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一言不发的看着前面那个高挑的背影。
分明是盛夏时分,他周身的气质却冷的仿佛要结冰一般。
那个容画根本不会威胁到容虞一丝一毫,容虞之所以逆来顺受,是因为那些在别人看来羞辱意味十足的事情,她自己根本就不在意。
“……殿下,要不奴才去把九姑娘带过来?天气炎热,您还是上马车吧。”
沈映只静静的看着前面独自行走的容虞,皱眉不语。
他们之间隔的距离很远,但是正午时分街道空旷,如果容虞肯回头,一定能发现走在她身后的沈映。
但她一直都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未回头。
沈映不回答,谨欢低着头都能察觉到周边气压低的吓人,他静静的退到一旁,不敢再出声。
容虞知道他就在她身后吗?
沈映也不知道。
这好像是很可笑的一幕。
太阳那么大,一个美艳的姑娘却不紧不慢的走在道路的中间,她好像并不怕这仿佛要烤死人的太阳,也并不畏惧那些炎热与粘腻。
而她的身后,有一个优雅清隽的公子居然也默不作声的走着,他一直看着前面的那个姑娘,却从没出声叫住她。
为什么容虞会冷漠的像一个木头人,在很早之前沈映就想过这个问题。
沈映第一次发现容虞被欺辱的时候,是在他十三岁那年。
那时候的容虞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有几个男孩正在踢打她,小脸脏的不成样子,很瘦,仿佛长时间吃不饱饭。
很难想象几个月前还精致的像一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一样的小姑娘突然会变成那幅模样,可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
他把那些男孩赶走之后,站在容虞面前。
容虞仰头看他,眼睛很空洞,也很木然,她一点也不难过,可以说是对方才的打骂毫无反应。
于是他问:“你袖子里有刀,为什么不反抗。”
容虞答:“没有必要。”
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沈映都不明白,为什么容虞会说没有必要去反抗。
如果她忽视世界上的爱与善意,那应当对恶意很敏感才对,她应当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应当有着狠辣的手段去报复那些胆敢欺负她的人,她应当会觉得世上所以对她展现恩感的人都不得好死。
可是容虞没有这样,除却少数情况,她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他所知的,少有的几次鲜血淋漓的报复也并非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死去的母亲或者是因为他。
后来时间久了,他才意识到,容虞的确不爱别人,但她也不爱自己。
所以她才会说,没有必要去反抗。
因为自己,并不重要。
第十五章 “既然疯了,那就算了吧。”……
容虞推开郡王府大门,府里还依旧如同以往,细细的听过去,还有孩童们嬉闹的声音。
她转身关上大门,里衣早已被汗透。
刚刚回到小院子没多久,容画身边的小丫鬟就派人送过来了几盆时令水果,说了一些诸如方才是她太过冲动之类的话。
瞧那样子大约是冷静下来之后又怕容虞去报复她吧。
琉夏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方才的事情,她虽然心有怨怼,但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只得默默的去让人烧些洗澡水,然后给端过来。
“……姑娘,六姑娘她…太过分了。”
“她怎么能让您自己一个人回来呢,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歹人那可怎么办。”
洗过澡,琉夏站在容虞身后细细的帮她擦着头发,小心的提议道:“姑娘,可容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容虞:“说。”
琉夏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小声的带着埋怨道:“姑娘,反正郡王府待您也不好,要不您…您跑吧,奴婢跟着您!”
“这些年奴婢虽然攒钱攒的少,但是多少也有点,再加上姑娘您自己的,足够生存了。”
偷偷去个远离上京城的地方,她可以继续照顾姑娘,或许她们也可以在一个小镇上开一个小铺子,赚不到多少钱但是足够生活,以姑娘的姿色肯定有许多人喜欢,到时候姑娘再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嫁了,安安稳稳的相夫教子,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她们可以在那个小镇上好好生活,小桥流水,一定连时光流逝都是美好的。
可容虞说:“不必。”
琉夏动作顿了一下,道:“……为什么呀,姑娘是觉得跑不掉吗?”
“还是说…您舍不得沈世子?”
为什么?
容虞看着镜中的自己,面无表情的脸竟然试着僵硬的勾了下嘴角。
这大概算是个笑容吧,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期待还有跃跃欲试,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但是又十分不自然,就像是一个精致的人形木雕,被僵硬又潦草的改了表情。
“不是哦。”
“郡王府可是我的家,我得一直留在这里。”
琉夏看着镜中精致美艳的美人,握着木梳的手渐渐收紧,那股熟悉的诡异感再次翻涌而上。
风从敞开的木窗横贯而过,盛夏之下,琉夏却觉得冷意渐渐攀升。
八月已经过半,今年的夏格外的燥热,距离七月二十七那天,已然过去了十几日。
那天是白倾的忌日,府里正热烈的举办着大夫人的生辰宴,没人提起那个死了七年的女人。
她仿佛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死亡带来的是遗忘,纵然她曾经多年风华倾世,最终还是孤独的被人忘却。
有人说过,真正的死亡是世上再没人记得。
可容虞一直没有忘,又怎么会允许别人忘呢?
七年了啊。
容虞关上木窗,阳光投进来,砸下斑驳的阴影,她坐在床上,打开了那个红木匣子。
一个白玉簪子,一小节绣了半朵牡丹的布料,一张叠的四四方方,已经泛黄了的纸张,一块色泽莹润的玉佩以及一块绣着白鹤的帕子。
和那天掉出来的东西一模一样。
容虞没有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只静静的这样看了半晌,不去碰它们,目光贪恋的落在每一个东西上,细细的描绘着它们熟悉的轮廓。
半晌,她收回目光,然后慢吞吞的重新合上了匣子。
——娘不是不要你了,只是娘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了。
——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娘答应每年都会陪你过的,就算娘走了,在那一天你也要相信,娘会回来陪你。
今天是八月十三,是她的生辰。
母亲会回来看她。
容虞把木匣子小心的放在枕头旁边,她坐在床边,看得出来心情很好,向来麻木的脸上竟然少见的出现了些许灵动。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细碎的阳光砸下来的地方,慢慢的扬起了唇角,红唇慢慢张合,语气轻快道:
“娘亲,今天又是八月十三了啊,你在我身边吧。”
“让我好好想一想,今天让哪个人想起你呢?”
“我早就准备好了。”
…………
“夫人您要不试着放松一些,或许这样自然而然就能睡着了?”
大夫人刘娴坐在太师椅上,拧了拧眉心,一脸烦躁,并不理会一旁丫鬟的话。
小丫鬟知道夫人心里正烦着,犹疑了一下道:“夫人,又不奴婢去帮您把前几天大夫配的安神香给您点上一些?”
刘娴摆了摆手,示意小丫鬟去吧。
她这几天睡眠很是不好,没有来由的,就是成夜成夜的睡不着,大夫说是心事太重,然后开了些安神的药。可她嫌那些药味道不好,便又让大夫开了这安神的熏香。
“夜深了,夫人您快睡吧。”
刘娴愿放下手里的经书,朝外面看了看,夜色果然已经很是深重了,便道:“你先下去吧,我再看一会。”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大夫人您要是有事就叫奴婢。”
小丫鬟退下。
刘娴继续看着手里的经书。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没过一会她居然就觉得脑袋昏沉了起来,连经书上的字都看的不太清楚了。
刘娴揽了揽身上的衣服,从软塌上站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可忽然,窗边似乎传来了什么动静。
刘娴步子一顿,站在原地细细的听了一下。
寂静蔓延,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她继续往床边走去,但奇异的是,那声音在这时居然又响了一下。
刘娴皱了皱眉头,朝窗边走了过去。
吱呀一声,木窗被打开,月光大片照了进来,姣姣的月华像一层银霜一般覆盖在大地上,精巧的院子被尽收眼底。垂下的花藤,深色的藤椅,茂盛的草木。
没什么异常的。
刘娴收回目光,不禁觉得自己当真是睡得太少了,连幻觉都出现了。
目光收回时,她随意的瞥过窗下的草丛,骤然与一双寂静阴森的,发着光的眼睛对上。
刘娴瞳孔狠狠一缩。
大猫的叫声乍然响起,凄厉又尖锐,像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只白猫猛然窜了起来,尖锐的爪子亮出,扑向了刘娴。
——啊!
但她张了张嘴,还没叫出来,不远处便同时传来了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
“——啊!”
尖叫声响彻整个郡王府,如同容画落水那晚一样,寂静的郡王府被陡然惊醒。
玉锦轩是大夫人住的地方,位置很好,院子也很大,刘娴日常住在主屋,偏房有四个,是丫鬟们住的地方。
刘娴有两个贴身丫鬟,还有两个二等的随侍丫头,其中一个丫头是不久之前刚刚升的,她之前只是锦轩的打扫丫头而已。
那个小丫鬟名叫彩熏,是个脑子灵活的姑娘,可是现在,她却衣衫不整的坐在地上瞪大眼睛,下身光.裸着,眼里的惊恐还未曾褪去,有人过来了也不知道遮掩,仿佛痴傻了一般。
不管别人问什么,她的嘴里都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被逼的。”
有人过来试图把她拉起来,遭到的确是尤其强烈的反抗,甚至还扭曲着脸把要扶她的丫鬟的脸抓花了。
“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没有神志,眼里透着癫狂,已经疯了。
她的身上不难发现有许多吻痕,这副模样看起来也是好像才进行了什么事一般,下身毫无遮掩,瞧着特别不堪入目。
大夫人的脸被那只猫抓出了一道口子,血珠一滴一滴的流下来,可那只猫却没能被抓到。
很容易便能查出来彩熏和府里的一个奴才有私,拒那个奴才交代,他们俩事才进行到一半,门外就忽然有声音,他一惊就匆匆从窗户那跳走离开,然后没过多久,便听见了那声惨叫。
郡王府一片混乱。
那只好像被容画虚构出来的白猫,居然真的在她的面前出现了。
那个丫鬟是不久前提议让容虞在她的生辰宴上弹琵琶曲的那个,或者说再往前推一点,那个丫鬟在七年前是白倾院子里的丫头,当年那院子里的奴才死了大半,只有少数活了下来,这个彩熏,就是活下来的那其中之一。
白倾死了之后,她就一直在玉锦轩里当打扫丫鬟。
偏僻的小院里,容虞静静的洗着手,她神色很愉悦,一边洗一边低着头道:“她居然以为我不记得她。”
“真是不禁吓,不过她很幸运,我原本是想杀了她的。”
“既然疯了,那就算了吧。”
她在跟人说话,可四周静悄悄的,自然没有人回应。
郡王府里的人提起白倾会想起什么呢?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走了天大的好运在小镇中遇到了禄郡王,当上了郡王府的姨娘,然后生下了一个女儿。
最后不甘寂寞与人通奸,甚至陷害大夫人妄图取而代之,最后终于恶人有恶报,受不了屈辱,自杀而死。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容虞知道她的母亲至死,都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存在。
第十六章 那是一个安宁又平静的……
那是一个安宁又平静的小镇。
初春时,温柔又坚韧的风会跋山涉水的从遥远的北方吹过来,扬起湖边垂下的柳条,吹皱寂静而碧绿的湖水,掀起轻薄的门帘,拂起美人鬓间的青丝。
小镇上最大的官就是那位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县令,他年纪大了却依旧勤于公务,偶尔还会亲自帮那儿的百姓修个屋顶杀个鸡什么的,镇子里人少,哪家杀了猪会请半个镇子的人吃饭,热闹的街道上有一半的人都是互相认识的。
白倾自小就生活在这里,她有一个古稀之年的奶奶,生活虽说并不富裕,但很安逸。
她在街头支了个卖胭脂的铺子,她长的好看,胭脂也做的好,生意也还不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分安逸。
和她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个爱笑的俊朗少年,少年渐渐长大,两人互托心意,但少年不甘心就这样待在小镇里,故而度船去外经商,承诺日后必定荣归故里迎娶白倾。
在走的前一天,二人突破了男女之防。
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关于等待的故事。
但在大夫告诉白倾她已怀有身孕的那天,镇里来了个权势滔天的京城大官,听闻那人是皇亲国戚,连老县令都必须拜跪迎接。
他一见到白倾,就惊为天人誓要据为己有。
事实上,他当天就强行占有了白倾。
之后,他以整个小镇的人命为威胁,要求白倾必须跟他走。
一切都猝不及防。
白轻跟他走了,不久之后,奶奶病死。
但她依旧跟在容围身边,甚至会去逢迎他,因为她还有一个需要她保护的孩子。
她本是个温柔而软弱的女人,但是为了要保护的人,依旧会竖起尖锐的利刺。会因为明天有所期待,而忽略今天的卑贱与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