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那天梁淑玉搭同事的顺风车提早到家,恰好捕获这对依依惜别的小情侣。
那就是梁淑玉对沈辞远厌恶的起始。
她打远处看到梁以霜和一个男生站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做好了他们在恋爱的准备,她的女儿已经年满十八岁,高考百分百会取得优异成绩、前途无量,绝对不会重蹈她的覆辙,她应该放心。
可走近后率先看到的是梁以霜破烂的领口、泛红的脖颈,还有没来得及打理的长发,花样年纪的少女双颊红扑扑的,在看到母亲靠近的一瞬间如同受惊的山雀挣脱开沈辞远的手,沈辞远挂着灿烂的笑容,其中夹杂着少年眉眼里不自知的骄傲与意气风发……
梁淑玉瞬间震怒,蛮力扯过了梁以霜,用敌视的眼神向沈辞远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梁以霜先说:妈,他是我同学。
沈辞远笑着跟梁淑玉打招呼:阿姨好,我叫沈……
梁淑玉掐着梁以霜胳膊上的嫩肉,打断了沈辞远的自我介绍,转头逼问梁以霜:你昨晚在哪睡的?
梁以霜愣住,半天答不上来。
那天分开得很不体面。
沈辞远被赶走,梁淑玉扯着梁以霜进家门之后爆发争吵,是梁以霜记忆里梁淑玉打她最狠的一次,清楚看得出梁淑玉的愤怒程度大过于她年幼时不懂眼色地提起父亲的每一次。
梁淑玉始终在逼问:你昨天跟他回家了?你整晚跟他在一起对不对?!
梁以霜最后被逼无奈,第一次反抗梁淑玉,她哭嚷着对梁淑玉说:我是跟他回家了!我跟他睡在一起!可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她还没说出口“我们甚至都没有接吻”,扑面而来的是梁淑玉更狠的责骂与殴打。
实际上梁淑玉下手并不重,旨在让梁以霜长记性,没多久她就停了手,坐在沙发一角和梁以霜的哭声重叠。
那也是梁以霜第一次看到梁淑玉哭,确切地说是痛哭,夏日里无限燥热,无法正常沟通的母女俩泪水汗水交叠打湿鬓角。
梁淑玉半天说不出口,都是梁以霜在很久以后的日子里才独自开悟:梁淑玉比之她同学的父母都年轻太多,算起来十八岁就生下梁以霜,她又从小没有见过父亲——也许妈妈是爱她的,妈妈不想让她走自己走过的老路。
可十八岁的梁以霜没办法理解梁淑玉,她认为梁淑玉蛮横专治、不信任自己,甚至还有暴力倾向。
两个人的争吵戛然而止,又谁也不理谁。梁以霜在给沈辞远发短信报平安之后埋头一觉睡到下午,睡醒后发现床头放着一杯水,还有一张只有一粒药的铝箔塑料板。
她一开始满脑子疑惑,直到看到塑料板的背面写着“毓婷”,就算没见过真正的避孕药,她也看过广告,立刻涨红了脸。
药被她丢进了垃圾桶里。
有沈辞远在的日子里,梁以霜整个人骄傲得不像话,梁淑玉不信任她,她也不解释,而是选择和梁淑玉冷战。
直到吞吞吐吐地和沈辞远说了那天的事,沈辞远好一通开解她,她才肯走出房间和梁淑玉一起吃晚饭。
冷战的时候都是梁淑玉先吃完她才出来,默认收拾餐桌和洗碗的工作由她来做。
她主动心平气和地跟梁淑玉解释:我那件T恤穿太久了,洗衣机搅得领口有点脱线,脖子上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东西,我半夜跟他一起去……看海,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的,挠红了就那样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梁淑玉依旧低头吃饭,闻言只嗯了一声表示听到,可眼神里的不相信显而易见。梁以霜梗着一股劲,在梁淑玉的沉默之中好像鸵鸟又缩回了头,决定明天见到沈辞远要告诉他,不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不懂事,是梁淑玉太不讲道理。
不讲理道理的梁淑玉火上浇油,在梁以霜生闷气的情况下轻飘飘地说:你和那个男生不要再来往就行了,妈妈是为你好。
她对沈辞远第一印象太差,又因为偏见而不接受补救,只能僵持不下。
梁以霜则在心里品味着那三个字——为你好、为你好,打着为自己好的旗号实行蛮横的专治,梁以霜接受不了。
围绕着高考放榜的那段日子里,看似叛逆的梁以霜始终忧心的是家庭问题。梁淑玉不准她和沈辞远往来,梁以霜只能趁着梁淑玉上班偷跑出去见沈辞远,姜晴则做了很好的掩护。
而梁淑玉在捕捉到那么一些苗头后又少不了训斥梁以霜,母女两个互不相让,家庭里缺少另一个占据中立位置的调解员,矛盾无法解决。
直到八月溽暑。
西郊水库周围的管理是在沈辞远去世之后才改进严格的,当年实在是松散,又因为位置有些偏远,有一片浅滩很多人会去那里玩水,还有不顾告示牌提醒依旧野泳的年轻人。
大多数还算老实,偶尔来几个带着盆穿着拖鞋洗车的,梁以霜和沈辞远姜晴无意发掘了这处地方,天气热的时候来这边打打水仗,一切都在安全范围内发生。
出事的那天并没有什么先兆,整体平静又平淡,最多是梁以霜和梁淑玉关系依旧僵硬,因此心情不算太好。
姜晴就算高考放假也要去跟老师学戏,于是乎只有梁以霜和沈辞远,乘了三五站公交后步行到达西郊水库。那天太热,他们去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周围人并不多。
梁以霜无心玩水,坐在一侧低矮坝坡上面搭着腿,和沈辞远碎碎念梁淑玉有多过分。彼时沈辞远信誓旦旦,他说:谁规定我就要人见人爱?阿姨不喜欢我只是暂时的,我对你好,我一直一直对你好,她肯定会看到的。
梁以霜看着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温柔如水,她会算数,截止到当时为止。他已经对她好了十年。
沈辞远继续说:我兵检过了,你就跟你妈说我是要去保家卫国的,她总会钦佩一下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吧。我也不用她给我敬个礼什么的,等我攒够彩礼,把女儿嫁给我就行了。
她嘴上骂他“不要脸”,心里说不出口的话是——她为了让梁淑玉对沈辞远改观,早就说过沈辞远要去当兵。可梁淑玉又认为沈辞远学习不好,配不上梁以霜,总之就是印象越来越差。
沈辞远说漂亮话哄她:我想过了,我要先保护你,再保卫国家。霜霜在我心里大于一切,我可怕你哭了,你今后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啊,知道吗?不然我进部队了怎么放心得下你啊。
梁以霜故意说:人家不都是国家高于一切吗,你这个年轻人满脑子小情小爱,我看你就算去了也是要被开除的。
他用手边捡的石子往水里丢,力气极大,打出一阵阵的水花。闻言笑得很深:这不是咱俩的悄悄话吗?你还往出说,你可真没情调,我不喜欢你了。
梁以霜说:你不喜欢我喜欢谁?之前打篮球给你送水的那个女生么?
沈辞远不急着解释,满脸无奈:那都高一的事儿了,你怎么提起来没完了?你看到这个小石头没有,就是你,把你丢进水里涮来涮去,叫你再气我。
她也捡起来块石子跟他一起丢,语气凶巴巴的:那我也丢你。
她不会打水花,丢进去的瞬间就掉在水里,被沈辞远嘲笑,两个人本来想打闹,还是沈辞远把人按下,变成了手牵着手坐在那看夕阳。
明明是坐过很久的一处坝坡,明明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意外,却偏偏在那一刻发生灾难,降临在梁以霜头顶。
她脚下是双没穿过几次的新凉鞋,价格低廉的鞋底材质并不防滑,无意中蹭到了水流边缘在坝坡上生出的苔藓。
一瞬间的事,梁以霜倏地滑了下去,落水快到来不及尖叫,只记得伸直的手臂在消失于水面的一瞬间手掌被紧紧地攥住——是沈辞远,坚定又决绝。
他们一起溺水,随波飘荡,梁以霜不会游泳,沈辞远会,用尽力气拖着她往回游。周围嬉闹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听得到他们两个微弱的呼救,更别说梁以霜无暇呼救。
她每一次叫出“救”字之后就会溺回水里,被决心吞噬她的水流先吞掉她口中的“命”字。
溺水的感觉好差,一辈子体验那一次就足够。不,一次都不要体验,可能会永失去所爱。
也许直到沈辞远断气的那一刻,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能够救下梁以霜,他们两个一起平安上岸。
警车、救护车接连到来,还有姗姗来迟的梁淑玉,梁以霜身上披着陌生人覆上的毛巾,在傍晚余晖之中瑟瑟发抖。
她和围观群众一样心系水面,焦灼张望着等待沈辞远被救上来,直到被梁淑玉突然扯走,想带梁以霜低调离开。
梁以霜哭着攥住梁淑玉的手腕挽留,颜面尽失,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妈妈,求求你……
她说:求求你让我等他上来,妈妈,我求求你……
梁淑玉为她的哭喊觉得丢脸,周围也有很多人投来目光,梁以霜脚上只剩一只凉鞋,湿衣贴在纤瘦的身上,狼狈至极。
梁淑玉满心羞愤,低声骂她:你还嫌不够丢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她被梁淑玉强行带走,哭到声嘶力竭,身后夜色初初降临,人群拥挤,救护车的灯光持续闪烁,她第一次爱的男孩、最爱的男孩始终杳无音讯。
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时,梁淑玉还和司机因为梁以霜弄湿了坐垫而争执,梁以霜已经哭到失智,一颗心隆隆地跳个不停,跳到炸裂。
她一直喃喃自语,梁淑玉听得到。
她说:妈妈,我恨你,我会一直恨你,我永远恨你……
当晚的大洋彼岸,沈毅和戴梅订最近一趟航班回国。
次日清早,沈辞远死讯传开,一片心碎。
很久之后梁以霜看过这样一个说法,故事的女主人公认为,每个人、或是天上地下的每个生灵,都有着一段最好的时刻。而此后的数万万个岁月里,不论笑与泪、苦与甜,最好的时刻都已经过去了。
逝水不可追,也无法追。
最好的时刻即嘉时,嘉时是和沈辞远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造化误人,误了她的嘉时,又让她再逢嘉时,再误嘉时……
“你坐在红色无边的梦河,再没有等来接你的我。”——旅行团&吴青峰《红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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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3
非传统幸福家庭里的亲情关系中,大多数子女对父母抱有的感情都是复杂的。他们一方面憎恶怨恨,另一方面又抑制不住内心深处浓烈的依赖与眷恋,后者这种情感当事人本身都觉得排斥又恶心。
梁以霜则是如此。
沈辞远出事后的这些年,她没有一刻不是怨恨梁淑玉的,可她又不可避免地依赖她,甚至打算不出意外的话,和她相依相伴一辈子。
如果接下来的人生中始终有陆嘉时作伴,她可能会觉得未来更加有所期待。
可惜在今天这个碎裂的夜晚,一切都像被洗牌一样打乱,梁淑玉抛出这根威力巨大的“稻草”之后,客厅里一片死寂,三个人谁也不再作声。
那一瞬间里,梁淑玉是愤怒的,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仍旧在被死去多年的沈辞远影响,甚至想要跟拥有这张一双时而好像沈辞远再世的陆嘉时共度余生;
梁以霜暂停住哭泣,满心希望破灭。她独自守护与尘封这么多年的秘密,尤其是耗尽心思地隐瞒陆嘉时,先是在一个和他争吵的夜晚道破沈辞远的死,又在今天被梁淑玉撕破沈辞远因自己而死的伤口。
陆嘉时早已经不是十八岁天真的少年,她明确知道,她可能就要在下一秒失去他。
陆嘉时呢,陆嘉时满心震烁,仿佛被这个讯息所附带的法力打得倒在地上半天也站不起来。
如果非要细数那时候的情绪,应该是沮丧的。
回想起来齐韵和老陆在他和陆嘉见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婚,他跟随母亲搬出去住之后还是在上海读书,齐韵的生意主要在京津一带发展,虽然经常出差,但从来没落下对陆嘉时的教育。
和享乐派的老陆教出来的儿子也同样会享受不同,陆嘉时是低调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类,又因为在校期间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无形之中增加了另一种光环,更加无人追究他的出身。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面对情绪皆已失控的母女,陆嘉时想到了自己中学时候追公交的日子。
打小就故作老成、不苟言笑的少年,在经历第一次、第二次即将抵达公交车站时发现要坐的那班公交车已经到达,他选择加紧脚步快跑,可抵达站点的一瞬间,公交车开走了,徒留他在原地小声低喘、额前发丝被吹乱,还明显感觉得到周围人不太低调的视线打量。
第三次面临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就不追了。
有些不逢时的公交是一辈子都赶不上的。
即便你为了追它追到那么狼狈,个中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梁以霜不敢看陆嘉时,她为与他对视而羞愧,可左手又紧紧地攥住他的一只手臂,仿佛拽住挽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绳子,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撒开。
陆嘉时轻轻挣扎了下,感觉到了她的执念,又觉得这份执念来得太晚,他第一次生出了退缩。
攥住活人的胳膊总还是可以扯开的,死人的则要另当别论。
陆嘉时率先打破沉默,盯着不肯给他视线的梁以霜说:“我先走行不行?”
脆弱的时刻,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他问的是“行不行”,而不是“好不好”,二者有很大分别。
她语气带着浓烈的哭意,鼻子好像感冒时塞住,声音低哑,“你不能走,你带我一起走……”
陆嘉时摇头,又想到梁以霜看不到,“我回我自己那,你今天就……”
他本想说让梁以霜留在梁淑玉这儿,母女两个应当在今夜把话从头到尾聊开来,或者说比之梁以霜和陆嘉时相处,还不如梁以霜和梁淑玉相处更好。
她哭声渐起,胡乱地摇头拒绝,攥住他手臂的动作更狠,“不行,我说不行。陆嘉时,我……你……你是不是怪我没告诉你?不是的……”
陆嘉时看她语无伦次的样子也心疼,可此时内心打翻了五味瓶,更迫切的需要是各自冷静,或者也可以说他实在是难挨,渴望落荒而逃。
他缄默着立在那,半天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客厅里只听得到梁以霜隐忍的哭声,直到梁淑玉忍无可忍。
她总觉得这种小情侣依依不舍地拉扯作别的场景眼熟,多年前她不就亲眼目睹过梁以霜和沈辞远这样?彼此相爱的情侣互动,擦肩而过的路人甲都感觉得到其中浓重的爱意。
可梁淑玉并不会像别的路人那样抱着艳羡和祝福的心态,一个沈辞远年纪轻轻就拐带她的女儿回家过夜,一个陆嘉时长了双和他一样的眼睛,她都不喜欢。
梁淑玉说:“你有什么好哭的?那个男生死了多少年了,我说过了跟你没关系,你自己非要背着个罪过,你才多大,活得跟七老八十的人一样,动不动大半夜发疯还要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