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这是温迪头回在黑毛面前强调时间的倒数,他一直避谈这个话题,没想到还是不得不面对,顿时变得沉默。他低头将船舱里的木桨捡起来,重新站起,将木桨伸进湖里快速划动,让这艘独木舟能够尽快后退。不久,独木舟快速退后,在比温迪想的更短的时间里回到了湖心岛。一登陆,温迪先将细线重新卷起,收进口袋里。
即便要走了,她的习惯仍然不容许她浪费东西。
黑毛扛起独木舟,跟在她身后,温迪低头看着怀里的阿黄,轻轻抚摸着它的头。
唉,真圆,真软。
阿黄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它不懂时间倒数,它只知道现在它很舒服。
两人慢慢地走到垃圾山处,这里绑着另一根线,循着它往回走,能更快靠岸。
黑毛沉默地放下独木舟,等温迪抱着阿黄进船,他再登船,划桨离开岸边。
温迪将阿黄放在腿上,双手拉着细线,慢慢卷起,将它回收。
“我……”
黑毛从喉咙眼里挤出一个字,当温迪抬头看向他时,他又突然没了勇气,拼命摇头。
温迪问:“你想说什么?”
黑毛摇头:“我没想说。”
“你可以跟我讲。”
“收到第几节了?”黑毛指的是细线,他有意岔开话题。
“……收完一半了。”温迪轻轻叹气,她望着黑毛的侧脸,也有一肚子话想同他说。
可黑毛刻意避开她的注目,当她想开口时,他又用咳嗽打断她。
她说不出。
船靠岸,两人穿过梅子林,穿山越野回到了山洞。
两人已经很饿了。
等温迪进入山洞,背后已经能隐约看到星星。
天黑了。
不剩六小时。
两人沉默地合作,做完了荒岛最后一顿晚饭,将它们摆在餐桌上,摞成了双层。
最后一餐,无比丰盛。
但向来是吃货的两人却兴奋不起来,除了阿黄还能没心没肺地疯狂倒嘴,温迪也好,黑毛也好,拿筷子的手都软绵绵的,不像在进美食,反倒像在阴冷的牢房吃糠咽菜。温迪情绪低沉了一会儿,想到这个比喻又忍不住乐了,她把自己想象的画面告诉黑毛,终于也见到黑毛露出了一点笑容。
这种时候,似乎就适合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不过温迪属于不太会聊天的那种。
“乌鸦有没有说过你会怎么样?”她问。
“我不知道。”黑毛小声说。
“……”温迪沉默。
其实,她刚把那句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跟往人心口捅刀好像没有区别。
她不是在说别人,是在说黑毛本人。
温迪很矛盾,一方面她知道黑毛是一段程序,是乌鸦捏出来的;但另一方面她至今无法接受黑毛是一段程序。当然,温迪也想过,她回家,能不能和黑毛一起?可是,她明知道他是一段程序,程序又怎么可能进入现实?现实没有这些……荒岛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甚至至今也不敢确定黑毛是真的。
但是,当黑毛凝视着她时,她根本无法想象他是假的。
他怎么可能是假的?
这双眼睛里装载的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怎么会是编造出来的?
温迪下意识张口,欲言又止:“要是……”
黑毛蓦然抬起头,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停留良久。
温迪突然泄气,就像在船上时一样,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口。
黑毛说:“我知道我不能跟你走,可是,你想过有这种可能,我就很高兴了。”
她仅仅说了两个字,就能让黑毛快乐。
温迪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对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影响。
可是,即便她的心怦怦乱跳,她却仍旧一丝怀疑:这想法,真的属于黑毛吗?
她也同样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从注视到审视。
而黑毛从未改变自己的神情,他面带笑容,接受他的审视。
“对不起。”
温迪惭愧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满脑子都是怀疑,就好像针对你一样……”她明知道黑毛什么都没做错。确切地说,他应该是什么都没做过才对!可是,她却总是用自己复杂的想法去套黑毛,即便他根本不知道她脑子里曾经想过什么但是……如果他知道了,应该会很伤心的。
“你别跟我道歉呀。”黑毛笑着说,“这一年,我很高兴,我是因为你才诞生的,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也不会知道和经历这么多有趣的事。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总比没来过要好一点。”
他永远都充满阳光,积极向上,与他有关的事情里,他从不责怪后悔怨怼。
这才更让温迪羞惭。
“我想带你走。”她坚定地握住黑毛的手,“无论如何,我要告诉乌鸦,你得跟我一起走。”
“不可能的,温迪。”黑毛轻声说。
他不是正常人类,黑毛很清楚,而温迪生活的世界显然从未有他这样的“人”出现。既然以前没有,那么以后也不会有。乌鸦不会特许通行,无论他有多想,无论她有多想,这是不可能的事。黑毛冷静又理智,即使这涉及他的去留与存亡,他也从未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不,我要跟你说的是……”温迪话音未落,突然发现自己被光团包围。
最后一眼,她看到黑毛满脸震惊,随后自己背后一紧,被人拉进一道光门。
几秒后,光芒散去,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块白色的地板上,而面前是一只滞空的鸟。
乌鸦!
温迪毫无故人重逢的喜悦,她愤怒地质问道:“你怎么能提前把我拽出来?”
乌鸦语气轻松:“抱歉,我赶时间下班。难道你不想早点回家吗?”
温迪不理睬他抛出的问题,大声喊道:“现在离零点还有几小时!”
“哦。”乌鸦点点头,空中冒出一个圆形钟表,它甩甩羽翼,指着九的时针快速转动三圈,指向了十二。随后它又用那松快的语气说,“这下好啦,时间到。恭喜你,温迪,游戏结束。”
第361章 第361日
游戏结束。
乌鸦轻飘飘扔出的话,却无法让温迪露出一丝笑容。
她扭头看着四周,找不到来时的光门,明白它是被乌鸦关闭了。
温迪抱着自己头缓缓蹲下。
乌鸦还挺关心游戏人员的身体健康,立刻问她:“头疼?”
“好玩吗?”温迪反问。
“呃。”乌鸦顿了顿,接着说,“这是该由我来询问你的话,你觉得游戏好玩吗?”
“你玩我有意思吗?”温迪再次无视了他的问题。
“温迪,你先冷静一下,我这里还有一份表让你填呢。”乌鸦被质问也不生气,他简直像是一名优秀的客服代表,语气里总是相当之轻松,虽然鸟脸看不出笑容,但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有过高兴。这反而更让人气得牙痒痒,温迪怀疑他很可能跟阿黄一样没心没肺。乌鸦再次做出挥舞羽翼的姿势,随后,在温迪面前出现一套桌椅。
它绝非荒岛里那种木墩式的桌椅,是正经的商售式,木质桌面椅面,其他部位则全部由金属钢管搭建而成。
“请坐。”乌鸦示意她去桌椅前坐下,“写完这份调查问卷,你就可以回家啦!”
看似温柔的句子里有着不容置疑的潜台词:写不完也别想走。
温迪沉默了一会儿,走过去坐下。
桌面摆着几张叠好的纸,还有一支笔。
乌鸦没有说错,这真的是一张调查问卷,它就像是在温迪身上安装了监控般,询问了许多她曾经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细节问题。它围绕着温迪在荒岛上的经历,追问她的感受,着重点在她是否从“游戏”里体验而获得了乐趣。这居然真的是一张调查玩家游戏感受的问卷,虽然这游戏是要命型的。
温迪边写边冷笑:“你们每次折磨完人,都会让她回忆自己的受虐过程吗?”
“您是专业测试者。”乌鸦意有所指。
“哦,谢谢。”温迪冷笑一声,给所有问题写出答案。
来到调查问卷的最后一题:来到荒岛,你获得的宝物是什么?
虽然温迪并不喜欢这个调查问卷,但出于习惯,她还是很认真地思考该如何回答。她还真不是乱填的,毕竟这份调查问卷里涉及了许多她的秘密,既然游戏的制作者全部都知道,那么她说谎也没用。也许它们阅卷时发现她说谎,还会将她扣留在游戏中。只不过,来到最后一题,它与任何现实事实都无关系,只询问她内心的个人想法,如果她说谎,其实这群人也不知道。
但温迪还是忍不住认真思考,宝物?有哪些东西?
首先猪肉牛肉那些食物在温迪的心中被划去,那是现实超市菜场随处可见的东西。
宝物,首先要不多见。
温迪脑子里冒出了好几样从荒岛获得的怪东西,她下意识动笔:绿宝石、毒囊、金属球、葫芦酒……尤其是那个金属球,它是唯一没被温迪破解的奇妙物品。
写完她刚打算交卷,目光在最后一题上扫过,突然发现它并未标注范围。
它只要求温迪回答宝物的名称,却并未规定它的种类。
温迪下意识照着死物来填,最后审视这一题时才发现它很灵活。
那么……
温迪将纸拿回中央,在四件物品后又补充了两个字。
写完,她打了个括号,括号中写下一撇一捺,收括号后画了个小圆圈:句号。
完成,交卷。
温迪推开椅子起身:“我写完了。”
“好的,好的,请让我看看你填写的答案。”乌鸦飞到桌面上,认真地检查问卷。
它背对着温迪,她只要伸手抓住它,一用劲,就能拗断它的脖子。
温迪紧紧地锁定着它的脖子,脑子里想到了乌鸦脑袋歪斜的画面。
突然她一愣。
她是不是杀气太重了?
为什么现在她总忍不住想象如何谋杀对方?乌鸦并不是普通的鸟,它会说话,它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一样说话,比有些真人说得还更好。她杀它,跟杀一个人有什么区别?除了大小。温迪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心脏,她在荒岛才一年,却培养出了太严重的野性,物竞天择绝非看不顺眼就要杀死对方……她即将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了!
温迪深深叹息,她怀疑自己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心理医生。
可她该怎么说?
她杀生太多,难以克制?
心理医生要不报警要不送她去精神病院。
温迪想了想后果,叹了口气,还是靠自我调节吧。她已经脱离现实社会一年了,不知道回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失踪一年!一年不见,回去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她越想越觉得心塞,想到回去以后乱成一团糟的生活,顿时有种干脆留下的冲动。她问乌鸦:“你们这里需要员工吗?”
乌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温迪也很惊讶,她没想到一只鸟的眼睛里居然也能流露出如此明确的“惊讶”情绪。
它委实不像一只鸟。
“你们工作都要变成鸟吗?”温迪试探地问。
“我们不收新员工。”乌鸦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它笑眯眯地说,“别拿我当傻子,我是乌鸦但不代表我的脑子就真的只有核桃那么小。”
“哦。”温迪讪笑着别开脸。
乌鸦扑扇着翅膀来到她面前:“你的答卷填得不错,恭喜啦。”
说完,它扇动翅膀,在它与温迪之前陡然出现了一道光门。
这是温迪见过的——
“等等!”她说。
“拜拜。”乌鸦说。
一人一鸟同时开口,乌鸦的声音压过了温迪,她感觉到眼前一亮,随后,她被光门吸了进去。她在光门中像是坐过山车一样飞速地摇晃,这股诡异的震动持续了三秒,时间一到,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光门,温迪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砰!”她膝盖砸在地板上,剧痛令她瞬间清醒。
背后的白光消失了。
温迪睁开眼,她环顾四周,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身。
她回来了。
这里是她的卧室……她的家……她回来了。
时隔一年再次回到自己的家,温迪竟然生出一种陌生感。她住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房间特别大,如果中间用墙隔开可以分成两间房。但她一个人住,一边作书房,一边作卧室,进门向右靠墙是书架,往左靠墙是床,在书架前有一套书桌。温迪现在就站在书桌和大床之间,茫然地盯着窗外。在书桌旁有一个凸出的飘窗,窗帘是白色的纱帘,透光,窗外太阳西斜,很暗,提醒她现在已经是傍晚,天马上就要黑了。
温迪在卧室里看了看,没有找到自己的手机,她转身拉开卧室门的把手,决定去客厅找。
她必须知道现在是几点。
不,她更要知道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拉开门的瞬间,温迪听到了熟悉的狗叫声。
幻觉?
温迪怔住,她打开门走到客厅往外看,惊骇地发现客厅里竟然站着一个神情茫然的男人。
他怀里抱着一条黑色的狗,狗叫声来自它。
她怔怔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不是不想说话,是满肚子话都争先恐后挤在嘴边,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最后男人先开口。
“温迪。”他愣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你家吗?”
“……嗯。”温迪迟疑很久才缓缓点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