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忆柳瞥了眼嘟嘟囔囔的中年男人,其实他自己也瘦的像个竹竿,看着面黄肌瘦的。
一路上男人像是起了精神,一股脑地给印忆柳和靳炀输入荣城的家长里短和各种标志性的人物,告诉他们城市内的版块分布,最后又带他们去了基地里最大的旅馆。
男人像是爬蹭脏了两人的衣物,一直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直到到了旅店门口,他才弯着腰谄笑着道:“那这样我就先撤了,美女一定记得我说的,保护好自己。”
印忆柳被他挤眉弄眼的神情逗乐了,“放心,一定的。”
就在男人准备遁离这里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靳炀忽然一伸手,把一颗小小的石子往中年男人的怀里一抛。
男人手忙脚乱地接过,握在手里有点咯手,他并没有立刻去看,连连道谢以后从附近的巷子里穿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拐角,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摊开一看。
那是一颗红色的小石子,和自己兜里的刚刚得的一颗差不多,他忙掏出来放在手里比对一番,明显色泽要更加浓郁,并且里面杂质也很少。
他心跳的很快,这是几级的凝石,二级三级?
男人把小石子放进自己的怀里,压抑着脸上的狂喜钻进了七扭八拐的巷子里。
荣城最大的旅店不仅出租一些专门用来给来往行人居住的小单间,同时也出租单独的平台,印忆柳和靳炀上门的时候,店门口很挂着一颗小铃铛,被风吹得叮当响。
店主是一个肌肉鼓鼓囊囊的型男,留着络腮胡,此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门前的风铃响了,他睁开眼往门口瞧了一眼,刚想起身,看清了靳炀和印忆柳的打扮以后忽然又冷了脸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大胡子型男用结实的小臂撑着自己的双腿,一脸不耐烦地朝着两人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着他们。
“行了行了,虽然你俩装的挺像的,但是也别废话了,赶紧从我这店里出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型男眯着眼说完以后,又神情古怪地多瞧了眼印忆柳和靳炀,嘴里嘀嘀咕咕。
印忆柳听力好,能听到他道:“长得透俊竟干这些偷摸的事儿。”搞的她一头雾水。
见俩人不愿意出去,这型男“嘿”了一声,“还装呢?”
他指了指印忆柳身边带着遮面的靳炀道:“你不会告诉他是靳炀吧?”
印忆柳:……他就是靳炀
老板伸手指了指店铺外面,示意两人回身去看看,印忆柳一扭头瞧了半天,终于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正对着店铺外的一男一女恰巧就穿着和他们差不多的装备,更有趣的是在这个冷兵器并不普及的时代,外头那位女性进化人腰间竟然也别着一把剑,和他们的装备如出一辙。
自从月余之前z市基地李镇江公然拒绝了外来想要拉拢的别的基地的势力,并且言明堕落者杀手已经不在z市以后,陆陆续续有人模仿起靳炀和印忆柳的打扮,有坑蒙拐骗的,也有单纯想行走在外震慑心怀不轨之人的,亦有单纯觉得有趣的崇拜的。
就说隔壁基地,算是南部几个基地里最先有骗子的,领主被两个骗子哄的一愣一愣,愣是把他们当成了座上宾好吃好喝伺候着,结果真的遇上了一只变异兽的时候,两个骗子被吓的腿都软了,而那女骗子怀里揣的是个刀削的假木剑。
这事一出,顿时成了周围的笑话。
隔壁的领主气到狂怒,把一对骗子倒吊着挂在城墙上挂了三天,据说放下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一般行走在外的进化人都会组成一个小型团体,或者跟着商队组织,鲜少有独狼或者双人组合,更何况是标志这么鲜明的双人组合。
印忆柳有些无奈,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当成自己的假冒犯,再三说明会付钱之后,老板才将信将疑地起了身。
荣城的地界不大,像一些偏僻的无人地方都被一些无赖的流浪汉强行占领,他们会把窗户打破门给划烂,导致很多原本用于租贸的地方都被占了去。
最后印忆柳选择了一处矮楼旁的平房,缴纳了一顶的凝石作为他们居住的押金之后,两人便入住其中。
房间内的设施非常简单,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似乎因为常年没有人居住,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
光是打扫和收拾就废了两人一下午的时间。
荣城的建筑普遍都不高,城市里也没有像别的城市一样保留那些高耸的植物,这里的领主似乎非常讨厌变异植物,把整座基地的植物都砍除,就在他们现如今的小院子里还有一棵变异树被砍断后遗留的粗壮的树墩子。
没有植物遮掩视线,这就导致了带着晚霞的日头毫无保留的全都倾洒在这片基地之上,金灿灿的余光把巨大的日头烘托地更为焦黄,似乎一抬手就能够到上空。
印忆柳的脸上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她起身伸展了一下腰身,而后看向了一旁呆呆愣愣的靳炀。
金大腿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薄衬衫,扣子系到了领口衬着他淡漠俊朗的眉眼有几分禁欲的感觉,偏生从劲瘦的腰杆以下围着一块印着花边的围裙,一下子就把他身上那种疏离的感觉打破,多了几分可爱。
见他目光有些直勾勾,印忆柳手上带着胶皮手套,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是不是累了啊?”
靳炀回过神来轻轻摇头,冲着印忆柳极淡的笑了一下,顿时像是一片小小的羽毛在她的心上扫了一下。
“我只是……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事情。”
印忆柳忽然想到了靳炀有些排外厌生的性格,又想到了靳如梦当时支支吾吾说的一些话,顿时有些好奇靳炀的过往。她用手撑着身前擦了一半的架子凑近了靳炀问道:“你想什么了想的这么入神?”
靳炀脸上的笑意并没有入眼底,他含糊着说了几句,但是印忆柳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在瞒着自己,或者说有一些事情不想让自己知道。
也许是他的过往,也许是他心里一件厌恶的事情。
想了想,印忆柳并不想让他们这次愉快的旅行就这么带上不愉的气氛,于是她故意小小惊讶了一些,道:“等等,刚刚我抬手的时候在你脸上溅了几滴泡沫水,我给你蹭掉。”
她借机在胶皮手套上多带了点洁白的泡沫,假装擦拭实际上是在靳炀高挺地鼻梁上抹了好几下,她脸上笑嘻嘻地,神情也十分灵动,像是做坏事成功之后的小得意。
靳炀无奈笑笑,就这么顶着一坨滑稽的泡沫继续擦拭。
他五感这么敏锐,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有水渍飞溅到他的脸上,明知道兔兔是故意的,可是还是纵容她肆意玩闹。
看着印忆柳脸上的笑容,靳炀也忍不住微微勾唇,有些阴郁的心情逐渐变得明朗。
他刚刚确实想到了一些事情,是他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他才十二岁,靳如梦九岁,两个人在诺大的靳家却是全然不同的待遇。
十二岁的靳炀个子并不高,发育的瘦瘦小小,容貌精致的小脸带着不正常的苍白,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他的嘴角破了一道血口子,此时干裂着形成了一个有些化脓的疤痕,脖子上和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青肿。
如果是六七岁的他也许还会因为身上的伤痛和腹中饥饿而感到悲伤,去嚎啕大哭,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了哭泣是最没用的解决方法。
因为不会有人同情自己,自己不是靳如梦,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拳打脚踢的时候不会因为眼泪而少挨一下,反而会引起更加疯狂的毒打。
于是他学会了用冷漠和漠然去包裹自己,给自己的心裹上一层厚厚的外壳,这样即使被打骂欺辱的时候能更好过一些。
他其实很怕黑暗,因为黑暗会让他想起无数个被关起来挨饿的时候,家里的下人也是见风使舵的小人,连一个扫马桶的妇人都可以在黑暗中狠狠地用指甲拧着他身上的肉,发泄着自己在这座大府邸中受的辱骂。
那时候靳炀多么向往每天的天明,他觉得只要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就有温暖的感觉。
男孩儿会把自己缩在冰冷的小床上,默默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晚,而他的心也就像黑夜一般沉寂,当清晨第一抹清晨来临之时,他便会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解脱。
少年人的身子弱,常年的亏损和精神上的紧绷还是让他在一顿前所未有的暴打后垮了,他被那个男人疯了一样地抓着头发在墙上猛撞,拳头和脚落在他的背上、肚子上,他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昏黑,鼻子里流出两管血。
而那个女人就抱着一脸惊恐的靳如梦站在阳光下默默地看着他,靳如梦害怕的想叫,却被她的母亲一把捂住了嘴巴。
于是靳炀也学着用枯瘦的小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让一声痛呼泄露。
昏死之前,女人惊恐的尖叫还萦绕在耳边。
“亲爱的别打了!再打他就要死了……”
十二岁的靳炀再次睁开双眸时,是在一个干净而宽敞的病房里,四周充满了令他反胃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床头的花香。
说来可笑,当一个人习惯了腐烂的发霉的臭味,竟然从骨子里都觉得干净美好的东西令人不适了。
他动了动眼皮,能听到掩着的门外有医生压抑着愤怒的低吼,和那个男人恼羞成怒的吼叫声混在一起。
“我他妈的教训一下自己的儿子怎么了?差点死了……要不是快死了老子会送到这地方来给你送钱?别在这教训我,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就能让这家医院把你踢出去,你不想干有的是人想……”
医生激动的辩驳声逐渐变得无力,最后归于寂静,走廊里只有那个男人气急败坏的骂声,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
靳炀心里空空的,就像是一块深深的黑洞。
他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天际的骄阳洒落大片大片温暖的金光,尽数照耀在他的身上。
病床上只有小小的一团凸起,被子是暖烘烘的,可是男孩儿却觉得自己处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除了窒息一般的失重感再也抓不到任何东西。
窗户开着,天际的晚霞一片一片,正是他心中最后奢望的那种温暖,是他每天默默守在窗边抱着膝头观看的场景,他向往的阳光此时就在触手可得的天际,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男孩儿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自己的手臂疼的抬不起来,就连动一下腹部都在抽痛,像是有巨大的针在钻他的内脏。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把推开,一脸烦躁满眼都是红血丝的中年男人此时身上还穿着一身西装,看着英俊风流事业有成。
可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外人眼里有能力有样貌有金钱世家的超级富豪,竟然会是虐待亲生孩子十几年,虐杀原配的恶魔。
他此时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死气沉沉的少年,看着他青肿的脸,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想什么让他难以接受且极为厌恶的事情。
他看着靳炀的眼神没有一丁点的欢喜,也没有作为父亲对儿子的关怀,冷冰冰的像是在打量一个商品,可是这比之以前要好的多。
以前他都是用看仇人的眼光去看,恨不得让这个孩子去死,可是又不敢。
就在刚刚,他差点杀了这个让他极为厌恶的孩子。
无论他之前多么讨厌这个孩子,可是从今以后,这个孩子都是唯一能够且有资格继承靳家的人,这个认知让男人有些难以接受,心里对靳炀厌恶更甚。
恐怕那个疯女人也是如此谋划,早就打算好了要把靳家的财产都给他这个儿子谋划过来。
中年男人平稳了自己的内心,缓缓走到了少年的病床前,一片黑影压在了病床之上,遮挡了照射进来的晚霞金光。
靳炀微微闭了眼,他的世界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有一只冷冷的大手像蛇一般握住了他下垂的手掌,睁眼前还对自己拳打脚踢的男人此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靳炀幼年时无比羡慕的、男人对靳如梦露出的表情如出一辙,可是现在他只觉得像是被一只手拽入了更深的深渊。
“好孩子,你知道爸爸是爱你的,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怪就怪你有个精神病妈妈,你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她毁了我的一生!”
男人提到心中愤恨的女人时脸上的神情控制不住的狰狞,他稍稍平复之后,又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看着少年黑漆漆的眼眸,想说的话有些哑,卡在喉咙里忽然说不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个儿子的眼神变得死气沉沉冷冰冰的,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无声的指责自己,此时猛地看去竟然让他有些心虚。
看着靳炀这样的眸子,男人就想到了他那个精神病的妈,也是用这种冷冰冰的眼神去盯着自己。
男人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辱骂和毒打有什么错误,他是父亲,又是他们母子俩阴谋诡计中的受害者,把自己受的屈辱返还有什么不对的。
他只会觉得是靳炀这个孩子阴郁,有一个神经病的血统心里也不正常,丝毫记不起曾经的小奶包是那么可爱又渴望自己父爱的孩子。
他硬着头皮抱住了靳炀,“你放心,以后你就会搬到大房子里去住,爸爸送你去读书,找最好的老师教你贵族礼仪。我记得你是不是喜欢如梦那个房间里的床,回去爸爸就让妹妹让给你,或者直接给你布置一个新的……”
听着耳边的喋喋不休,少年的心动了一下。
原来男人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爱靳如梦,在他的眼里,靳如梦也许只是一个表现父爱消遣的小玩意,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此时都放在了自己手边,可是他却觉得心里冷冰冰一片。
父亲的怀抱像是毒蛇的尖牙,又像是猛兽的利爪。
靳炀在他十二岁这一年彻底改变了命运,他曾经想要的东西都接踵而来,昂贵精致的食物和华美的服饰舒适的居所,名师为他授课教练教习他马术,就连曾经坐在皮沙发里像看可怜虫似得看着受辱的继母,此时也隐忍着讨好,让骄纵的妹妹来和自己玩耍。
可是同样,他在这个傍晚彻底的失去了一些东西。
他不再向往凌晨的光明,也不会追逐晚霞的余光。
因为他彻底明白了,他的世界是一片黑暗且没有光明的,就算有指缝间的光明也不属于他,最终还是会默默流逝。
众人皆在阳光之下,唯独他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耳畔有印忆柳的笑声,靳炀眼前一幕幕不堪而黑暗的过往像是瞬息间都被击散,他像是溺水的水猛地被拉出了深沉的海面,看到了一抹光亮。
一片沉寂的黑洞之中,有一束温暖的微光从裂痕之中缓缓地钻入,温暖着他的五脏六腑。
印忆柳此时背着光,冲着他笑弯了杏眼,满眼的皎捷生动无比。她身后是晚霞洒落的万丈光芒,有风吹乱她的发丝,这一幕缓缓和十二岁的记忆重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