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的主人慢慢从一个老式的电话亭里走出来,撑开了一把伞。
他的鞋尖始终冲着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有一对穿着校服的年轻情侣。
仅冷战了一个上午,司琦就与秦邈重归于好了。
司琦那两个朋友早就一边高喊司琦重色轻友,一边提前跑了,好给这对小情侣留下相处空间。
秦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没带伞,硬是跟司琦挤着一把小碎花伞,一手包住她撑伞的手,“我来打吧。”随即他皱眉,“手怎么这么冰?”
好像有了正当理由,他又多握了一会儿,又转头细细看了看司琦的脸,大概是冻的,她鼻头发红,唇色却几近苍白,秦邈左臂伸长,又将她往中心推了一点。
司琦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天会因为这场雨再次降温,特意多加了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不过此刻还是抵不过寒风的侵袭。
她不太舒服,不过好在此刻身旁还有个人可以互相取暖。
然而没走多远,这把小花伞还是无法抵抗风雨的袭击,几根伞骨不堪重压断裂了,伞面被肆虐的风掀开来,雨丝瞬间入侵了伞下。
两个年轻人都有些狼狈,停了一会儿,不知道在说什么,男生四下望了望,便护着女生朝对面半封闭式的电话亭跑来。
雨势瞬间被隔绝在檐外,女生拉了拉男生,没拉住,他两手搭在眉前冲进了雨帘中,走前口中喊着什么:“等会儿……我去买……”
女生叹了声气,然后似乎有些好奇地研究了一下这个几乎在城市里绝迹了的电话亭。
亭外,那双鞋动了。
他边走,手边在一侧的兜里搅了搅,碰到了小半张碎纸,顿了顿,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张狼狈畏惧的女孩的脸。
第49章 真凶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张纸条撕裂的,不平整的边缘,脑中想象出的那张脸是模糊的,平时高高在上的眼神变得惊恐慌乱——或许是这样吧。
他慢慢往电话亭里走去,每走一步,脑中那张脸上的五官就逐渐扭曲分解,成为了万千个细小碎片,然后这些碎片又慢慢糅合,一点点拼凑成另一张脸。
那张脸眉眼柔和,目光清透,殷红的唇瓣总是不吝啬微笑,是他在其他人那里没见过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笑脸只有一瞬,画面转场,他看到的是男生戒备的眼神,与女生毫不掩饰,旁若无人的亲密情话。
还有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最后都定格成了两人在雨幕中相依的情景。
狂肆的斜风将冷雨打到他的脸上,刺骨的冰凉就像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将灯箱的电源拔下,于是瞬间一片黑暗没顶。
黑暗中,他听到一句句厌恶或冷酷或怜悯的指责:怪胎、小偷、罪犯的儿子……
脚下股股奔涌的水流也好像推着他往前,让他做点什么。
兜里的那张纸快要被他攥破了。
此时,电话亭里的女生对大雨中的一切毫无所觉,她正凑近拨号面板细看,好像在研究这陈旧的设施究竟能不能打出电话,只有一个背影对着亭外。
雨天里,那人心里骤然燃起一簇自己也没预料到的火苗,烘烤得他体内那继承自父亲的血液翻滚沸腾,即使他一直认为这血统肮脏不堪。
他眼里蒙上了一层灰,即使站在悬崖上,也没有人可以拉住他。没错,他到底是个跟他父亲一样的人,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一直在水中泡着,他的鞋子已经湿透了,风雨掩盖了悚然的脚步声,他离电话亭越来越近。
他的手指渐渐蜷紧了,将兜里的纸条捏成一团,就在他抽手出来的时候,指骨突然碰到了一个滚圆的小球,他手一顿,松开那团纸,转而勾出了藏在口袋身处的那颗糖。
白天那个小小的跑走的背影浮现在眼前,驱散了一些灰雾。
这带出了更早时候的一个童声:“不客气。”
那时候,她走到他面前,对他奇怪的伤口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眼光,对他的遭遇也没有任何悲悯的同情之语,仅仅只是叹了一声气,大概是因为他竟然没有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声谢谢,随后又自说自话地回了句不客气。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开始回想那道童声的主人的模样,可惜他平时一贯低头寡言,好像根本没看清过她的脸,想必她也是。
突然,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来,划破了这淅淅沥沥的雨幕,直直包围住了这电话亭周围的空间。
电话亭里的女生下意识朝驶来的警车望去。
一阵噼里啪啦踏水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是紧急的追问声:“是你报的警吗?”
她茫然地朝身后望去,对上了一双清醒的眼,于是惊讶地睁大了眼,轻呼:“陈郁文?”
她听到陈郁文哑着嗓子,对身前的警察答了一声:“是我。”
他可以告诉司琦,这电话亭,还是能用的。
雨天路上堵,汽车走走停停,每个路口都被前后红色的海洋包围,因地盘太低而熄火的车也都堵在路上,更增加了穿行绕路的难度。
虽然金满没说什么,任东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满崽,严煞,都饿了吧?”他开会之后就匆忙赶过去接他们,也没来得及垫肚子,至少他是已经饿了。
金满为了这顿大餐,也是特意没吃饭出来的,此时却摇摇头,大方地拍拍肚子:“没关系,还可以忍。”
小神仙对饱饥的忍耐度当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对于吃饭,她一向是一碗两碗不嫌少,九碗十碗不嫌多的态度。
严煞也摇头,他大概真的不是常人,自小就不知道饿的感觉。
经过一番弯弯绕绕,终于到了目的地,任东航下了车,拿起一柄大黑伞,然后绕到后面,将金满和严煞扶了下来,三人一起往大堂里走。
这家店,老板开得任性,大部分时候是关门的,一周里统共可能也就开个两天门,当天开到几点也没个定数。
所以前几天一直闭门不见,今天才给老顾客们放出消息,要开门放席。
不过这家店也确实有任性的资本,具体表现在,多久不开门,老板就要收到多久的抱怨,老顾客带新顾客,即使店开在人烟稀少的郊区,客源也是源源不断。
这是任东航他们一帮子以前打完球,偶然发现的地方,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带金满来尝尝。
金满一进门就猛地吸了吸鼻子,嗅到了某种混合的非同凡响的香气,看来任东航说得没错,确实会是一顿大餐。
任东航要了一间小包厢,说是包厢,其实就是用高大的屏风围起来的小小空间,虽然小,但也算是干净明亮。
这里就连服务生都少,一晃眼都看不到一个,不像别的餐厅,几个服务生在一旁候着,生怕怠慢了,这里反倒让人有种私密的安全感。
“随便点,不用给我省钱。”任东航捡起桌上被翻得卷边的菜单,给金满和严煞边念,边解释菜的组成,念了没几个,金满一挥手制止了他,“不用念啦,我都可以!”
任东航招来服务员,想了想,按照上次金满的饭量……他干脆把这家的招牌菜点了个遍,又加了最近刚出的所有新品。
没一会儿,有人推开了屏风,懒洋洋地拉开把椅子坐下:“才来几个人,怎么点这么多?”
这家店的老板最讨厌浪费,点餐的时候,服务员都会估量着,觉得客人点多了就会劝,一点都不像做生意的。
任东航点菜的时候,那服务员就震惊得话都说不出口,结结巴巴问:“您,您最好还是,根据自己的食量,适当点餐,避免浪费。”
任东航却不听,依然要点这么多,于是服务员出去就报告老板了。
任东航告诉金满,这是店老板,同时也是主厨。金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任东航看起来跟他挺熟,随意搭了句:“反正能吃完,别操心。”
店老板怀疑地看了眼任东航,任东航一笑,将他的头转向身侧的金满,“别看我,这顿饭的食客主要是她。”
店老板与金满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又回头看向任东航,威胁似的指了指他:“不管谁吃,反正你点的菜都给我吃完,吃不完别想走。”
“吃完了呢?”任东航拍拍菜单。
店老板眼睛一转,“吃完了,这顿饭我给你免单。”
金满与任东航对视一眼,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行,就这样,我保证可以吃完,你赶快做你的菜去吧,别我们吃完了你还没做完。”任东航甩甩手,笃定地说道。
店老板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与金满,走了。
金满搓搓手,吃得多居然还有这等好事,她可看过菜单,这里的菜不便宜,虽然说是任东航请客,但她也有点肉疼,现在倒好,可以免费吃了。
任东航倒了两杯热茶,递给金满和严煞,“喝茶。”
“喝茶吗?”穿着警服的男人端着一次性纸杯,问低头的少年。少年摇摇头,头顶的灯光照得他脸色苍白,右手一直插在兜里,不知道在摸什么。
警察看了眼他单薄的衣服,依然将纸杯放到他面前。
热水氤氲升起的蒸汽渐渐挡住他的眉眼。
少年的手终于从兜里伸出来了,拿出的原来是一颗糖,他剥开糖纸,依旧将其放回口袋,只将糖放进了嘴里,一点点咬碎。
那个不久前在雨中迷失的,好像是另一个人。
“我们已经根据你提供的线索去找贾仁璐了,你放心吧。”
陈郁文没什么反应,用不着放心,因为他并不担心。
“是我报的警。”这是他到警局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几天陈究一直不对劲。”
陈究是他的父亲,可少年平铺直叙的语调,好像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往常我放学回家后,他都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一向喝得不多不少,很有分寸,不至于多得睡死过去,也不至于少得太过清醒,总之,刚好能借着酒意打人。”
警察们无声地看着他下巴一侧已经淡去的青痕。
“可是这几天,我放学回家后,他都不在家。”
“昨天晚上,我在卫生间的角落里捡到了半张纸,”他从右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看上去饱经沧桑的东西,展开来,上头写着几个英语单词,左上角有半个西字,“是英语演讲稿,贾仁璐的。”
陈郁文说话好像没什么逻辑,像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警察急不可耐地想插话,被身边人按下来。
“我知道这是她的稿子,是因为前不久,她污蔑我偷她的演讲稿。演讲比赛每个班只有一个名额,按成绩排,本来应该是我的,但是我的形象不好,老师觉得不会有什么好名次,就劝我给了她。”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得知可以与那个人同台演讲时的心情,好像就在昨天一样,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他继续说下去。
“她刚写好的演讲稿不见了,怀疑是我不甘心,故意偷的,我们就闹了起来,后来甚至还动手了,老师叫了家长。”
以往他受了欺负,从来都是消极对待,那是他第一次动手。
“陈究,是一个两面派,他拼命给贾仁璐道歉,态度极其卑微,简直差点就要给他们跪下来了,贾仁璐那边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哦,对了,后来她找到演讲稿了,就压在课桌最底下。”
“其实,陈究表面上越卑微,越是伏低做小,心里就越狂躁。他们太大意了,有件事明明在年级里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但当时大家居然忘了——我爸是坐过牢的。”他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谁。
“这么多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将他改造成一个好人。”
而就在这个晚上,他也差点成为了与他同样的人。陈郁文舌尖碰了碰上颚,还能感受到草莓味香精的浓郁的甜,心里一片平静。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怀恨在心,又被酒精麻痹的陈究,对他的卑微道歉印象深刻,以至于失了警惕心的贾仁璐,导致了这场失踪案。
好在陈郁文了解陈究,“他绑架贾仁璐也只是冲动行事,说不准心里还打着替我讨公道的旗号,但是更多的他就不敢做了。”
陈究这几晚的出去也证明了贾仁璐安然无恙,他酒醒之后恐怕也后悔害怕过,却又不敢轻易放了贾仁璐。
那条路上的监控没有拍到贾仁璐与陈究走在一起的画面,因为陈究熟悉周围的环境,直接把她藏在了那失踪地点旁边的小楼里。
警局里已经有部分警力悄然出动了。
陈郁文整个讲述的过程,平静又讽刺,让人感受不到他对陈究的一点感情,就如同外面的雨一样冷漠。
被问及为什么不昨天晚上就直接报警,陈郁文只是低下头,没说话。
他当然不会说,要不是那颗莫名其妙的糖,也许今晚他也不会报警。贾仁璐会如何他根本不关心,横竖这件事是陈究干的,坐多少年的牢都与他无关。
但话又说回来,最终,他还是报警了,同时,他也真的被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沉默了一会儿,陈郁文还是端起纸杯,喝了一口热水。
第50章 小电影
一份源自临时起意的危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这个雨夜里,化成了消解殆尽的泡沫,最终无人可知。
司琦直到见到陈郁文跟警察上了车,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邈买了伞出来,一走到这边,就见到警车围着那个电话亭,心中一跳,顾不得迎风撑伞,直接将手里的东西一扔,就大步狂奔了过来。
他浑身已经被雨浇得透透的了,过来时与警车窗里的陈郁文擦肩而过,谁都没看见谁。
还好,他看见司琦还好好地站在电话亭里,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外面。
“司琦!怎么了?你没事吧?”秦邈直接冲进了电话亭,皱着眉,语速飞快。
司琦摇摇头,“我什么事都没有,这警察不是我叫的。”
随后她看着只剩下尾灯的警车,“好像……是陈郁文报的警,不知道他怎么了。”
陈郁文?秦邈一愣,他在这里?
可是他知道,陈郁文的家在老城区那边,在学校的另一个方向,他回家的话,应该不会经过这里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