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夜大概是无眠了。
白玉做了个梦,梦到以前的一些人一些事。
去世的父亲,改嫁的母亲,把她鬻在吴员外府为婢的叔叔。
梦里,她回到儿时。
她的父亲是一个商人,走南闯北,虽未没上过学堂,但见识很广,他慈祥和善,不像一般商人那般重利轻情,他很疼她,将她视为掌上珠。
她梦到她与父亲一起出远门做生意的那段时光,父亲把她打扮成男娃,告诉别人她是他的儿子,他们边做着生意,边游历名山大川,城镇古刹,他们还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吃遍了各地最著名的美食,她童年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那段旅行中。
她恨她的母亲,她是一个坏女人,若不是她背着与野汉子偷情,父亲就不会气病,最终抑郁而终。她的母亲在他死后守寡不到一年便改嫁,对她不管不顾。
她的叔叔也是一个坏人,为谋夺她的家产,故意向族人谎称带她外地走访亲友,却把她鬻在吴员外府为婢,他回去之后向族人再次谎称,她死在了土匪的刀下。
她梦到她的母亲被夫家抛弃,郁郁而终;梦到她的叔叔突发疾病,肠穿肚烂而死。
这其实是她最恶毒的心愿。
梦着梦着,好似又到了十三岁那年。
在吴府的日子,简直是她人生的噩梦。
吴员外是个腌臜龌龊的老色鬼,仗着高门巨族的身份,又腰缠万贯,买通县官,为非作歹,干尽坏事,又养了一堆的姬妾,每日寻欢作乐,歌舞不绝,淫。态百出。
为人又阴险毒辣,有施虐癖好,一有不如意之处,便用鞭子抽打婢女。
十三岁的年纪,她依旧情窦未开,脸皮薄嫩,一日她被派去送茶,结果□□的看到榻上那老色鬼和几名姬妾赤条条缠在一起做那勾当,当即吓了她一大跳,手中的茶水点心全部摔在地上。
老色鬼大发雷霆,却想到一个极恶的主意,一边让她趴在长椅上逼迫她看着他们寻欢作乐,又一边让人用鞭子使劲地抽打她。
她惨叫得越大声,他就越来劲儿,看着那一具具白花花如同肥猪肉的身子在她眼前疯狂乱摆,听着那一声声如杀猪般的粗。喘和尖叫,她恐惧,恶心,想挣扎逃跑,却无能为力。
她被打的鲜血淋漓,最终疼痛不堪昏迷过去。
醒来之后,已是夜晚,她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黑黢黢的,什么都视不清,只闻到一股潮湿的霉腥臭味,她身上疼得如同被火灼烧一般,脑子嗡嗡的叫着,好像要炸开,她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
但是次日,她还是醒来了,她看清自己的处境,一间阴暗的小屋子,她躺在一张破席上,地板破席上都粘溅着干的血迹,这不仅仅是自己的。
眼前放着一碗凉水和一碗白饭,饭上几根青菜,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无人过问她的伤势,没人给她请大夫,或许大家都觉得她只是在苟延残喘,等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一张破席卷起她的尸身,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死了一个婢女而已,谁都不会在意。
但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着,她咬着牙挣扎爬起,就着凉水,扒完一碗干饭,然后想着她的父亲,想着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
她相信,终有一天,命运能重回自己的掌控,她会自由。
度过三天三夜最难熬的日子,她以着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挺过来了,吴员外见她不死,亦是稀奇,便让她做回了原来的工作。
但从那时起,逃跑的念头在她心头如野草疯长。
但她必须先学会能够一门本领,否则就算逃出去,她也无法独自一人在外生存,但这世道,良家女子几乎不在外抛头露面,更遑论女子在外从业,她始终不知该做怎样的打算,直到有一日吴员外请来一帮舞姬为他庆祝生辰,她看见她们在席间翻转水袖,轻歌曼舞,领舞女子更是技艺超群,艳冠群芳,被众人争相吹捧,舞毕后,她又为众人侑酒助兴,她与众人调笑谑浪,游刃有余,一颦一笑,皆成媚惑,众人虽有垂涎,却却只能借着酒杯传递之间,拉拉她的袖子,碰碰她的柔荑,却不敢过分轻薄,她侍茶时,从宾客的口中得知原来舞姬是卖艺不卖身的,又听他们私底下议论,说那位领舞女子上面高官罩着。
那时她还是天真的,看着她成为众人瞩目焦点,看着她嬉笑怒骂,那些宾客却涎着皮赖着脸,如同狗舔主人一样待她,她便觉得她是高贵的,与吴员外府中那帮姬妾是不一样的,她不用小心翼翼的讨好谄媚,不会稍有不慎被人非打即骂,不会被逼着与男人做那种恶心的勾当。
那时的她,看不到她背后不为人知的苦楚,只看到她眼前的风光,为此她决定了自己将来的出路。
她想成为她。
于是她开始偷着学舞艺,幸运的是,吴员外似乎迷上了那领舞女子,常常设宴请她来跳舞,她总是躲在一处,偷看她。
然后私底下学她的舞,学她的一颦一笑,学她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媚。
她聪慧机灵,肢体灵活协调,又吃苦耐劳,有热情,短短四年,她学有所成,她甚至自负地认为,她跳的比那女子还好,她还自创属于她自己的舞,飞仙舞。
而她从一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蜕变美丽,妩媚的女人。
也因这种变化,这老色鬼对她动了邪念。
她知晓之后,惊惧恶心之余,想到一办法,她对葱过敏,一吃葱就过敏,身上长满疙瘩,又红又痒,这葱容易找,她开始每天吃葱,然后如愿以偿地长了一身又痒又红的疙瘩,她不忍着,痒了就挠,故意挠烂挠出血,一连吃了好几日,挠得一身疮疤,几乎无一片完好之处。
那天夜里,老色鬼终于忍不住把她唤到房中,欲对她用强,他不顾她的苦苦哀求扒她的衣服,然后如她所料,他被她身上的红疙瘩吓得不轻。
她故意哭得可怜兮兮地,然后告诉他,这是从小带出来的病症,大夫说不能与人有肌肤之亲,否则会传染。
那老色鬼害怕被传染,从此不敢再对她生邪念,又见她哭得可怜,就没有打她,但却把她调到粗使丫鬟的行列中,不给她再出现在他跟前。
对此,她求之不得。
养了三个月,她的肌肤开始恢复了原来的粉嫩柔滑。
远离那老色鬼的眼底,她开始计划逃跑。
她渐渐注意到,厨房采买的小厮孙荣对她有意思,她思来想去有了主意,她暗中观察孙荣许久,他为人并不安分,好色但又有机智,而且管的是厨房采买,出入方便,是个可以利用的人,于是她故意向他暗递秋波,让他误以为她也有意。
他被她迷住了,开始不断向她献殷勤,露出种种猥琐色相,她讨厌他却又不得不做出百般风情态去蛊惑她,等到他向她求-欢时,她却做出凛然不可欺的良家女子模样,把他弄得神魂颠倒。
有时她真觉得自己恶心,虚伪,但为了重获自由,她不惜代价。
待时机已到,她开始给他承诺,告诉他只要他带她逃离此地,她就嫁给她,孙荣色迷心窍答应了她,两人在经过一番细致的谋划后,在某一天,她终于皆有他的手逃离了吴府。
而孙荣不知道的是,就在出逃前几天,她托人买了蒙汗药。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美滴滴的娇娘子,却不想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而她,终于重获新生。
对于孙荣,她并不觉得愧疚。
色字头上一把刀,是他没看透而已。
后来她独自一人来到京城,如愿以偿成为当红舞姬,只是从那时起,她才知晓,原来所谓风光仅是表面,尽管受人追捧,却摆脱不得身卑位贱。
天子脚下,多少王孙贵胄,达官显贵,得罪哪一个,她都讨不到好处。
这一夜,她做着很多很多的梦,有曾经发生过的,有没发生过的。
从梦中惊醒,是因为她梦里又回到当初在吴府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被迫看那些淫-乱不堪的画面。
她觉得很累,身下破席,身体的酸痛,阴冷潮湿的环境,令她迷迷糊糊地仿佛真回到了那时,不由恐惧地开口求饶:“不要打我……求求不要打我……”
沈墨好不容易浅眠,闻声立刻惊醒,撑起身一看,方才还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席外,面对冲他,借着微微火光一看,她两道黛眉紧蹙着,脸上布满泪痕,身子瑟瑟发抖。
沈墨连忙把人捞回来,轻轻摇了摇她,低着声呼唤道:“白玉,醒一醒。”
第24章 “上来,我背你。”……
白玉没醒来,依旧伸着双手在空中乱晃着,挣扎着。
沈墨不曾与人共眠过,未曾见过这般梦魇之态,眼看着怎么都叫不醒她,沈墨颇有些不知所措,又听着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那柔弱可怜的模样让沈墨不觉心软,便靠过去温柔地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话,轻轻安慰道:“不打你。”
未想这招还真有用,白玉顿了下,而后渐渐恢复平静,睡梦中还委屈道了句道:“嗯。”
沈墨微松了口气,想到她在梦中还能接他的话,不禁觉得有些逗趣,唇刚弯起一丝弧度,却见她一抽鼻子,唇一撇,“我好疼,好疼。”声音带着软软的哭腔,看起来委屈又可怜,像个小孩子。
这孩子是魔怔了。
沈墨从来未见过她哭得这般厉害,想到她可能在梦中遭遇了可怕之事,修眉一凝,心口莫名有些发紧,揉揉她的头,柔声细语地哄道:“不疼,擦过药了。”
白玉在梦中听到一温柔悦耳的声音,鼻尖是熟悉的温润气息,很有安全感,仿佛有人在陪伴她,身上竟不疼了,唇边浮起开心的笑,“嗯。”
沈墨不觉晃了下神,总觉得她这笑容令人感到有些心酸,让他想抱她,给予他所能给的全部温柔。
直到那人儿怕冷似的主动向他贴来,而后整个娇小柔软的钻入他的怀中,沈墨才回过神,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欲抱她,却突然有所顾忌似的滞住。
他眸中不过片刻的纠结,便无了情绪,清清冷冷,最终,他只是伸手,轻柔地拨开粘在她脸颊上的青丝,将它挽至她的耳后,又不自觉地碰了碰她的脸,才收回了手。
沈墨低垂着眸,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却有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怜惜。
次日,晨曦微露。
被白玉折腾了一宿,好不容易睡了两三个时辰的沈墨再次被扰醒,他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自小睡的是高床软榻,哪里躺过破席?也不知是否为心理原因,他感觉身上很痒,仿佛浑身都爬满臭虫似的。
饶是他再善于控制情绪,此刻还是忍不住沉了俊脸,心中有些烦躁。
然不等他烦躁太久,他忽想起什么。
他不是一个人睡的。
沈墨往昨夜白玉躺过的地方看去,那里空空如也。
大概是受环境和睡眠因素影响,一向精明的沈大人这一刻脑子突然有些不大灵光。
他长眉微蹙,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莫不是被狼叨了去?
此念一起,沈墨心中一阵慌乱,哪还坐得住,立即起身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去,而后险些与慢悠悠走回来的白玉撞上。
白玉从不曾见过沈墨有冒失的时刻,神色间不禁露出一抹诧异,问道:“大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沈墨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平安无事,蹙紧的眉头稍一松,正色道:“你醒来怎不说一声?”
大概昨夜她依赖性的举动深深影响了他,致使他仍未从那情境中脱离而出,语气中不禁含了一丝斥责,如同父亲斥责自家小孩偷偷跑出去玩耍一般。
白玉怔了,沈墨待她向来温文尔雅,客气有礼,从未说过重话,她知道就算他心怀不满,也不会轻易显露在眉目间,怎突然对她发起脾气来?
这简直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般不可思议。
而此刻沈墨也自悔说话失去分寸,微红了俊脸,又不好说明自己以为她被狼叨了去,所以有些担心。
被狼叼走,亏他想得出来。
白玉为避免他尴尬,点点头,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下次我一定和大人说。”
下次?总觉得这词令人有些别扭,沈墨也不想再延续这话题,温声道:“嗯。”便不再多言。
他脸唇角微扬,脸上又挂起了如春风般温润隽永的笑容,这才是她心中的沈大人,白玉感觉自在了。
沈墨温润的目光投向她,只见她笑盈盈的,一脸的容光焕发,乌黑光润的秀发在发顶简单结一髻,簪了朵不知从哪摘来的野花,身上整洁干净,隐隐嗅到清新水气。
沈墨修眉微动,身上又开始痒了。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白玉见他俊容有异色,不由开口问。
沈墨的确很不舒服,但他需维持儒雅风度,当着一女人的面去抓挠身上痒处,实在有失礼仪,因此只是道:“无事。”语气不觉淡了些许。
沈墨素来极喜洁净,此刻身上又痒又黏腻,令他内心也变得烦躁,有一瞬间,不禁对眼前笑容可掬的女子心生一丝抱怨,自己如此担心她,她却背着他独自一人去洗沐,是否自私了些?
沈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因此白玉根本不知晓他对自己怀有不满,然而她却细心地发现沈墨那白皙颈项上起了几粒红疙瘩,他的身子略显僵硬,仿佛在隐忍着什么,忽然间,明白过来。
白玉知晓眼前这男人甚是讲究,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在人面前,总是保持着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形象,而且他这副身子又尊贵得很,哪里受得了这般腌臜环境?
白玉微微一笑,道:“大人,奴家发现这寺庙后面有一条清溪,水很清澈,奴家方才在里面洗过身子了,您要不要也前去洗一洗?”
白玉今日起来时,见他仍在睡着,就没好意思吵醒他,自己便出来看看有什么野果子可以充饥的,结果发现了条小溪,便顺便冲了个澡。
沈墨浑身难受得很,自然想去洗一洗,只是像被她看破心思似的,一时竟觉有些别扭,微微别开目光,清淡道:“好。”
白玉见他目光有些游移,不禁感到诧异,她好像发现了沈墨的另一面。
除去那层尊贵高雅的表相,他似乎也与普通男人一样,挺爱面子,白玉不禁在心底偷乐,觉得好面子的他莫名地有几分……可爱。
大概是心中对他多了几分亲近感,白玉忘了两人身份差距,直接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黛眉一扬,笑盈盈道:“大人,走,奴家带你去。”
沈墨从没被女人牵过手,不禁有些错愕,而且既然决定以礼相待,那么牵手这行为过于亲密些。他想要抽回手,然当手心处传来那柔柔软软,温温热热的触感时,却顿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