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期只有胸闷和气促,是不是小舒?”罗老爷子忽然问道。
舒檀忙点头应了声是,厉宁述就接着开口:“老师您意思是患者因为忧郁过重加上突然发病,所以邪陷心包?”
“嗯,从少阳焦膜到厥阴心包。”老爷子点点头,又问护理记录,比如二便的情况和体温记录,中间发现今天下午记录的体温都正常,不由得愣了愣,“之前都烧,怎么今天忽然就降啦?”
“因为患者用了ECMO,是机器把血抽出来调温了,机器可以调控血流速度和体温,控制在37℃,所以这个体温......我估计刚才厉医生摸的脉也不是很准了。”舒檀老实回答道。
老爷子惊讶的哎呀一声,“贵的东西真好用哈,高科技哇!”
大家笑了起来,他又继续道:“我们讲讲这个患者的情况,这个病人现在是有黄疸,应该还有发热,按照现在摸到的脉,寸关脉滑还是以热为主、湿为次,再看他二便......”
顿了顿,又问舒檀:“他昏迷没有,还是用了镇定剂?”
“用了镇定剂。”舒檀答道。
罗老爷子就继续往下讲,“没有昏迷就不一定到心包啦,但肯定也有影响,心率太慢啦,应该有痰湿阻滞,至于瘀血,他有没有剧烈心痛过?”
舒檀点点头,说有,老爷子哦了声,“那就是有,另外,有没有痰,咳得出来吗?”
“有痰,偶尔能咳出来,带有血丝。”
厉宁述听到这里,接了句:“那就是入血分了。”
“茵陈蒿汤退黄疸,加降香吧,另外他上焦用什么?宁述?”老爷子说了句,又看向厉宁述,做询问商量状。
“心率这么慢,是不是要用点鼓动心阳的药,考虑桂枝、炙甘草?”厉宁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已经陷入血分,用这种动血的药恐怕又不太好......他也无汗,是不是用点麻黄?麻黄也能提高心率,加降香是不是整个方子太凉了?”
“主要是缺少ECMO前后的脉象对比,就不好说现在这个是不是他真正的脉象......降香还是用吧,我觉得他心率慢还是湿邪阻滞可能性大一点,不太像寒凝......加麻黄的话大黄就可以多用一点了......”
舒檀听着他们师徒俩在讨论药方,检查结果和护理记录来回翻,说的内容逐渐听不懂,只有史教授还能偶尔接上两句,她的面前已经开始转蚊香圈圈了。
哎哟,听不懂,脑壳疼。
“哎哟,太麻烦了,这倒霉病毒。”老爷子也发出一声感慨,“我都被搞晕了,这机器一上去,救命是救命,我不好观察病情了哎......他现在没有大便了,也是麻烦事一桩。”
“......我、我们今天还打算给他灌肠来着。”这句话舒檀能接上了,忙就看一眼医嘱回答道。
罗老爷子点点头,对厉宁述道:“他有气喘耶,宣痹汤力量不够了,留个郁金吧,其他都不要了。”
“用大陷胸丸?”厉宁述一边写,一边确认道。
“对,用葶苈子、杏仁,甚至用点芒硝,这两天是他转危为安的关键时刻......”老爷子敲敲桌子道,“瓜蒌壳也留下吧......医院的葶苈子是不是苦的那种?甜的那种不对哦,苦的才是正品。”
“我给您念一下,看看有没有漏的。”厉宁述点点头,开始读处方,又问,“开几剂?”
“两剂嘛,多了不敢开,情况不太确定,明天或者后天再来看看。”老爷子摇摇头,又道,“这个煮久一点,他有水湿,不用给他喝太多,浓缩一点。”
舒檀听得晕乎乎的,反正插不上话,直到两个病人都会诊完,已经是傍晚,天色开始转暗了。
刚要送他们出去,另一个也是上了ECMO的病人因为病情不稳定,又要去做CT,舒檀又急急忙忙安排准备工作,史教授听说,干脆就留下来等消息,只有罗老爷子喝厉宁述出了隔离区,电视台的人也一起离开了。
走到了外面,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飘起小雨,老爷子看着天叹口气,对厉宁述说了句:“你两头跑,也是不容易,家里都没事吧,小舒家里呢?”
厉宁述垂了垂眼,应道:“还行,百草堂这些天也关门了,舒檀家里......她爸妈在机关,也都上一线了,有排查任务。”
老爷子点点头,“明天开始你别跟着我到处去了,我跟陈院他们说以后你们每天都过来查查房,我看轻症的病人都还蛮愿意用中药,出去会诊我带顾琅跟你叔叔出去就行,马上春节假期就要结束了,肯定会有一大批病人出现,不能掉以轻心呐。”
说完又叹口气,这才冒着小雨丝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听见背后有动静,回身一看,是舒檀他们推着病人出来,要送去做检查。
“小心小心,慢一点......”舒檀大声问道,“邓斌,你还行不,要不要帮忙?”
邓斌抱着呼吸机的氧气筒,手都在颤抖,但还是咬着牙摇摇头,“......没事、我撑得住。”
老爷子回过头来,看见摄像师将镜头对准了那群防护服外套着隔离衣的人,忽然说了句:“你们不知道吧,刚才那个舒医生就是宁述他女朋友。”
跟随采访的记者虽然刚才已经有了点猜测,但还是忍不住愣了愣,“......是么,完全看不出来,厉医生跟舒医生的互动非常......就像普通同事。”
反正一点都没有亲密的感觉,隔着口罩和护目镜,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罗老爷子笑了声,“工作时间还是要专业,他们这样的情况医院很多的,很多都是两个全在一线,还有的是一个在江城一个在容城,这些小孩都不容易。”
十几年前,舒檀们还没长大,对非典的印象可能只是白口罩和板蓝根,十几年后,舒檀们已经长大,穿着白衣,学着大人模样,要直面生死,守护一方安宁。
薪火相传,大概就是这样。
第八十八章 (正文完)我将永远爱你。……
晚上九点, 舒檀加完班,和邓斌交接班之后,走出办公室, 经过缓冲区进入一脱区,小心翼翼地脱下防护装备,进入二脱区, 摘除隔离衣、帽子和口罩。
脱下头套的那一刻,她觉得......这个世界的空气真的好清新啊!
她整个人都舒服起来,尽管此时她发现自己手上的皮肤已经变得又皱又丑, 但她还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一身轻松地进入洗浴间, 洗浴之后, 戴好口罩, 从另一个门口出去,按原路程返回研修楼的宿舍。
一路上都能遇见作为蒙面侠的同事, 有的认得出来是谁,有的认不出来, 但并不妨碍他们互相问候。
厉宁述在楼下等她,两边手都提着东西,正跟门卫聊天, 听对方问自己现在疫情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之类的。
“厉医生!”她看见他了,一心急,就一路小跑着跑了过去, 到了他跟前,甚至还轻轻地蹦了两下,“你等多久啦?”
她背着手抬头看向他,眼睛微微弯起来, 厉宁述好像能透过口罩看到她嘴角的笑。
特殊时期,舒檀已经改了以前喜欢和他拥抱的打招呼方式,变得含蓄很多,连并肩走着都保持一点距离。
摁电梯的时候是用房门钥匙,到了楼上进门,她才发现厉宁述还带了睡衣在包里,不由得好奇,“你申请了宿舍么?”
厉宁述摇摇头,又笑着看她一眼,“我这不是才来么,现在申请来不来得及?”
舒檀愣了愣,眨眨眼,似乎没弄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厉宁述没有再解释一遍的打算,低头整理着带给她的东西,除了吃的,还有用的,比如备用的口罩和酒精,还有新的护肤品,尤其是护手霜和擦脸的,连面膜手膜都有。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安静下来,舒檀忙了一天,精神持续高度紧张,眼下已经很疲惫,脑子转得也没那么快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哎呀,这句话好像有点东西,但是啥呢?
好像马上就想到了,又不对,所以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她抓抓头发,刚要问,就听厉宁述先开口了,“去洗澡换衣服,来喝汤,喝完了汤,你可能就想明白了。”
“哦......那......”舒檀眨眨眼,下意识又问了一句。
厉宁述笑了起来,“想不明白?那你明天喝西北风,我不来了。”
舒檀:“......”后果这么严重的吗???
她叹口气,皱着眉头,一脸沉重的去浴室换衣服,小脸皱巴巴的,厉宁述拧开了保温饭盒的盖子,回头一眼她有点沉重的背影,差点笑出声来。
哎哟,他家姑娘不是被防护服憋傻了吧:)
舒檀一边洗澡,一边努力的想问题,想着想着就跑神发呆,直到身上的皮肤被热水淋得已经有点发痛,她回过神来嘶了声,忽然脑子里有一点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厉医生为什么问我现在申请来不来得及?申请宿舍难道不是跟后勤说么,又怎么可能现在都要入住了才申请?
他是那样做事没计划的人么?不是啊!
那也就是说......她忽然间明白过来,她说的申请,不是跟后勤申请,是跟她,也就是说......
“啊——”
卫生间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厉宁述吓了一跳,忙过去门口,敲敲门,“舒檀,怎么了,还好么?”
没人回答她,里面安安静静地,他心下有些不安,于是又敲了敲。
“......没、没事,我没事。”半晌,舒檀才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忙应了句,“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
厉宁述说了声小心点,离开了卫生间门口。
舒檀在里面,头顶是热水哗啦啦地浇灌着自己,她忽然间觉得这里面真热啊,热得她心慌气短,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也不敢出去。
厉宁述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出来,又去敲门了,扬着声音问道:“舒檀,你洗好没有,还不出来?一会儿晕过去了!”
说完他站在原地等了等,以为会等到她说一句什么,结果并没有,而是......
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门缝,然后从里面伸出个包着头巾的脑袋,四目相对,他还没回过神来呢,她就先满脸通红了。
眼神也四处乱飞,就是不看正主,“呃......你、你在这儿......干嘛呀......”
厉宁述眉头一挑,笑了,“哟,反应过来啦?”
“咳咳咳......”她疯狂眨眼以掩饰自己心里的紧张,“反应......嗯,反应过来了......”
“那我去换衣服?”厉宁述笑眯眯地问道,神色温和,和平时别无二致。
但舒檀的脸变得更红了,更不敢去看他的脸,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低声嗫嚅着胡乱应道:“你你你......换就换,快去换,不要跟我说。”
“快去喝汤,是你喜欢的五指毛桃煲鸡。”厉宁述笑着拍拍她头顶的毛巾。
舒檀低着头飞快地从他身边溜开,回到卧室的那一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窗户,让冷风扑在自己的脸上,吹了半天才冷静下来。
随即内心升起一股期待来,这股期待感灼热得惊人,好像能将她燃烧殆尽。
她永远记得这个冬夜,外面的疫情越来越严重,是人间的寒冬,但被窝里永远温暖如春,她的眼泪沾在他的唇上,他的吻烙印在她的心尖,轻吟细细,是情人之间脸红心跳的耳语。
她问:“为什么是今天?”
“因为我做了个梦。”他答,“我梦见我失去你了,阿檀,我知道一切都很危险,只是不愿意让我们之间有任何的遗憾。”
她在灯光里仰视他的脸孔和眼睛,发现他双目赤红,忽然心底便升起一阵酸涩来,她伸手攀住他的肩膀,安慰的声音透着忍耐,“不......不会的......我、我不会出事......”
“......最好是。”他沉默半晌,忽然用力一送,喟叹伴随着话语逸出唇边。
“阿檀。”
“嗯?”
“阿檀......”
“......我困了。”
“睡吧。”他轻轻地拍着她背,让她贴着自己的心口,听着她的声音慢慢平缓均匀,然后低头在她耳边,说完想说的话,“我将永远爱你。”
说完后忍不住屏住呼吸,看她好像听见了,眉毛颤了颤,然后嘴角弯了弯,整个人都贴进了他的怀里。
厉宁述察觉到了,于是笑了声,放在她背上的手又轻轻拍了两下。
灯光暗下,万籁俱寂,心跳和呼吸此起彼伏,渐渐交缠在一起,是今夜的安魂曲。
天亮以后,她红着脸,满脸羞怯地还给他一个吻,然后神清气爽地,再次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
相对而言,厉宁述的工作要轻松很多,每天早上,他会在家做自己的事,一边熬汤,一边看书,空荡荡的房子只有他一个活物,以前会害怕冷清,现在不觉得了,这样才安全。
桂棹接到任务,说要出一首抗疫歌曲,厉宁述没多久便完成了词曲,还跟桂棹商量好,找严星河的女朋友拍摄MV,除此之外,他的工作,便只剩下每天下午两三个小时的查房。
查房结束之后,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去食堂去拿提前带来的汤去舒檀宿舍给她准备晚饭和宵夜,大多数时候会留宿,就算她夜班的时候他也不回去。
随着最长春节假期的结束,容城迎来了春运返程高峰,门诊的人流量越来越大,感染科迅速开启了另一层病房,用以收治越来越多的患者,形势越来越严峻,从江城传回来的消息也并不乐观,其他地方的确诊病例也越来越多。
包括死亡病例。
舒檀第一次看到患者抢救无效死亡,是在大年初十的上午,紧张的抢救之后,病人最终不治,她反复想起这人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医生,我想活着,我要当爷爷了。”
她想哭,又不敢,怕眼泪模糊了护目镜,只能忍着,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再次投入工作,疲惫不堪,又只能咬牙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