些记忆竟已经变得遥远模糊起来,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林奴儿怅然若失地看着黢黑的夜色,一盏盏宫灯仿佛漂浮在黑暗之中,孤清静谧,将这人间映得如同荒土。
顾梧看着她,下意识皱了眉,很不喜欢她现在的表情,就仿佛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一样,他忍不住握住林奴儿的手,开口说道:“我冷。”
他不懂得如何打消这种距离感,只好用上自己最常用的方式,笨拙地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果然,林奴儿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手,觉得确实有些凉,便道:“快回去换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