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阴气,昭示着又将有妖怪诞生,想到自己这些天也教授了咸菜不少东西,卖药郎临时起意问道:“可注意到空气的变化吗?”
咸菜捂着鼻子,无精打采的耸着耳朵道:“好臭哦……”
“……”卖药郎。
作为一只妖怪,首先该注意到的难道不是妖气吗?
安仁村地处偏僻,倒是没有受到战火波及,但村落里也迎来不少避难的流民,他们被安排到后山居住,卖药郎和咸菜到达的时候,村中因外人到来,正热闹着。村子里人口增加,对野兽和山贼的震慑也变大,所以老住户们并不排斥新人入住,当然贱民籍除外。
到村子后,卖药郎先用止血的药换了布匹,之后才用布匹换到食物,拿到腌鱼的寿司,两人坐在食肆前的箦子上,听来往的村民说话。原始做法的寿司极腥,普通人也尝不到鱼的美味,这口感倒是合了咸菜的意,两人份的寿司便通通喂给了贪吃的猫咪。
村口走来一个跛脚的中年,仔细一看,便发现他右手臂也是缺的,听四周人的私语,是被城主抛下的残兵。在这个年代,被强制征兵的人能活着回来便是好事了,这中年家有二子,生活倒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空闲着便喜欢在村子里乱逛,和别人讲讲惊险刺激的军队生活。
“……我倒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自己投军的。”中年撸着跛脚上的死皮,面带回味道:“我就想知道,大口吃米是个什么滋味。”虽然份量不多,但军队是供给米食的。
尽管家家都种米,可都要缴给贵族,谁也不敢乱吃,就怕少了斤两被打死,现在听到男人这么说,一众村民都羡慕道:“那是什么味啊,和咱们吃的黍子一样吗?”
“那可差大了,还是米饭香啊!”中年吧唧了下嘴道。
听到这里,村民们更羡慕了。
在柴米油盐的杂事中过了一个时辰,咸菜手里的饭团早就吃完,卖药郎还坐在箦子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因他的好相貌,食肆的老板娘也迟迟没有赶人,就放任俩人坐在门口。见正午已过,卖药郎才站起身来,往后山破庙的方向走去。
“等等卖药的。”卖药郎刚起身,那老板娘便面带潮红的走出来,叮嘱道:“绕远点了路有个稻荷神社,你要过夜就去那边吧,可别去后面的山寺,里面有吃人的妖怪。”
“妖怪?”
“是个怪老婆子,叫古库里婆,以前山寺还有人的时候就经常偷供奉,后来僧人都吓跑了,那边就荒废了,找不到供奉吃的时候,她就挖尸体出来,扒了人皮和头发做衣服,肉留着吃。”老板娘说着说着便吓白了脸,又叮嘱一遍道:“去那山寺的都被扒吃了,你们可千万别去啊。”
“多谢提醒。”卖药郎颔首,带着咸菜往后山的山寺走去。
古库里婆,所谓的库里,既是寺庙厨房的意思。听村里的人说,那古库里婆做人时叫梵嫂,是后面寺里住持的妻子,俩人生前十分恩爱,可双双死后,住持成佛,而梵嫂却留了下来。无法和丈夫一起成佛的梵嫂化作妖怪徘徊在寺中的厨房里,因杀戮过多,也迟迟无法被超度。
村民口中的山寺坐落在村后的山脚下,靠着水源,位置比村中还要便利些,这里原本也是村子的中心,因为古库里婆的事,才和寺庙一同被舍弃。刚走到寺庙口,咸菜便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她拉着卖药郎的袖子转头看去,便见一老妇从中走出,提着水桶往河边走去。
目送老妇离开,卖药郎垂眸不语,带着咸菜径直往寺中走去。
因废弃已久,山寺内长满苔藓,主殿外的建筑已经被腐蚀只剩下残垣断壁,卖药郎朝着寺中的佛像双手合十拜了拜,便带着菜菜往后院走去。后方本该是僧人居住的地方,已经只剩下几根木头,卖药郎绕了一圈,和咸菜一起进入厨房,这是整个寺庙唯一完整的建筑。
很快,之前打水的老妇走了回来,她将那桶水泼在地藏像上,殷切的用布巾擦拭,可怎么使劲,都无法将上面的苔藓清理掉,那地藏像也依旧是没有被打理过的模样。
“洗不清啊……”老妇人悲戚道。
提着空掉的水桶,老妇缓缓地走入厨房里,看到卖药郎和咸菜,她也不吃惊,反倒是像早就和他们熟识般招呼道:“客人稍待,饭食这就要好了。”说着她打开空空的石锅,将水倒进去搅动起来。
石锅里明明只有水,可老妇人却卖力的搅动着,像熬着一锅菜般,咸菜收回视线,悄悄戳了下卖药郎的退魔剑道:“你要变成黑乎乎金灿灿的样子了吗?”
“她不是物怪。”卖药郎道。
“哦。”咸菜似懂非懂的点头,两根手指抵着手鞠球转动着。
不是物怪,便不需使用退魔剑,但面前的老妇也不是普通人类,她是滞留在人间的鬼造孽而成的妖物,准确来说应该由地府处理,可既然被卖药郎遇上,不处理也难以轻易脱身。目光在那口大锅上停留了几秒,卖药郎道:“住持可在?”
“夫君只有晚上才会踏入后院。”老妇人道。
卖药郎转头看了下天色,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只剩余晖在西处,厨房里的光线也黯淡下来。见状,卖药郎道:“原来如此,贵夫便是山寺住持,想不到……僧人也能娶妻。”
老妇搅动石锅的手停了下来,她面露出笑容,道:“夫君受的是圆顿戒……”
听到这样的回答,卖药郎眨了下眼睛,没有继续追问。
在普通人的印象中,日本的僧人是可以随便娶妻的,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日本的佛教分为诸多派系,大部分修行者都要守具足戒,能够娶妻的也不能够叫和尚,而是居士,负责协助管理寺庙。当然在飞鸟时代,佛教传入日本的时候因管理不完善的缘故,养出许多蛀虫般的假僧,他们用出家来逃避劳动责任,后来鉴真法师要求严格约束出家人的德行,因此后期出家者必须受戒,有三师七证才能算是真正的僧人。而所谓的圆顿戒,则是法师最澄的提议,意思是僧人只要受梵网经菩萨戒便可,将原本的二百五十戒简化,可这番提议一直备受争议,还在争执阶段。
最重要的是,圆顿戒,也不能够娶妻的……
房间里只剩下老妇人搅动石锅的声响,咸菜打了个哈欠,将怀里的手鞠球拿出,用手心朝天花板拍来拍去。转眼间,日落月升,外面已是一片沉寂,老妇人手下的石锅冒出升腾的热气,她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注意到老妇人身上的变化,卖药郎道:“锅里的水快熬干了。”
“……”老妇人搅石锅的手停了下来,接着她忽然捂住脸,痛苦的抽泣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我真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为妻连饭菜都无法备好,平白拖累夫君……”说着她转头望向卖药郎,道:“行行好…行行好借我一点吃的吧!!”
老妇收起悲戚凶相毕露,十指伸出,化为利爪,向卖药郎伸去,后者纹丝不动,只是在那爪子到眼前的时候,忽然道:“佛子,菩萨不食众生之肉,夫食肉者,断绝佛性慈悲种子,得无量罪,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故诸肉类不得飡食。若故意食,犯轻垢罪。”
尖爪蓦地授受起,老妇人退后一步,赫赫发抖。
“僧侣食肉,将处三十日苦役。”卖药郎提醒道。
这句话刺入老妇耳中,她惨叫一声,抱着头在角落颤抖。咸菜蹲在卖药郎身边,捧着手鞠球看卖药郎将符咒帖在墙壁上,将寺庙厨房内浓郁的妖气封印在这小小的空间。妖气如此浓郁,先前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咸菜猛的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道:“好呛啊。”
完全没有戒心的傻猫咪。
咸菜的反应难免让卖药郎感觉怪异,她明明是妖怪,却对妖气一副接受不良的样子,体内的力量更似人类的灵力。不过卖药郎只分心片刻,注意力便又重新回到古库里婆身上,感到厨房的空间被封印,她开始撞击墙壁,她不懂使用妖力,只想用蛮力突破结界。
对方不是物怪,也就不能用退魔剑斩杀,卖药郎的符咒将古库里破包裹起来,他自己双手合十,念诵起超度的经文。
…
山寺后的厨房内有佛光普照,手持着狼牙棒的地府鬼神停在原地,他拉了锁链,道:“先去解决你的事吧。”
第44章
曾经的山寺算不上香火旺盛, 但每日也不会缺了参拜的信众,山中的住持是在城中极有威信的法师,年迈后为躲避世俗纷争, 来这小小村落隐居。在感知天命将近的最后几年, 老住持收了十几位弟子,希望他们代替自己传承佛法,普度乱世中苦难的众生。
老法师精通医术,亦有驱邪超度鬼魅之能, 无论走在哪里都颇受尊敬,村中人听说他要收徒, 无一不争先恐后将自家的儿子送入寺庙。如今天皇崇佛, 做僧人虽不能大富大贵, 但却能免除劳逸, 保衣食无忧。梵嫂的未婚夫, 也就是后来的丈夫, 亦因此被家人催促入了佛门。
飞鸟时代,出家人的溃烂生活一时间难以被约束, 尤其是这样天高皇帝远的村落,更是无人问津,老住持大半辈子都在那样宽松的环境中生活,年纪老了也没受到约束, 对那些娶了妻的僧人,也并没有拒之门外。梵嫂的未婚夫因面容秀美,就这样被选为了老住持弟子, 之后他与梵嫂在家中举行了婚礼, 老住持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毕竟当时宽松的风气便是如此。
后来, 早就已经感知天命的老住持留下弟子们坐化,其尸体作为肉身佛被供奉在佛堂内的佛珠像中。作为最受老住持青睐的年轻僧人,梵嫂的丈夫被选中成为下一任住持,他便将妻子接到佛堂后院,白日里只做烧饭的仆妇,到夜晚才夫妻相聚,享受作为普通人家的时光。
当时虽戒律不严,可梵嫂夫妻依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养育孩子,俩人生下的儿女被送于亲戚抚养,因此至始至终,厨房也只住了梵嫂一人。
原本以为俩人能够就这样如普通夫妻般平静度过一生,可京中传来消息,鉴真法师提议整顿出家人风气,不遵戒律的伪僧将被严惩。这个消息传来村落后,未守戒的僧人们人人自危,可由于小村落偏远,罕有外人踏足,逐渐的大家又放松了警惕,直到城中的寺庙有高僧前来。
那从律令国城大寺来的高僧,是老住持的同门,因老住持在圆寂前曾在信中提到自己在乡下收的弟子,他便想来一观。梵嫂之夫虽只是农户出身,却有着一张极好的相貌,放在京中贵族中也十分扎眼,如今时代的风气,相貌俊美之人越容易受到重视,高僧一眼便看中梵嫂的丈夫,欲提拔他到城中修行。对于普通村民们而言,这可谓是一步登天,在村里做和尚和在城里做和尚,那可是两个概念,那些名门大寺的僧侣,都经过三师七证,便是贵族们也会以礼相待。
梵嫂既恐惧被抛弃,又欣喜丈夫能出人头地,可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存在成为了丈夫的绊脚石。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梵嫂之夫会抛弃妻子的时候,他拒绝了高僧的邀请,选择留在这贫穷的村落。面对惶恐不安的妻子和失望的高僧,梵嫂之夫并不遗憾,他道:贫僧出家是为生计所迫,本就愧对佛主,现在若为前程抛妻,怕是到九泉之下,既无言见佛,也无言面见父母。
高僧带着遗憾离开,梵嫂的丈夫继续在乡下做不受人重视的和尚。
人人都说住持傻,但更多人觉得梵嫂红颜祸水,污了大师清净,也耽误了丈夫的前程。梵嫂虽感动丈夫的情谊,但同样也自责着,痛恨连累丈夫的自己。她无法让丈夫过上更好的生活,便尽一切努力帮助他,她一人包揽了寺中的重活,近乎赎罪般的工作着。
妾身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不可恕…不可恕……
住持半生都在做善事,希望洗清自身与家人的渎佛之罪,梵嫂更是自虐般的做着苦工,不愿连累丈夫。十数年过后,住持因病去世,新住持上任后,虽未驱赶梵嫂,却不准她踏入前院,只被关在旧厨房中自生自灭。每日都有年轻僧人透过竹栏偷窥梵嫂,他们大声指责,说这便是祸佛的妖孽。
梵嫂痛苦不堪,日日在屋中垂泪。
妾身罪孽深重…不可恕…不可恕……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们对梵嫂失去了兴趣,没有人在理会她的死活,可那后院厨房的哭声,却一直没有消失。待新住持也离世之后,人们终于想起了后厨的梵嫂,可打开那厨房的门后,里面仅见一枯骨,梵嫂早就已经死去。
人已经离世,但寺中的哭声未止,僧人们发现,供奉给佛珠的米粮也会在次日不见,而那废弃的后厨,早晚两餐的时间,都会燃起炊烟,有饭香味传来。
越来越多的僧人畏惧逃离,这山寺逐渐破败起来,米粮不够僧人果腹,也就没有余粮供奉佛主。后厨的哭声依旧清晰,寺中所剩无几的僧人,也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村落里开始传出古库里婆的故事,没有人还记得梵嫂原本的名字。
妾身罪孽深重……
老妇人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反复念诵,白日里她如普通妇人一般,生火做饭清理房间,可到了晚上,她便成为堕落的恶鬼,杀人吃肉,找不到猎物的时候,便扒出新坟的尸体,将人皮和毛发做成衣服,留下腐肉果腹。梵嫂的丈夫早已成佛,唯有她留在世上,在人与鬼中挣扎。
妾身…罪孽深重……
不可恕…不可恕……
多少前来超度的高僧,都有去无回,成了古库里婆的食物,老妇人痛苦万分,却无法控制住夜间自己的恶行。曾有僧人说,能够顿悟自身的罪孽,便可成佛,可老妇人日日祈求,依旧得不到解脱。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啊……”
卖药郎停下经文,望着被金光包裹挣扎的女人,她浑身被黑雾笼罩,一张有时年轻貌美,有时苍老恐怖。望着寻求解脱而不得的老妇,卖药郎道:“梵嫂不曾有罪孽。”
半张脸一面年轻一面苍老的女人停下抓挠的动作,望向说话的卖药人。他已停止诵念经文,低头道:“为人,为妻,梵嫂何错之有?非是佛不渡你,而是心执迷眼,看不到正路。”认为自己罪孽深重的梵嫂,将自己诅咒了,名为古库里婆的怪物,便是她对自身的诅咒。
[无…罪……]
女人精神恍惚的喃喃自语着,先前一直在外徘徊却无法渗透到她体内的超度之光像是抓住了缝隙,一点点深入老妇疲惫的灵魂。执念如毒蛇般死死地将梵嫂困在这寺庙之中,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这话梵嫂听过无数遍,却始终无法参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