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一个多月过去, 两头都没消息。
方壶岛上倒是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修士, 起初尹九以为那些修士都是冲着铸剑谷来的, 却没想到最后竟都找上了他。
尹九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仙人修士, 神经崩成一根弦, 听过几个问题后,就明白了他们是在找他那个便宜师爹。
师爹是他们嘴里的魔尊, 而这些人俱都是名门正派的修士, 正邪不两立, 这个道理尹九还是知道的。
他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干脆便什么也不说,反正他本来也一问三不知。
那日自他师父进入铸剑谷后,师爹只交代一句, 让他在这里等着,又给了他许多钱,转眼就消失在海面上。
魔尊的行踪, 他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又怎么可能知道。
那些修士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到最后也并没有为难他,这些修士来了又去,并不惧怕海上的风暴,方壶岛上的散修实在不能比。
前一日,海上航线再一次开通,本来应该热闹的码头,这一回却有些冷清,到港的船舶只有四五艘,大都是两地往来的商船。
尹九这才探听到他师爹的消息,修真界各大门派联手追杀魔尊,搅得天下动荡不安,这个事就连平头百姓都知道了,可见闹得有多大。
尹九背靠在石碑上,举起手看自己的掌心纹路,他这命格是不是也太硬了些,难不成连魔尊都能克?
此时此刻,他嘴里念着的师爹其实离方壶岛并不远。
漭荡深渊贯穿整个人间,有四处出入口,其中一处便在海外最大的那一座仙岛蓬莱岛腹地。因为漭荡深渊的封印破裂,浊灵两气在这里都极其浓郁。
这密林之中的鸟兽今日尤为安静,四下不闻一声虫鸣,只有幽幽白雾浮在林木之间,蓬莱岛中心古木参天,浓雾弥漫,不见天日。
一道身影自天边遁入浓雾中,随即一声呼哨响彻天地。
密林之中游蛇一般窜过刺眼的亮光,阵法相继亮起,织成一张大网直冲而上,天地之间弥漫的浓雾被磅礴的灵力一瞬肃清,从中切开一道断口,缚住空中那道黑影。
四野里齐刷刷射出无数白光,严丝合缝地守住四面八方,不留一丝生路。
无暇之魂在手,姬长离心口负伤,这一天,正魔两方都等了十年。
姬长离很悠闲地坐在阵中,粗略看了一眼,有几位熟人,还有些他见都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瞥了一眼云浦,好笑道:“怎么,魔域和修真界联手,竟然都凑不齐十二名化神期修士?”
他这句话直接戳中在场诸人的痛处,与十年前那次仙魔大战一样,这一回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参与围剿。
云浦脸色骤变,“你死到临头,休要逞口舌之快!”
姬长离无所谓道,“你们是不是也太自作多情了,我的魂花也不是什么粪坑都愿意扎根。”
“魔头,不必拖延时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这人吠叫得尤其厉害,将仙门正派的台词都抢了去,让其他人都忍不住侧目。
姬长离偏头看去,嗤笑了声,“你入戏太深了。”他身影一动,魔气拽着阵法的千丝万缕涌向那个魔修,伸手捏爆了他的脑袋。
鲜血在浓稠如墨的魔气中爆开,只听一声清越的弦音划破长空,荧惑琴的影子刺破魔气。
这一下众人大惊,“锁音阵,起!快!”
第二重阵法直半空浮现,同时诛魔阵的光芒大盛,将所有魔气全数拢在阵中,姬长离的衣袍被阵法割开,丝线缠上他的身躯。
姬长离就像一个稻草人一样被缚在半空,连手指都被细密丝线缠地变了形,一动不能动,但四周却依然没有人敢靠近。
荧惑琴的余音在空气中震颤。
高阶修士的威压一同朝着密林中一处涌去,直接撕开了一处结界,露出里面的人。
凌溪左右各站着一名修士,出声道:“沈道友,请吧。”
高阶修士的威压罩在她头上,逼她一步步往前,凌溪手持命剑,脸色苍白如纸,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逼着燃烧神魂。
将她推到如此境地的,还是她的同门,太珩派的长老,大义凛然地替她戴上了拯救苍生的高帽子。
封锁凌溪的结界破开的一瞬,姬长离垂眸看向她身后的一人,翘起嘴角。
那名修士感受到他的视线,皱了皱眉,他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分神立即从修士眉心逃出,可就在这眨眼之间,萦绕在林木之间的白雾转而化为浓黑的魔气,灌入口鼻。
密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嚎,魔气入体,转眼又从身体的某一处破开,裹挟着鲜血而出,滴入地面,血色合着魔气在密林中逸散开。
“怎么回事?这一层血咒是什么?”密林里响起修士的惊呼。
“献祭!是献祭!”
“什么献祭?这是要将我们献祭给谁?”
谢信芳的分神将将脱离寄主,就被冻结在原地,脚下的地面上,由血色飞快织就了一层血阵,血阵之中还套着一层阵法。
汹涌的血雾灌入他的分神之中,谢信芳心中重重一沉,姬长离要将这密林之中的修士献祭于他,强请他下界。
诛魔不成反遭献祭,林子里一下乱了阵脚,几条人影从林中飞出,他们身上不同部位都爬着血咒纹路,当中一人手起刀落,斩断自己被咒术爬满的右臂,鲜血飞溅半空,飞快融入血阵。
化神修士的神识压下去,暂时压住林中骚动,“不要慌,稳住诛魔阵,想将这里的所有人献祭,他还没有这个能耐!”
但就是这短短一瞬,诛魔阵破开一道缺口。
“谁说我要献祭所有人了?”姬长离轻笑道,修士可不同于凡人,只要足够将他拉下天界就行。
头顶聚起沉重的雷云,滚滚雷声震得地面嗡嗡作响,雷光凝成一柄长剑,朝着魔气中心斩去。
巨剑携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压来,姬长离满身魔气散尽,脸上却挂着愉悦的微笑,身影化作一抹暗影从那道缺口逃窜而出。
剑光在地面辟出一道巨大的沟壑,谢信芳于剑光中现身,手持利剑,居高临下,“你以为强请我下界,便能奈我何?”
“藏头露尾的小人,王八都没你这么能藏。”姬长离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半空撞到一起。
肉眼可见的冲击摧枯拉朽地席卷密林,山崩地裂,天地之间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雷云聚集在头顶,蕴蓄着闪电威压。
这一切显然已经超出了正魔两方的掌控,就连化神期修士都被这威压冲撞地七窍渗血,幸存的修士连滚带爬地往外逃窜。
凌溪金丹期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她神魂被逼出体外,在极端混乱中,被人收入袖袍。
铸剑谷内。
重重雷云压在山谷上方,仇墨阳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大叫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你要渡劫了?”
俞乔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临近化龙,之前一直想办法压制境界,现在劫云已生,她压是压不住了。
铅云中闪电越发密集,第一重天雷眼看就要落下,仇墨阳一边跳脚咒骂,一边提起俞乔的领子,风驰电掣地来到一处绝壁之上。
“去吧!”仇墨阳扬手一甩,“渡劫这个老夫要另外收费!”
俞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抛出去的精灵球,第一重雷劫骇然而下,俞乔这些年在秘境里面也不是白过的,知道自己早晚要渡劫,也炼制了一些防御法宝。
她周身浮出一层白光,如一口锅倒扣在头上,虽然样式难看了些,但有用就行,她不搞那些虚的。
第一道雷击在防御法宝上,头上的光弧发出震颤的嗡鸣,安然无恙,俞乔咦一声,奇怪这雷劫为何这么雷声大雨点小。
这一看才发现头顶巨大的闪电光柱被旁边山崖上一柄巨剑分去了大半,巨剑分去雷劫,电弧蛛网一般顺着那片山崖往下,窜过崖壁上密密茬茬插着的各式兵器。
好家伙,修真界版避雷针。
雷鸣声震得整个山谷轰隆作响,电弧在空中肆虐,俞乔浑身妖气溢出,内府龙珠出现若有若无的龙影。
她很快就发现这种作弊似的渡劫方式出了问题,她以鲤鱼之身渡劫化龙,就如当初鲤鱼精生逆鳞时一般,要在雷劫之中脱胎换骨,重新塑造肉.身根骨。
雷劫都被引走了,她的肉.身得不到淬炼,便有些承受不住体内龙珠,浑身经脉膨胀,有点要爆体而亡的趋势。
俞乔浑身胀得厉害,偏头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剑柄,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奔去。
她离开,头上雷劫自然也跟着她身后跑,可谓一路火花带闪电,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地裂土焦,寸草不生。
仇墨阳追在她身后跳脚:“臭丫头,你别乱跑!往西走!”
俞乔卸下所有防御,以身体生扛雷击,灼红的妖气与闪电绞缠在一起,像是雷柱上腾起的火焰,电弧火光在她身体上游走,俞乔哪里还分辨得出哪边是西边,她无头苍蝇一样,闷头朝着一个方向冲去。
仇墨阳一拍脑门,哦豁一声,随即又叹息道:“正好你那剑也成了。”
俞乔哪能想到自己一猛子扎进了仇墨阳万分宝贝的剑炉附近,她一看到熟悉的地界,便立刻停步,头顶的雷云被她遛了一大圈,越发气势如虹。
她也不知道这是第几重天劫,视野全都被白光淹没,身体内部的骨骼血肉正发生着奇妙的蜕变。
俞乔如火焚身,晕晕乎乎地想,她该不会是被劈化了吧。
她恍惚间听到一声剑鸣,一道白光从剑炉之中射出,眨眼隐没进漫天的雷柱中。
俞乔内府凝出一柄剑影,“画影?”
这是画影,却又有几分不同,剔透的剑刃上渗着几缕血丝一样的纹路,蜿蜒贯穿整个剑身。
冰凉的气息从剑上蔓延开,抚平浑身的焦灼。
龙吟声穿透雷光,仇墨阳躲在一处岩石下,仰头看穿梭在云层中的龙影,压低雷云撕开,泄下天光。
“这小丫头,竟然是个行走的宝藏。”他说完叹息一声,“唯一的一条龙,在修真界可不好过啊。”
雷劫一结束,仇墨阳的晚娘脸就出现在面前,他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剑炉,胡子都被气得发抖,“亏了!老夫太亏了!你得给我一片龙鳞,不然说不过去。”
俞乔:“……”不带这么坐地起价的。
他叫完又捋一把胡子,“把你的剑拿出来给老夫看看。”
俞乔还没来得及化作人身,整条新鲜出锅的龙瘫在地上,鳞片之间都还窜着电火花,虚空中呜一声,画影一剑插在地上。
剑压横扫而过,连仇墨阳都后退半步,避其锋芒,剑炉轰然坍塌。
俞乔被吓了一跳,整条龙都狠狠一抖。
仇墨阳皱皱巴巴的眼皮下迸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伸手想去拔剑,被剑上煞气蛰得缩回手去,干脆趴在地上围着剑身打转,啧啧道:“冥魔的心头血,真不错,值了。”
冥魔的心头血?大魔头吗,当初断剑穿透姬长离心口,剑刃上几乎渗透了他的血。
在仇墨阳围着画影打转期间,俞乔从地上翻起来,化为人身,一起蹲到剑旁,便见老头转眸看向她,接着道:“就是煞气太重,恐怕难以驾驭。”
俞乔尝试去握剑柄,“那怎么办?”大魔头的心头血融入她的剑中,想想都很吓人。
她话音刚落,便见剑上逼人的煞气一下子收敛,乖得不能再乖。
俞乔眨眨眼,“好像挺好驾驭的。”
仇墨阳:“……”
蓬莱腹地,谢信芳反手收回命剑,以身体硬生生接了姬长离一击,他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忽而抬目望向远方,“她化龙了。”他的眉心浮现出一道纹路。
“契纹?”姬长离按在琴弦上的指尖重重一压,眼里戾气横生,琴音携着剑光直绞向他面门。
谢信芳额上鲜血直流,但那契纹却越来越亮。
鲤鱼精从来都不是自由的,俞乔自然也是。
第78章 她一点也不想死,更不想……
仇墨阳眼神古怪地看向她额头, “你竟然有主了?那那个冥魔是你什么人?”
“啊?”俞乔莫名其妙地伸手摸自己眉心,举起画影当镜子照,光亮的剑刃上映出她眉心一道蜿蜒的纹路。
是灵兽契纹。
俞乔的眼睛微微睁大, 一段记忆忽然浮上脑海。
洞庭水族遇害, 小鲤鱼的母亲将她藏在贝壳里推入地下河,过了很久, 才被人重新捞上岸, 贝壳被人撬开一道缝隙,一抹尖锐的白光直接刺穿了她的身体,带出一缕鲜血。
小鲤鱼从缝隙间, 只能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和那手中握着的遍生裂纹的剑。
贝壳重新阖上, 她在黑暗中疼了好久, 所以, 当有人第二次撬开贝壳时, 她才那样害怕,一沾水就深深地躲进水底。
俞乔不认识那柄剑, 但她认出了那只握剑的手。
和谢信芳在秘境中相处七年, 她时常去捂那双手, 即便那手并不凉,无聊的时候, 她细细把玩过那双手,指尖划过他掌心的纹路,摩挲他的指腹。
可以说, 俞乔最熟悉的,就是谢信芳的那双手。
那时候小鲤鱼才三岁吧?取心头血契约一条三岁的小鱼崽,谢信芳是怎么下得去手?小鲤鱼身上一直有契约的话, 她不可能再次被契约,这么说,那当初在无方城时,她手腕上的契约根本就是假的。
她一直以为,小鲤鱼和谢信芳是一对有情人,因半路杀出个原主去强取逆鳞,使得两人分离。现在看来,这段关系或许并不像她想得那样。
她好像一直都没看明白过谢信芳。
俞乔的思绪有些混乱,并指一勾,收回画影,从储物芥子里捻出一张传送符,钉入地上,“我得去找他。”
焦枯的地面转瞬勾勒出一座传送阵,仇墨阳在旁说道:“老夫不开谷,你就算用传送阵也出不去。”
俞乔忍痛抠下一片鳞,普通的龙鳞就如剪下的指甲盖无异,倒也无碍,仔细抹去鳞片根部的血痕后,才恭敬地递给他,“有劳前辈替我修复命剑,这一个多月,多谢前辈照顾。”
仇墨阳喜滋滋地收下龙鳞,复又露出一脸难色,“老夫可是答应过那小子,只有他亲自来接,才能放你出谷,这下可不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