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奶奶扔完了东西,就转脸对周围看热闹的人大声说道:“大伙儿可能都不认识俺,俺儿子叫苏志强,是原来平炉一车间炼钢二组的人!”
老太太喊完这一句,四周窃窃私语的人立时一静。
其实这里头很多人都记得苏奶奶,因为他们基本都知道苏志强,这与苏志强本人的人品、职位没太大关系,只是单纯因为那几年这人出了好几回事,而这些事不管好坏都曾引起过热火朝天的议论,给当时的他们添了不少谈资。
“按理儿,俺是没脸站在这儿这么大声说话的,因为俺儿子当初做了错事,给厂子造成了损失,俺儿子对不起厂里领导的栽培,也对不起组织的信任!”
“但俺想说,”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转头看向一脸忐忑不安的苏大旺两口子,“俺想说,苏大旺,就算俺家志强对不起这天底下所有人,可独独没对不住你吧!”
“当初,你爹为了求俺志强把推荐名额给你,拖着最后一口气求俺,恨不得给俺们娘儿俩下跪!”
“等你进了厂,脚跟还没站稳呢,就一心想着往上爬,整日东跑西颠不消停,俺家志强没少帮你擦屁股!后来更是为了救你差点这辈子都毁了!”
“苏大旺,俺就问问你,俺志强当初是咋对的你?你又是咋对的他?”
老太太一把将苏慧兰拉到身边,“俺家志强是啥情况,大伙儿都听说了,他这辈子到死就这一个闺女!俺当初为了让她留在城里,把她托付给了苏大旺两口子!可你们大伙儿看看,看看俺这孙女,十五岁的姑娘了,浑身瘦得没几两肉,说她有十五岁,谁能看得出来?”
老太太边说、边拉起苏慧兰细瘦的胳膊让四周的人看:
“大伙儿再看看她这身衣裳,破破烂烂抹布似的,这么冷的天,这不是要孩子的命吗?”
周围的人顿时议论起来,确实啊,这孩子长得太瘦小了,尤其那身衣裳也真是没比逃荒的强多少,都白瞎这俊悄模样了!
“苏大旺,你明知道俺志强活着的时候多在意这孩子,可你这些年是咋对她的?你当初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跟俺保证说一定能对她好,这就是你的保证?俺当初可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信了你的鬼话!”
苏大旺两口子在人前被揭了老底儿,两个都是好面子的人,立时便有些站不住了。
可苏大旺也知道不能让这事再闹下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央求道:“三婶子,你别这样,你看咱之前不还商量的好好的吗?你看看你现在……那有啥事咱还是回去说吧……”
苏奶奶却“呸”了一声,指着他鼻子骂道:“谁跟你商量好了!咋,被我闹出来了,你敢做不敢认?觉得丢人?那你当初亏待俺孙女,干这些个丧良心的事时,你咋没想着丢人不丢人呢?”
苏婶婶的表姐刚才被苏奶奶一记盆子砸了脚,心里正恨的厉害,眼见这俩人叫那老婆子降住,吭吭哧哧半天冒不出一句硬话,不由大急,立马决定亲自下场!
她也不捂脚指头了,叉着腰冲着苏奶奶就是一阵嚷嚷:“你这老婆子也别太过分!要我说我表妹两口子这就不错了,好歹也把你孙女养了这么大,这年头是吃不要钱、还是穿不要钱啊!你还想咋地?想上天啊!”
苏奶奶冷笑一声:“俺没想咋样!俺就是想问问,俺当初把孩子留下来时给他们俩的那二百块钱都花哪儿了!”
这一句话顿时炸了锅,周围的人马上嚷嚷开了!
“唉呀妈呀,二百块钱啊!”
“早知道能拿这么多钱,那当初我不如厚着脸皮求老太太把人给我们家送去了!”
“就是就是,这孩子学习好又能干,我看得清楚,这些年苏家那些重活都是她在干,这么冷的天还出去捡煤渣,就是大小伙子也比不上!”
苏奶奶听着这些话,心里针扎似的疼,越发打定主意,今儿非要让苏大旺好好现一回眼!
那表姐还想描补,便强撑着喊道:“那、那谁信啊,你说二百就二百啊!”
苏奶奶连喯儿都没打,冷冷道:“俺要有一句假话,叫俺天打五雷轰!”
说罢,又指着那边羞得满脸通红的苏大旺大声道:“俺是敢发誓了,那你敢不敢问问你后头那个丧良心的,他当初拿没拿这个钱?”
表姐自是不敢问,事实上这事她也是知道的,她表妹当初刚拿到这笔钱的时候,还被她寻着由子借走了二十块呢!
她方才也只是觉得当初这钱,两家都没立字据,空口白牙的,只要表妹一家不认账,那苏老婆子也没法儿,就是没想到这老婆子性子这么驴,直接当着大伙儿面就把这事撕撸开了,硬是把事闹大了,让人下不了台!
亏得苏大旺还说这老婆子好说话的很,她真是信了他个鬼!
表姐偷偷抬头看了眼四周越围越多的人,顿时有些后悔,不该替苏大旺两口子强出这个头,一时又有些怨恨表妹,啥事都指着她出头,这事要是闹大传扬出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自家有影响。
表姐蔫了,可苏奶奶这头还一直憋着气呢,今天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
她把方才从苏家出来时,孙女拎着的小包袱接了过来,直接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沓信件和收据。
老太太举起这沓东西当众扬了扬:“苏大旺,那二百块钱俺先不说,这些票子都是俺这七年来给你们寄包裹、汇款的收据,里头除了有俺每年定时给你们汇的二十块钱,还有俺从老家寄来的东西!”
说罢,她便把这些收据回执递给围观的人,大伙儿凑过去一瞅,呵,大米、玉米面、土豆淀粉、肉干、菜干,东西还真不少!
苏奶奶又把底下那摞已经拆开的信纸递给大伙儿:“大伙儿再看看,这是俺孙女这些年给俺寄的信!这上面对她这些年过得苦日子哪儿提过一个字?”
周围有好信儿的人忙一起接过那些信件翻看起来,有人很快点头道:“别说,这闺女真是厚道人,这信上尽是给苏大旺两口子说的好话!”
旁边也有人附和:“我这也是!要光看这些信,谁都得以为这闺女是在这儿享福呢!”
围观的人听了,看向苏慧兰的目光同情中带着怜惜,只觉得这真是上天入地都难找的好孩子,明明在叔叔家过那样的苦日子,心里不但没有丝毫怨恨,还苦心瞒着奶奶,实在是少有的忠厚孝顺。
苏奶奶擦了擦眼泪,握住孙女的手,转头对苏大旺厉声道:“苏大旺,今天有大伙儿在这儿作证,俺就想问问你,你凭啥要把俺孙女赶出门?凭啥这么对她?你要是不愿意,当初收俺钱的时候咋答应的那么痛快?”
“你今天要不给俺一个说法,俺就告到你们厂子去,让你们领导好好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也不知道是谁,阴阳怪气道:“这还有啥说的,二车间副主任的亲侄儿家看上你孙女了,可他们家上头还有个亲闺女呢!不赶紧把她撵走,他苏大旺咋自己跟人家领导攀亲家啊!”
这话说的损,而且话里有话,四周登时又一阵嘘声。
不过,随后也有人小声嘟囔,说是恍惚在哪儿听说过这事。
苏奶奶却听得直皱眉,忍不住拿眼去看孙女,见自家孙女微微点了下头,老太太肺差点气炸了!
别说她本就觉得孙女十五岁太小,不想这么早让她找人家,就单说苏大旺竟然就为了这么点事,不顾情分,非要把兰兰撵回乡下,然后又在信里哄她,说是跟她回凌远比独自下乡插队强,这叫人办的事?
这瘪犊子,说他丧良心都是轻的,这王八羔子根本就没心!
那头苏大旺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念头被当众揭出来了,他只一听说苏奶奶要去找厂里领导的话就已经吓出了一身汗!
“三婶子,千万别!我知道错了,您老大人有大量……这么着,我不让慧兰跟你回乡下了,咱这就回去、去派出所把户口改回来,行不?”
苏奶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就在这时,孙女握住她胳膊的手突然一紧,老太太下意识回过头看了眼孙女那瘦得一条条的小脸,最终还是坚定了想法!
她对着苏大旺就恨“呸”了一声:“俺们才不稀罕!苏大旺,你现在知道错也晚了!俺今儿就是要好好磕碜磕碜你,让大伙儿都看看你是个啥货!”
说着,她又转头对四周的人高声道:“正好大伙儿今天在这儿给俺们作个见证,俺们苏志强家这一支跟他苏大旺家从此以后一刀两断!俺就当俺儿子当初是救了个畜生,俺这些年给的那些钱也都当是给畜生花了!”
“俺在这儿也顺便给大伙儿提个醒,以后都离这家人远点,这一家子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冷血畜生!”
“最后,谢谢大伙儿听俺老婆子啰嗦这些污糟事,污了大伙儿耳朵,俺老婆子在这儿给大家赔不是了!”说完,便冲着大伙儿鞠了个躬。
全程看着奶奶发力的苏慧兰也乖乖照做。
苏大旺两口子杵在一边,脸上红红白白,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而那位表姐早不知什么时候顺着人堆钻出去跑了!
第14章 奶奶,以后我们享福! 老太太搂紧了孙……
周围的人还在相互议论着,好像说什么的都有,不过低头细听,大多还是埋汰苏大旺两口子,对苏奶奶和苏慧兰则表示同情。
其中一个不比苏奶奶年轻多少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劝道:“大妹子,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娘儿俩也是真不容易!虽说回乡下,慧兰这丫头可惜了点……可是好孩子到哪儿也不发愁,现在不也讲究上山下乡吗?都一样!”
其他人也跟着应和了几句,纷纷劝苏奶奶看开些。
苏慧兰在旁边冷眼看着,见这些人安慰奶奶是真,但也没人明面上说苏大旺两口子什么,大多还是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毕竟,她们祖孙已经不再属于这片家属区,过了这一遭很快就会离开,而苏大旺两口子却还能继续留在这里,所以暗地里说说也就罢了,没谁会为了给她们打抱不平而公开得罪那两口子。
不过,只是这样也很不错了,经过奶奶这一闹,苏大旺两口子面子、里子什么都不剩,人缘也要烂到底,以后在这家属楼里也不好立足了。
而且她前两天好像听苏大旺在家里悄悄提过,这次他所在的炉前小组要提一名副组长,他之前下了死力气巴结顶头上司,应该机会很大。
但是今次这事一出,他这打算必然要落空,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恐怕到死都只能当个小小的炉前工了!
苏奶奶一口气骂痛快了,再不多看苏大旺两口子一眼,谢过了出言安慰的众人,拉起孙女的手就直接往家属区外走了。
苏慧兰最后看了眼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这一走大概今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过,她并没有什么不舍的情绪,在她心里,从当初爸爸去世、奶奶离开她的那一刻起,这个地方就已经失去了“家”的意义。
仅有的遗憾也只是来不及亲口跟照顾她许多的王大娘道一声别而已。
索性等跟奶奶回去后,寄封信过来吧,且这次离得远了,她手里那些好东西也方便拿出来了,到时候随信一起寄给王大娘,也算回报这位好心邻居多年以来的照顾。
思索着这些事情的苏慧兰就像解开了沉重的桎梏,心里前所未有的敞亮!
而另一头,眼见苏奶奶祖孙俩头也不回的走了,原先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也很快散开了。
这些人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是他们临走时看苏大旺两口子的眼神,转头时撇嘴的表情,还有那时不时碰头嘀咕的样子,活像是一把把尖刀,刺的两人浑身都疼!
苏婶婶受不住,“嗷”的一声,捂着脸就跑回去了。
剩下苏大旺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还强撑着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只可惜他从来是个志大才疏的主儿,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少,但无论是说出来、还是做出来,哪样都不尽人意。
是以大伙儿对他那套干巴巴的说辞完全不感兴趣,他一开口,人走的更快了。
刚才还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楼门前眨眼间就剩他自己了,苏大旺原先还只是脸发白,这回就开始变青了。
“大旺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拍了下他肩头。
苏大旺一回头,见是他们炉前三组的组长,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大旺,你这事闹的影响不太好,这次提副组长的事可能够呛了,你有个心理准备吧!”那组长丢下这么一句,便皱着眉头走了。
剩下苏大旺一个人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肠子都快悔青了!
苏奶奶和苏慧兰走出钢厂家属区的范围时,已经快到五点钟了。
冬日里天黑的早,这个时候天色基本已经暗下来了,只剩下天边隐隐有点光亮。
苏慧兰领着苏奶奶凭着从老家开的介绍信先找了家招待所入住。
这家招待所不大,是座二层的小楼房,听说是用解放前的洋房改建的,看着有些年头了,价格却不便宜,所以住的人很少,管理也相对松散,但好处是离钢厂家属区比较远,离中心大街很近。
苏慧兰一早就打算等奶奶来了,要带着老人家在市内好好逛逛。这些年奶奶一个人在老家不容易,她以前没那个能力也就罢了,如今托福册的庇佑,她要钱有钱、要物有物,当然要让奶奶敞开了花用。
不过,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能离钢厂家属区远一些自然更好。
祖孙俩在一楼前台交了款,定了个双人间,服务员给开了门,苏慧兰便扶着奶奶在屋里一张单人床上坐下休息。
她正准备拿脸盆到水房打热水时,苏奶奶却拦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一块儿坐下了。
老太太就着屋里明亮的灯光先是把孙女又细细打量一番,之后又伸出满是厚茧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细嫩的小脸,没过多久竟又开始掉泪。
苏慧兰顿时急了:“奶奶,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奶奶摇头,“奶奶没事……奶奶就是觉得对不住你,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奶奶何苦把你送走,害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此时的苏奶奶褪去了之前教训苏大旺两口子时的强硬,没了在众人面前强撑起来的硬气,整个人充满了自责和懊悔,眼中的忧愁更是叫苏慧兰万分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