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梁听了这话并没乐。
他确实是专家,并不需要这些虚假的恭维。
神情里尽是淡定自若,他对荣默说:“问问价钱,合适的话你可以拿。”
而荣默这回还是没能出口,岑岁在旁边忽清了一下嗓子。
听到她这一嗓子,荣默和夏国梁一起看向她。
夏国梁眉心拧出一点不悦来,主要办着正事呢,他真没心情应付这小丫头片子。
她没事的时候闹一闹也就算了,正经事就不该出来瞎掺和。
荣默之前说过,正式对她刮目相看,不会再质疑她。
他言出必行,这会儿没有不给岑岁面子,而是看着她认真问了句:“怎么了?”
岑岁看一眼夏国梁和荣默,往他们面前微微一俯身,小声轻语,吐了两个字:“赝品。”
夏国梁听了这话,脸上不悦和不耐烦的神色直接就出来了。
他端着专家和长辈的气场架子,压着情绪,仿佛宽容大度一般,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岑岁,“说了让你站着看看热闹就好,那你就少说话,好不好?”
岑岁脸色和语气都硬了一些,盯着夏国梁,“赝品为什么不让说?”
夏国梁压着脾气道:“你懂什么真品赝品啊?站在旁边随便看个热闹,你就看出真赝来了?简直是胡闹!”
眼看这两人搭话就要吵,谁也不让着谁,荣默连忙出声道:“夏老师我们不急,既然岁岁觉得是赝品,肯定有她的道理,那就让她说一下,为什么她觉得是赝品。”
摊主这会又嗤笑一下,笑的时候还摇头,觉得很搞笑。
心里怎么想的,这嘴里就说出来了,“小姑娘这才多大,不说你眼力怎么样,就是你眼力特别好,那也不能连东西不看,随便瞧上两眼,就说是赝品吧?这位还帮着,你说。”
岑岁根本不看摊主,还是盯着夏国梁。
她倒是没有脾气,只问夏国梁,“老头你先说说,为什么断定它是乾隆官器。”
夏国梁本来是懒得和岑岁论这些的,但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周围还来了看热闹的人,他就不得不说了。于是他再度拿起那个青花碗,十分严肃开口道:“这个碗上的花纹,线条清晰,每一笔都很精细,再看这个釉色,光彩从内渗出,夺人眼球,这要不是乾隆官器,我就……”
“你就管我叫爷爷!”
夏国梁的话没说出来,忽被岑岁打断了。
岑岁声音清脆,说完后眼底和嘴角都浮上挑衅的笑意。
夏国梁一时噎了话,半晌才道:“别废话,那现在由你来说,这个青花碗,为什么是赝品?”
岑岁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并没有打算去看那个青花碗的意思。
她盯着夏国梁,嘴角的笑意越来越盛,片刻后开口道:“鉴别瓷器的常规老套路,看胎质、彩料、纹饰、釉色,你心里只有这些,钻进了牛角尖里,当然发现不了破绽。”
夏国梁也笑了,“这些没有破绽,那请你告诉我,破绽在哪?”
岑岁也不卖关子了,收了收嘴角的笑意,用认真的语气开口说:“那你可要听好了,这个青花碗的破绽在碗底的款识上,‘大清乾隆年制’六个字,如果是真正的乾隆官器,‘年’字顶上方会有一个小缺口,就是头上一横要断开,这叫做‘断头年’。你手里的这个青花碗,胎质釉面仿得再好再绝,但底款上的年字并没有缺口,底款不对,它就是个赝品。你拿起瓷器,心里只有胎质釉面这些东西,忽略了最明显的款识。所以我不用看他的胎质釉面,也知道它是个赝品。”
岑岁这话说完,夏国梁的脸色瞬间一凉。
他连忙去看碗底,只见款识果然像岑岁说的那样。
事实也是,他一门心思在鉴定材质上,却忽略了最简单最明显的东西。
荣默被他的思路带着走,东西又一直在他手里,根本也没去注意碗底的款识。
一瞬间,夏国梁的脸色忽青忽绿忽白忽红。
他什么话也不说了,拿着那只碗,默默地给放回了摊位上。
然后他重重清一下嗓子,红着耳朵绿着脸,转头挤开围观的人群,拔腿就走。
岑岁并没追上去,站在原地,笑得开心张扬,故意冲他喊:“老头,不叫声爷爷再走吗?”
老头现在只想立马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头也不回道:“明天办正事,回去睡觉!”
第025章
夏国梁灰头土脸一走,摊主自己也摸过了摊位上的青花碗看了看。
看到底款确如岑岁所说那样,他摇头砸吧一下嘴,不高不兴地说了一句:“年纪不大,见识倒是不浅。”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开了,都在小声议论。
年纪大点的说小姑娘还挺有文化,年纪小点的自然就评价起岑岁的样貌来了。
岑岁眉眼间自然有得意,一种特属于年轻人的轻狂。
当然她不是因为年龄小无知而自傲,而是对自己的鉴古能力有足够的信心。
荣默之前还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吸引了那个影帝韩奕的注意,不仅转手出了价值两百万的宣德炉,还顺便卖了两件价值两百万古董的。
现在他亲眼所见,知道了,是靠实打实的本事。
岑岁在说青花碗破绽时候的神采,格外地吸引人。
听着看着的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点恍惚,觉得她忽而变身成了另外一个她。
那种从容自信的气度,是脑子里沉积了无数历史才能拥有的。
岑岁看荣默一直盯着她看,自然把他的眼神当成了赞赏。
她往他面前走两步,一点也不谦虚,亮着音色笑着道:“老板,怎么样?我刚才是不是酷毙了?”
荣默笑着,点头道:“很酷。”
说完又道:“走吧,帮我掌眼。”
夏国梁顶一脸灰自己跑回酒店去了,荣默和岑岁并没有跟着他回去。
他们留在展览馆,把剩下的展位都逛完,成功淘到了几件生意货,将近十点钟才离开。
荣默淘的这些生意货,全都算不上是捡漏,基本都是按照合适价格拿下来的,转手出去能赚点钱,但是差价并没有大到有多夸张的地步。
出了展览馆,小城夜晚的空气里有了凉爽的微风。
岑岁和荣默没有立即拿着东西回去,而是找地方又吃了点东西。
吹着晚风在路边小摊上吃东西的时候,岑岁还惦记着在她手里翻车了的夏国梁,吃完临走的时候,让荣默多买了一份烤冷面。
回去的路上,拎着烤冷面慢慢地走。
岑岁毫不收敛得意地对荣默说:“看他以后还叫不叫我丫头片子。”
回到酒店,她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先去夏国梁的房间外敲了门。
夏国梁过来开门,以为是荣默,看到是岑岁的时候,脸色又扭曲怪异了一下。
岑岁看他这副表情,没忍住笑一下,抬头把烤冷面送到他面前,“老头,给你带了夜宵。”
老头抿口气,一把抓下岑岁手里的袋子,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房间里去了。
岑岁站在原地撇嘴耸一下肩。
她也没有多留,转身和荣默说了声“老板晚安”,便回自己房间去了。
回到房间放下包包去洗漱,洗完一通从洗手间出来,拿起手机看一眼,发现有人加她微信。
她点开申请信息,发现是夏国梁,又没忍住笑了一下。
夏国梁给她的验证消息是:【夜宵挺好吃】
岑岁心里又美又得意,脸上带着笑,长叹一口气点了通过,备注改成【老头】。
随即便问:【老头,服了吗?】
老头:【偶尔粗心大意看走眼也是正常的】
岑岁“切”一声,懒得理他了。
结果一会,老头:【但你说得对,人不可貌相,我现在宣布,正式对你改观】
岑岁捏着手机自言自语:“这还差不多……”
说着给夏国梁回信息:【你们以后鉴定机构要是出现什么难题啊,你找我,我给你低价】
夏国梁:“……”
这就拉起生意来了?
他没再回岑岁,坐在自己的床上,抬头看向荣默问:“你在哪淘到的这小丫头?”
荣默掀开被子上床,“来我店里出东西,带了柴窑碎片,就认识了。”
听到“柴窑碎片”四个字,夏国梁长嘶一口气,看着荣默又问:“你说她这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柴瓷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居然就能一眼看出来?”
荣默靠到床上,转头看他一眼,“我也好奇,但她不肯说。”
夏国梁又长长嘶口气,疑惑出声:“难道是天赋异禀?”
荣默听了笑一下,没再和他琢磨下去,而是开口道:“不早了,关灯睡觉吧,明天得早点去乡下,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出瓷片的人。”
夏国梁侧身掀被子上床,“但愿吧,这一趟出来,真是有够折腾的。”
荣默“嗯”一声,在夏国梁上床躺下后,伸手关了灯。
房间里陷入浓稠黑暗,没有人再说话。
安静了没几分钟,夏国梁便慢慢打起鼾来了。
……
在路上奔波了一天,岑岁也很累。
她洗完澡躺下,随便刷了一会手机,也就关灯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被闹钟吵醒,起来洗漱打理好头发,简单化一个日常妆容,背上黑色鳄鱼压纹单肩包,到楼下大厅里,坐在沙发上等着和荣默、夏国梁回合。
荣默和夏国梁随后下来,三个人先找地方吃了早餐。
吃完早餐荣默去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车,然后便开车载着夏国梁和岑岁往乡下去了。
夏国梁作为长辈,又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有身份的人,坐车自然坐后面。
岑岁不和他一起坐,便就坐在了副驾驶,陪荣默说说话。
开车从县城到龙树村,导航报出来的时间是一个小时。
往乡下去,沿途风景很不错,视野开阔,随处都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农田。
夏国梁坐在后头,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说:“现在是春天,田里的那都是小麦。有的田地里,小丫头看你,那是玉米。”
岑岁听着他的话往外看,只见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她看夏国梁这么和气地跟她说话,也没有不给他面子,配合着问了很多稍显弱智的问题,来让他在介绍农作物这一块,找点自信心出来。
荣默坐在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看这一老一少难得和气聊天,他也便没出声掺和。
让他们借着这机会多聊聊,聊投机了,下面应该也不会再吵了。
夏国梁说了一阵这田地里的东西,说得口渴,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口水。
他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小会,忽又想起来什么,看着岑岁问:“小丫头,你认不认识一个人,叫今信之,今是‘今天’的‘今’,很罕见的一个姓氏。”
岑岁想了想,摇头往后看他一眼,“没听说过。”
夏国梁叹口气,微微仰头,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椅背上,“说起来也是很久远的一个人了,昨晚被你那么一闹,突然做梦就梦见了他。”
岑岁把头转回去,只是听个闲话,随口问他:“什么人啊?”
夏国梁的神色陷在某种回忆里,半天坐起身子开口道:“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些年的事情不提也罢。”
岑岁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些年的事情,但看他确实伤神不想再提的样子,她也就没再多问。
本来兴趣也不是特别大,不过他自己提起来,她就附和问一句。
荣默倒是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看夏国梁不想再往下说,他也就没开口。
确实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说起来就是一阵唏嘘感叹,说不定岑岁也根本听不出感觉。
年轻人经历的事情少,很多往事就算说出来,他们也不能感同身受。
夏国梁不多说了,摘了眼镜下来,找了眼镜布擦了擦眼镜。
剩下的半程,话题又换了几换。
荣默开车到龙树村的时候,差不多将近到十点钟。
龙属村的村口有一棵几百年的松树,树干虬曲有致,模样像一条腾空神龙。
在这棵松树旁边,有一块两人高的石头,上面烫着红色大字:龙树村。
荣默开着车进村子里,一路上打听了四五个人,才找到第六生产队。
这村子的第六生产队有四排庄子,庄子四周围不是湖泊就是树林农田,车子开不进去,荣默便直接停下车,和岑岁、夏国梁走了进去。
老徐说瓷片是在后两排庄子里收到的,荣默他们自然直接往后两排庄子里去。
他们手机里都有照片和视频,打算拿着照片和视频,挨家挨户问一下。
一上午问过来,倒是把两排庄子都问完了,但并没有问出来,是谁家出的瓷片。
中午的时候,三个人坐在车里开着窗户吃泡面,热水还是拿了水瓶到人家里借的。
夏国梁问荣默:“确定吗?是后两排?”
荣默看一眼岑岁,开口道:“下午把前两排也问一遍吧。”
吃完泡面坐在车里休息一阵,到了下午一点钟,三个人又去把前面两排人家都问了一遍。
结果还是一样的,并没有人说是自己家出的,都说没见过这瓷片。
岑岁这就有点郁闷了。
什么也没问到,总不能这么折腾,到头来白跑一趟吧?
郁闷了一会,她拿出手机给老徐打视频。
视频连线半分钟,老徐终于在那头接了起来。
他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不等岑岁说话,开口就劈里啪啦说:“小岑啊,我正要找你说哪,你给我鉴定的那个鸡缸杯啊,还真是清朝的东西。我运气也真挺好,今天刚被一个喜欢的人收走了,我得谢谢你啊。”
岑岁没心情跟老徐闲聊,拿着手机翻转相机,直接对他说:“小事一桩,不用谢啦。你现在快帮我看看,你收瓷片的地方,是不是这里?是不是这四排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