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能来得及去她的高中看一眼,还没来得及坐一次新的空艇校车。
然后她就到了这本书里。
曾经的大部分记忆都被年月的长河慢慢冲散,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朋友们的脸,只能怀抱着仅剩的珍贵宝石般的回忆,挣扎靠岸。
啾啾眼眶在一点点变红。
苟七犬耳抖了抖,他不懂人类情绪, 却闻到了很悲伤的味道。少年下意识想要宽慰一下正在忍受剧痛的小师妹,却被陨星伸手按住。
陨星摇了摇头。
“可是……”苟七不懂。
陨星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那双细长却柔和的眼睛却看向两个对峙的少女。
她们的事情之前也从宁溪那里听过一些。
不管怎么说,两个都是被命运玩弄了一把的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她们看起来相似,又如此不同。
一个温和,一个冷冽。一个的难过是因为受到了指责和煎熬,另一个的难过却是因为感受到了别人对她的好。
啾啾在黑暗中蜷缩了太久,好不容易一丝光亮射进来时,她却并不愿意去触碰,只是竖起自己的壳,在壳后谨慎的观察。
就算是刚才,她也一身的刺,想要孤身一人同归于尽。
她不是不相信她的朋友,只是太懂分寸,太懂分寸。
懂得让人心疼。
这就是两个孩子的不同。
棠鹊可以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好,她会拉着同伴共同面对。
而啾啾则踽踽独行,有来有往有借有还,她的世界只有人情,没有感情。那些不求回报的好,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因为没有人这样爱过她。
陨星毫不怀疑,此时此刻苟七也好、宁溪也好,就像终于照拂到她身上的光亮,哪怕一句小小的关怀,也能让她泣不成声。
可对于那孩子来说,在众人面前掉眼泪,恐怕比打断了她脊梁骨,还让她难堪。
许久后,啾啾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她的神识已经彻底连通了水镜,仿佛一块小石头置入了平静的湖面,水镜上泛起了一圈波纹,渐渐扩散。最后一圈涟漪也消失时,镜面上终于浮现出画面。
从进入玉塔前开始。
众人看见了啾啾足下那朵巨大的花型图纹,也看到了少年们鱼贯而入,棠鹊走在第三个,与啾啾错身而过时脚步停了停,说:“阿鸠,以后你少碰这些机关阵法,爹娘不喜欢。”
她话语真诚,并没有任何嫉妒不平,只是娓娓道来,想让妹妹过得比现在好。
一看就是个幸福天真的孩子。
而啾啾想要收获幸福,却需要受困于种种限制条件。
棠鹊轻飘飘的头发镀上了玉塔的光,宛如夜色中发着光的蝴蝶,白皙的脖颈骄傲又高贵,身上那股自信柔和温暖的气息,谁看了会不喜欢。
可是接下来的画面却很讽刺,在遭遇了第一块机关石板后,一行人让啾啾走到了队伍最前面。
啾啾就算是头脑灵活,擅长机关阵法,可也不是神,有时候她也会一筹莫展,有时候她也会……受伤。
好几次,出其不意的攻击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啾啾有回过一次头,因为她的一绺头发被一道掠过她脖子的火系法术烧焦了,发尾滑稽地卷翘起来。
也幸好只是头发,再慢一步,兴许就身首异处了。
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形象,也不会喊疼,就那样继续勇往直前。
一些显而易见的机关倒还好说,一些特别危险的,啾啾便会机械地告诉他们,“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解决好,你们再过来。”
其中有一次,她转过折角后,听见了昆鹫的声音。
小雀斑少年说:“你就那么放心让她去开这些阵法机关?”
应该是对棠鹊说的。
因为棠鹊扬着尾音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尔后昆鹫压低嗓音:“别那么没心没肺,她如果在机关阵法上动了什么手脚,要伤害你,简直轻而易举!”
“别胡说。”棠鹊默了一阵,维护,“阿鸠是个好孩子,只是孤僻沉默了一些,她并不坏。”
她还说了好几件不大不小的事,用以佐证妹妹是个好人。
昆鹫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你满脑子都是相信她,自然看不到她使坏的样子。”
这一切啾啾都听见了。
小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皮肤被陷阱里的一道水刃割开了,淌出丝丝缕缕的红。
……
这画面属实有些煎熬,让众人忍不住沉默难受,视线围着几个人打转。
昆鹫扼住自己一只手腕,皱眉别开了脸,小雀斑上写了许多不甘心,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棠鹊对妹妹的维护不似做假,正因如此,身为朋友才更要善意地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棠鸠这种争强好胜又不声不响的姑娘,一看就心眼不少。
他只是担心棠鹊受到伤害,他有什么错?
——兴许确实没什么大错。
他们都没有错,即便旁观的看客们也断不了罪。因为哪一方他们都可以代入进去。
盲目付出的姐姐,好心提醒的朋友,还有被他们排挤伤害的妹妹。
有些人心生寒意,假如有一天两姐妹真的反目成仇,会是什么理由?
是因为妹妹受不了被姐姐的朋友这样无端的猜忌。
还是如朋友所说——“瞧吧,我没看错吧,棠鸠人性本恶。”
这也是原著下的读者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她们只知道少年们对棠鹊的提醒是真诚且正确的,棠鸠后来也确实“本性暴露”开始作恶,所以之前每一次对她的欺负都是正义的。
她们从来不曾想过,棠鹊朋友们对棠鹊的善意,都建立在对棠鸠的恶意上。
……
画面继续往前。
到了第五楼,啾啾与众人分开,一个人探索向上的道路。
水镜外的棠鹊也在这时候和啾啾对上视线,不可遏制的心尖发颤。
那些猜忌啾啾的话明明不是她说的,可她竟然像被抓包了似的,满心愧疚,遍体生寒。
啾啾安安静静地盯着她,视线太具压迫性,她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水镜上。
温素雪也愣住。
——青鸾在画面中出现了。
正如啾啾所说,他们二人对峙了好一会儿,不明所以。
啾啾并没有害人之心,甚至还关切地问了青鸾半句。只有半句。因为那之后,青鸾就突然发动了攻击。
那一瞬间,青色羽毛如同钢钉一般刺入了啾啾身后的墙壁。
少女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到另一根柱子上,看向那排本来想要刺穿她脖子的钢羽,默了默,才抽出长剑。
事情经过到这里已经完全清晰了,确实是青鸾先攻击的。
而且是带着杀死啾啾的决心,攻击了啾啾。
啾啾只是反击。
青鸾的死也并非她造成,而是死于自杀。
真相大白。
坚混禅师想要切断少女神识与水镜的联系,一只苍白的手却猛地斜斜伸来,攥住他,打断了他的动作。
那只手不住发抖,坚混禅师转过脸。
只见旁边病态美丽的苍白少年——也是和棠鹊等人一起进入玉塔的那位少年,死死盯着水镜,下颚线绷得极紧,琉璃般的眼睛染上了一层红。
他还想继续看下去。
那后来,是啾啾与昆鹫的战斗。
她本来就被青鸾伤得半死不活,昆鹫那一战更像是在燃烧生命与之对抗。到后来连灵力都用不出来,只能像条狗一样,一次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次被掀翻,手臂断了、手掌也被洞穿,遍体鳞伤。
揭示伤口是需要勇气的。
几乎所有年轻修士都在为这场面震撼,还有几个女修捂住了嘴,惊愕不忍。
那不是在斩杀啾啾,那是虐杀。
而温素雪当时在做什么?
在门口听着棠鹊的哭诉,为自己曾经真心喜爱过的少女漾起一丝又一丝的怜爱,就算已经有了啾啾,他还是舍不得自己白月光这样委屈可怜,这样六神无主。
所以他拿出了啾啾的灵珀仙果。
想到这里,少年身子一震,竟然受不了似的,往后退开一步,也松了对坚混禅师的钳制。整个人仿佛颓废,没了劲,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息。
喉头蔓延上一股甜腥气。
他想吐。
他从未这样厌恶自己。
“阿弥陀佛。”
老和尚河长念一声,将一枚护心符拍上他胸膛,再切断水镜的连系。
啾啾的神识终于被放回来,魂魄归位的那一瞬,说不出是剧痛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她差点跌下去,还是宁溪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她。
“小心!”
棠鹊则双目失神,呆呆地盯着已经没了画面的水镜……
“怎么会……”她喃喃。
怎么会?
明明应该是阿鸠的错。
所有朋友都告诉她要防备阿鸠,不要那样呆头呆脑地对阿鸠好,所以她狠下心,就算棠折之和温素雪来找她求情,她也坚持让师尊罚阿鸠。
因为大家都说,阿鸠居心叵测。
她的朋友都这样说。
她也确实看见了。她给阿鸠答题解惑,而阿鸠却半夜偷偷爬起来挑灯夜读,从不告诉他们她的学习心得,就那样偷偷摸摸考到榜首,还故作一脸平静。只是在回家时才泄漏出一二情绪,弯起嘴角,眼睛微亮地看向爹娘。
普普通通想要考个好名次,会对自己那么狠心吗?
若非想要超过她碾压她践踏她,怎么可能会那么狠心。
恨才让人有粉身碎骨的动力。
她有时候的确是觉得阿鸠不太懂感恩的。
所以小青鸾死后,她第一次那样决绝。不愿意再忍辱负重,不愿意再给阿鸠递刀子伤害她的朋友。
但是现在,这水镜上的一个又一个画面却告诉她,她难得的强硬,是错误的?
棠鹊浑身僵硬,许许多多目光扎在她身上,让她识海沉沉浮浮翻来搅去。一会儿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笑话,一会儿又觉得妹妹不理解她。她充满了委屈。
啾啾揉着额头,抬起脸,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记忆你都看完了。现在,你也能让大家看看吗?”
“——你与青鸾结契时的记忆。”
棠鹊眼皮一跳,心脏如坠冰窖。
青鸾死前说,“我堂堂神鸟,岂能奴役于区区人类。她算什么东西?笑话!”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巴掌火辣辣地扇在她脸上。
那只青鸾不是因为棠鸠而死,而是因为她!
有一瞬间棠鹊觉得众人的视线有如实质,将她戳得千疮百孔,她又痛苦又冰凉又害怕。
等棠折之的目光也落下来时,她终于忍不住,找不到主心骨,只好扑进离她最近的温素雪怀里,放声大哭,像个小孩子一般委屈崩溃。
第31章 能多给我半个煎蛋吗?
棠鹊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大哭过了, 从她决定好接受啾啾的存在以后。
她是一个罪人,她没有委屈大哭的权利——毕竟,哥哥不是真的哥哥, 爹娘也不是真的爹娘, 她不能对他们太过撒娇。
可有没有人想过,她也才十六岁, 若非天降噩耗, 她也能像许多同龄少女一样无忧无虑, 天真烂漫。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还能保持单纯的女孩, 可她必须咬牙让自己成长, 让自己风轻云淡,就像棠折之那样, 站在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 冷眼旁观世间种种。
粉丝衣衫仿佛被春雨泅湿的最后一株桃花, 顽强拼搏了许久, 再也抵抗不了, 摇摇欲坠, 颤颤巍巍。
“要不还是算了吧……”有男修脑子一热, 脱口冒出。
等瞧见啾啾的身影时, 又有些心虚, 声音越来越小。
“凭什么?”有女修扬起声音,“被伤成那样的人是你吗?不是你,你凭什么要替这位师妹做决定?”
“师妹,今日你便放心把委屈都说出来,我不信这世上没有清白公道可言!”
“阿弥陀佛。”
坚混禅师并不参与争吵,只是闭着眼睛,转动手指间的佛珠。
“可是我不懂……”人群中传出个异常稚嫩的声音。循声望去, 是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正怯怯地抱着师兄一只手臂,半遮着脸,懵懵懂懂,“为什么那个姐姐要哭?”
她指了指:“被欺负的不是这个姐姐吗?”
察觉到大家视线后,小姑娘更加害羞地往后躲了躲,小声问:“我是不是又认错人了呀?”
“没有。”她师兄挡住她。
“那她为什么要哭?”小姑娘更加不解,“爹爹经常和我说,做错了事就要认错受罚,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也不能糊弄过去,姐姐,你爹爹难道没有……”
小姑娘话没说完,她师兄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棠鹊哭声蓦地一停。
啾啾安静地伫立着。
其实以前不带脑看原著的时候,她前期是很喜欢棠鹊的。
原著笔触细腻地写了棠鹊的心路历程,将少女忧思一层层剖开,让棠鹊不得不迅速成长,成为一个通透地看穿了世间悲凉,却依然爱着这世界的温和少女。
啾啾可以理解棠鹊,也可以理解她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儿。十六七岁花季雨季,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平心而论,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在得知自己复杂身世时,还能保持淡定自若的?
谁心里还能大公无私到没有一点小九九?原著里说过,这是成长文,棠鹊不是天生的女主角。她一边希望爹娘可以多关爱一些妹妹,一边希望大家还能继续喜欢自己,这都很正常。
但啾啾对棠鹊的理解也只限前期。
她第一次想要弃文,是因为棠鸠帮棠鹊摆脱了霸凌,自己却成为了霸凌的新对象,而棠鹊偏偏和霸凌者成为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