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小梨和冬月几人都惊叹道:“真好看啊。”
因前几日下了小雪,此时还未化尽,树梢挂起了冰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晶莹剔透,一行人迎了过来,打头的正是秦夫人,她穿着一袭水色的袄子,将准备好的手炉递过来,关切问道:“王妃娘娘冷不冷?拿着这个吧?”
林奴儿没有用手炉的习惯,何况今日的天气还十分好,但是一看到对方目光中露出的殷殷期盼,她就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道了一声谢。
秦夫人看起来十分高兴,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腕,问道:“娘娘从前来过这阳山吗?”
林奴儿摇摇头,她虽然在京师长大,但是并没有什么机会出来,秦夫人目中露出几分怜惜,语气更加温柔,道:“我从前倒是来过几次,这山上有瀑布,景色十分的好,不如我带娘娘过去看一看?”
林奴儿颔首笑道:“有劳夫人了。”
秦夫人微笑起来,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边顺着山道往上走,她问道:“娘娘可知道这山上为何种了这许多梅花?”
林奴儿摇摇头,秦夫人便给她讲这些梅花的由来:“听说从前有一名女子,命途坎坷,丈夫常年出征在外,很少回来,只有一个女儿养在身边,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她喜欢极了这个女儿,生怕她出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有一天,这个女儿忽然走丢了。”
林奴儿低呼了一声,道:“那她岂不是很难过?”
秦夫人微笑起来,道:“是啊,她很伤心,去官府报官,又或是亲自找遍了京城,却毫无音讯,最后她绝望了,只能日日去寺庙里上香祈福,祈求菩萨显灵,将她的女儿送回来,后来有一日,她夜里做梦,梦见她生女儿的那一夜,漫天大雪,院子里的梅花也开了,梦醒之后,她便想给女儿种梅树,种了很多,后来家里种不下了,她便来这阳山种,一种就是十几年,所以才有了这半山的梅花。”
说到这里,她虽然是笑着的,但林奴儿却能看出她眼底的难过和伤心,这故事实在不怎么精彩,但是不知为何,林奴儿心里很难过。
她也不知这难受从何而来,又或许是因为秦夫人那近乎悲伤的笑容。
林奴儿默然片刻,看向山腰的梅花,道:“这些都是她亲手种的么?”
“对啊。”
秦夫人微笑地看着她,道:“对了,她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叫洛雪,娘娘觉得好听吗?”
林奴儿点头:“好听。”
秦夫人停下步子,仔仔细细地端详她,没有发现一丝异样,她有些不甘心地追问:“娘娘有没有觉得这名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林奴儿沉默一会,她道:“恐怕让夫人失望了,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秦夫人眼中的光顿时黯淡下来,遮天蔽日的都是失望和怅然,她张了张口:“啊,这样啊……”
林奴儿听见了些微的水声,哗哗啦啦的,她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的山壁上悬挂着一道瀑布,如同白练一般,不大,但是在阳光显得澄澈清透,意境清幽。
山壁上也生着一株梅花,傲然盛放,遗世独立,灼灼如华,清风吹拂而过,花瓣悠悠然飘落在清溪之中,顺着潺潺的水流一路漂远了。
小瀑布旁边有一座亭台,秦夫人带着林奴儿一行人入了亭子,林奴儿打量着四周的景色,惊叹道:“这儿真好看。”
秦夫人勉强微笑了一下,道:“娘娘喜欢就好,这是最后一季梅花了,等再过阵子,天气转暖,想看就得等上一年了。”
林奴儿点点头,认真地道:“种梅树的人即便等不回来她的女儿,也仍旧还有这漫山遍野的梅花,亦不失为一种收获。”
秦夫人的心情跌落谷底,怅然道:“或许吧。”
见她这般,林奴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毕竟她未曾尝试过寻觅十数年,不断重复着失望和期盼的过程,她不能轻飘飘地告诉秦夫人,让她释怀。
正如这满山的梅花,全都是她对女儿的殷殷期盼,如此沉重的爱,岂是说舍下,就能舍下的?
空气一时间变得沉默下来,唯有瀑布水声依旧,清风徐来,梅花瓣悠悠然飘落,如花雨一般,在晴朗的阳光下掠下轻浅的影子,冷香幽幽,林奴儿望着眼前难得一见的盛景,心中替秦夫人难过,若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儿,能看见这一幕就好了。
林奴儿不是没想过,已经有了这么多巧合,有没有可能她真是秦夫人失散的女儿,相似的容貌,一样的小字,一样的年龄……
但是林奴儿不敢继续想下去,一来她记得自己是有娘亲的,虽然四五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但这并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娘亲生的,二来,这些都只是推测罢了,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是秦夫人的女儿,万一不是呢?
岂不是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的希望粉碎?
林奴儿不忍心。
分别之时,看着秦夫人悲伤低落的神色,林奴儿欲言又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笨嘴拙舌,最后只能安慰道:“夫人别担心,总有再见的那一日的。”
秦夫人勉力微笑,她的眼圈已经红了,但还是道:“是,娘娘说得是。”
林奴儿放下车帘,对车夫道:“回府吧。”
“是。”
随着车夫挥动马鞭,马车辚辚行驶起来,一路往王府的方向而去,秦夫人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难过的情绪骤然升起,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她拿着帕子站在原地怔怔然了好久,才道:“回府吧。”
……
自从阳山回来之后,林奴儿的心情一直不算好,就连小梨都看出来了,几个婢女也不知该怎么办,直到顾梧下值回来,冬月连忙小声告诉他,只说娘娘不开心。
顾梧一听,道:“为何不开心?”
冬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道:“从阳山看了梅花回来就这样了。”
倒是夏桃察觉到了什么,补充道:“似乎是因为秦夫人。”
顾梧眉头顿时皱起来,心说,怎么又是这个秦夫人?她到底对奴儿有什么企图?
摒退了几个婢女,顾梧回了屋子,看见林奴儿坐在榻上,怀里搂着小奶猫,正在发呆,他出声唤道:“奴儿?”
林奴儿回过神来,道:“你回来了。”
顾梧上前去,将她搂入怀中,两人腻歪了一会,他才问道:“奴儿心情不好?”
林奴儿知道瞒不过他,犹豫了片刻,将今日和秦夫人的交谈说给他听,顾梧其实并不理解为什么奴儿会因为这种事情难受,在他看来,即便是亲生的父母,十几年未曾生活在一起,那就与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不理解秦夫人为何对那个丢失的女儿念念不忘,也不理解林奴儿竟会因此而难过。
奴儿果然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心软的人。
他摸了摸林奴儿的头,道:“奴儿想查清楚吗?”
林奴儿迟疑道:“这还能查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顾梧见她这般,便知她心动了,道:“若是有心,自然能查出来的,我派人去帮你查,只是如今你明面上是柴府认回的女儿,不能大张旗鼓,暗地里查,恐怕需要一些时日。”
林奴儿道:“这倒是不急,若是最后查出了我确实并非秦夫人的女儿,也好告知她一声,别叫她心里牵挂。”
顾梧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奴儿真温柔。”
林奴儿的脸微红,轻轻瞪了他一眼,不似生气倒似娇嗔,眼波流荡,在烛光下如同水中倒映的星月,顾梧心中一动,拈起她的下颔低头吻了下去,直把人吻得气喘吁吁,手足发软才罢休。
他抵着林奴儿的额头轻轻地笑,问道:“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问。”
“嗯?”林奴儿音调微扬,疑惑道:“什么事情?”
顾梧亲了亲她的鼻尖,问道:“奴儿喜不喜欢我?”
林奴儿的脸顿时一红,有些羞了,她试图侧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顾梧并不肯放过,索性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一下一下地啄吻,道:“喜欢吗?”
林奴儿羞恼地道:“放开啦。”
“我不,”顾梧沉思了一下,道:“看来奴儿不喜欢这样,那喜欢别的?”
林奴儿臊红了一张脸,警惕道:“你别乱来,还没到就寝的时候呢!”
顾梧挑眉,故意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奴儿想到哪里去了?”
林奴儿:……
顾梧啧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好叫奴儿失望了。”
林奴儿试图挣扎:“你唔——”
暖灯烛影,一室旖旎,情至浓时,两人纠缠至一处,如同两棵伴生的藤蔓,亲密无间,少年痴痴地说着情话,追问着: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不得了是多少喜欢?
是,愿意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的喜欢。
第85章 惊变。
上元节过去,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一夜过去,屋檐上的积雪都融化了,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如同珠帘一般。
清早时分, 夏桃就来禀林奴儿:“宫里来了人, 太后娘娘传您入宫去。”
这还是太后第一次主动要见她, 林奴儿十分诧异, 问道:“宫里的人可说了有什么事情?”
“没有, ”夏桃摇摇头, 问道:“要不要奴婢去叫王爷?”
林奴儿道:“王爷有公务, 不要打搅他, 我自己入宫便是。”
说完, 便命人套车马,往皇宫去了, 太后派来的宫人正在等候,见了她便迎过来道:“王妃娘娘, 太后在等着呢, 快些。”
林奴儿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试探问道:“这位公公,不知太后娘娘召见本宫,有什么事情?”
那宫人牵动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太后娘娘的事情,奴才们怎么敢打听?娘娘您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他这般不甚恭敬的态度,令林奴儿心中越发警惕,她对夏桃使了一个眼色, 夏桃微微颔首悄悄离开了,林奴儿跟着那宫人继续往慈宁宫而去,等到了的时候,发现赵淑妃和寿王也在,气氛有些奇怪。
太后坐在最上首,面色冷峻,她板着脸时,那两道法令纹愈发明显了,看起来十分不好亲近,林奴儿心下一突,过去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给哀家跪下!”
林奴儿眉头轻蹙,但是什么也说,顺从地跪下了,太后锐利的双目紧紧盯着她,道:“哀家听到了一些传闻,说你并非柴家的女儿,而是一个青楼的婢女,冒名顶替了柴婉儿,才得以嫁给秦王的,是也不是?”
林奴儿的心沉了沉,她几乎能感觉到赵淑妃得意的目光,她幸灾乐祸地道:“起初本宫和老祖宗都不相信呢,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把所有人都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也不透,倒有几分胆量。”
“荒唐!”
太后神色难看地道:“一个低贱的青楼婢女,竟能瞒天过海,嫁入天家,成为王妃,是谁给你的胆子?”
林奴儿垂首沉默不语,这一番姿态更是惹怒了太后,她抬手便将手边的茶盏朝她砸过去,林奴儿不闪不避,任由茶盏砸在额头上,热烫的茶水泼了她一头一脸,疼得她一个哆嗦,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赵淑妃在旁边看好戏,对太后道:“老祖宗您别动气,她一个地位卑贱的婢女,必是无法做成这种偷龙转凤的戏码,想必背后还有幕后主使之人。”
太后疾言厉色地问道:“是柴府吗?柴元德好大的胆子!”
林奴儿心思电转,仍旧保持沉默,现在情况不明,她还不能解释,至少也要等到景仁帝过来,刚刚失策了,该让夏桃去乾清宫,而不是去找顾梧。
以顾梧的性格,一冲动还不知会把事情闹到什么地步。
林奴儿不说,在太后看来就是默认,她气得手都发抖了:“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太后吩咐对宫人道:“去乾清宫把皇帝请过来,让他来好好看看这位秦王妃该如何处置!”
宫人立即应声去了,一听说要去请景仁帝,林奴儿心中倒是轻轻松了一口气,巴不得那宫人走得再快一点,之前她便想过今天的情况,谎言总有被拆穿的那一天,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傻子,只是林奴儿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并且她毫无准备,被劈头盖脸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再说赵淑妃看她一副看似从容的模样,并不像是有大难临头的慌乱,她心中逐渐升起几分狐疑之色,与顾晁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解,顾晁点点头,以眼色示意她放心,他调查的结果绝对可信。
这个林奴儿,根本就和柴府毫无关系,柴府也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流落在外,那都是柴府编出来的,为的就是让这个林奴儿顶替柴婉儿嫁给顾梧。
……
却说乾清宫里,景仁帝正在听梁春念奏折,一名内侍捧着托盘上前来,梁春提醒道:“皇上,该用药了。”
景仁帝嗯了一声,接了药碗喝了一口,对梁春示意道:“继续念。”
梁春便捧着奏折念起来,正在这时,又有一名宫人进来禀道:“太后娘娘派了人来,请皇上赶紧去慈宁宫一趟。”
景仁帝愣了一下,疑惑道:“这么急,什么事情?”
那宫人道:“听说是和秦王妃娘娘有关。”
景仁帝顿了顿,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才放下药碗,道:“朕过去看看。”
他吩咐梁春道:“摆驾,去慈宁宫。”
梁春连忙放下折子去吩咐人去准备车舆,跟在景仁帝身后,两人一同出了乾清宫的大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景仁帝微微眯起眼,伸手挡了一下,忽觉头一阵眩晕,心口传来一阵剧痛,他张口道:“朕怎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