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控制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的那么颤抖,“我转学以来你拦了我十次,敲诈了我不下几百块。”
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瓶子,转了转瓶身:“放了我十五次的车胎气。”
她手指头能感受到那碎酒瓶子边缘的锋利“找人把我锁在卫生间里。”
“嘲笑、讥讽更是家常便饭。”
丰南把麻子对她做过的事情一样一样地说出来。
这些应当就是他说的,恐惧和黑暗。
“你觉得我们这样脾性的人,活该就是你们欺负的对象?”
丰南上前一步,半蹲下,抓着麻子的头发,麻子的头皮被她扯的发麻,整张脸表情扭曲在一块。
丰南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脸上的表情却是最无辜的好奇:“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随便抓人头发,真的很讨厌。”
麻子脸上青筋暴起,痛苦的嚎叫着。
丰南有些吓住,她放开了他的头发。
麻子却趁丰南心软一瞬间,反手握住她的手,迅速伸腿半抵住瘦弱的姑娘,丰南一个不留意就被他钳制住。
他手上的力道恢复过来了,咬着牙咧着嘴,死死地用膝盖抵住丰南的背。
丰南被他禁锢住动弹不得,洁白的裙子落在下过大雨的土丘里,裙子瞬间就沾上了肮脏的污水。
那狗蛋跟麻子早就眉来眼去的,这会狗蛋心照不宣地走到走到段程也身后,试图把他抓住。
段程也轻轻一个甩身就躲开他,他反抓着狗蛋的手,心思却落在丰南身上。
狗蛋嚎叫着,段程也却只是对着丰南摇摇头,“说了,只有让他们怕你,才没人伤的了你,小孩,你还是不够狠。”
麻子在巷子尽头试图谈判,“一换一,怎么样?”
段程也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脆生生的一声—
“不怎么样。”
麻子觉得自己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痛觉,他往下看了看,才发现,刚刚钳制着丰南的那只手,手背上,被那半个啤酒瓶子戳了个穿。
而后,巨大的一阵疼痛从大脑皮层传来,像是剧烈滚烫的熔浆瞬间烧穿了自己。
他连连后退,巨大的疼痛感侵蚀他的理智,他像只老鼠一样抱头乱蹿。
眼前那个少女趁着这会站了起来,她的脸上全是泥水,明亮的眼珠子里是对方狼狈不堪的倒影。
“我说不怎么样。”丰南没有表情地重复了一句。
她的手里,还握着刚刚从他手上□□的啤酒瓶。
上面涔涔地淌着血。
段程也连忙上前一步,把她手里的瓶子扔掉,防止她看到那骇人的器皿。
段程也薅了薅她的头发,“学的挺快啊,小孩。”
他看着被吓的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两个流氓,抱着手朝丰南吹个不正经的口哨:
“有称霸一方的潜质。”
夜里的包厢灯光昏暗,段程也接过段绅递上来的股权转让协议,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钢笔。
他在每一页的转让方处,眼睛都不眨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放下笔,递给段绅,“小叔,股权归你,宋一凝归我。”
段绅拿过合同,细致地核对了一遍,确认段程也没有刷花招,才让人放了宋一凝。
宋一凝惊慌失措地爬过来,段程也半丝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他半个手肘下面,挡着那一条发给林起笙的消息:庄园会所,救丰南。
那个本就有裂口的玻璃杯,因他捏的用力过度,杯身上又多了几道裂痕。
段程也的掌心上,细小的玻璃碎密密细细地钻进肉里。
外面,是涛声阵阵的音浪。
里面,是两个一胖一瘦的酒色之徒。
那瘦个的一脸猥琐,挨着胖子指着丰南说,“vip房送出来的,怕是得罪了大佬,便宜咱哥俩了。”
那胖子手里拿着半瓶酒,拍着肚皮打着饱嗝,一副醉样。
他用手拍了拍门檐,“你,出去等着。”
瘦子哈着腰,捂着嘴巴笑掩门而去。
他俩今天是什么运气,外面整个场子都找不出这样漂亮的女人。
那胖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携身带来一股浓重的酒味。
丰南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这么浓重的酒味了。
自从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创口贴少年只在她生命中出现了短短的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又要继续一个人往前走。
一个酒瓶子可以换成五毛钱。
下次来还瓶子的时候可以抵现。
现在酒瓶子碎了,丰南站在小卖部门口,指缝捏了捏裤带边,对老板说,“来一瓶新的酒。”
爆炸头老板从柜子里翻出来一瓶酒,懒懒的说,“没瓶子抵,三块。”
丰南把十块钱递给她,“再来一条鱼。”
老板顺道也卖点蔬菜水产,乜了一眼丰南放在柜子上的钱,放进柜子里。
“只能买条瘦的。”
老板把打包好的一条鱼交给丰南,那鱼活蹦乱跳的在塑料袋里不安分。
丰南看看,怪瘦小的。
谁让她手里只有十块钱呢。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身后。
她叹了一口气,只是见过一面往后就要相忘于江湖的关系,不必过分牵挂。
丰南走到一个破旧的小区楼下。
她妈妈改嫁给了继父王齐国,王齐国生意破产后,他们一家就搬来了这个小镇子。
她刚踏上一楼的台阶,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吵闹声,混着男人难听的辱骂和女人唏斯底里的反抗。
她心立刻提到了嗓子口,快步跑上去。
她听见里面有个男人扯着嗓子喊,“都是你带来的花钱玩意,买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要是拿了钱跑了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门没有上锁。
丰南撞开门,跑的飞快一下子没站稳有些趔趄,她连忙把一手的酒和鱼递上去,“拿去。”
她四下扫视了一圈。
丰慧珍散乱着头发坐在地上,脸上半边红肿。
她见到买酒回来的丰南,连忙用头发把脸上那个巴掌印藏了藏。
王齐国拿过了酒重重地放在柜子上,柜子旁边躲着的和丰南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害怕地抖了抖身子。
他走过来,身上的酒气又臭又重,夺过丰南手里的鱼,敞开了袋子往里瞅。
王齐国勃然大怒,连鱼带袋子砸在丰南本来就占满了泥水的裙子上。
“瞧不起我是吧,这么小的一条鱼,老子塞牙缝都不够!”
王齐国作势扬起手。
丰慧珍一把推过他,护住丰南。
她带着哭腔跟他说,“王齐国你清醒一点,你整天滥醉如泥无所事事。你对我动手也就算了,你凭什么打孩子。”
“孩子?她跟我王齐国有半分钱关系?我连我自己女儿都打我凭什么不能打她?”
王齐国粗着个脖子喊,把躲在柜子下面的王旗智拉出来。
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王旗智的身上,她吃疼地在地上蜷缩着捂住肚子。
“吃我的喝我的,我骂几句打几下怎么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东西,这堆废物。”王齐国拿起丰南搁置在窗边的画板,上面是她最近一直在画的一副油画。
王齐国一手拎着画架脚,一手把那幅油画扯下来,“一天到晚搞这些费钱的东西,不如拿钱给我买酒。”
丰南见王齐国要砸她的画,连忙上前一步伸出手,试图从王齐国手里拿过这幅画,“我学画画是我妈出钱,你花的是我妈的钱!你凭什么动我的画!”
丰慧珍连忙把丰南拉过来,她用手捂着丰南的嘴,示意她不要说了。
王齐国生意失败后整日醉生梦死的,喝了酒之后开始莫名膨胀,他自己游手好闲的根本没有赚多少钱。
家里的开支都是靠着丰慧珍当时和沈世黎离婚时候分过来的那部分维系的。
这会,王齐国莫名的自尊心受到了挑衅,他丢了其中一只手上的油画,卯足了劲一巴掌落在丰慧珍脸上。
丰慧珍下意识要躲开,这样的躲闪更是惹怒了王齐国,他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她往后扯。
在一旁的丰南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意,她攥紧拳头,眼见丰慧珍被王齐国扯着头发。
就好像她刚刚被麻子扯住头发。
凭什么他们,就可以仗着自己身形上的优势,把更为柔弱的一方当作是自己泄愤的工具。
她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就在刚刚,她那只手,亲手打败了她的黑暗和恐惧。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王齐国,难道不是她的恐惧和黑暗吗?
那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却是三个柔弱的女人夜里惊恐的噩梦。
王齐国拿了丰南的画板,就要朝丰慧珍的头上砸去,丰慧珍抱着似乎已经脱臼的手,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丰南瞥见茶几上的水果刀。
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敢了。
她的画板,是她孤寂时视作是生命的朋友。
她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意让她受伤的人。
直视你心中的黑暗和恐惧。
让所有人都怕你,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敢伤害你。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这几句话,胸腔里的怒意和丰慧珍忍着疼痛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哽咽声不断地刺激着她的大脑。
她的心里有一股浓浓的火,仿佛要把自己烧穿。
丰南一把抓过茶几上的水果刀,她挡在了丰慧珍的前面。
眼球充血,猩目怒瞠。
她拿着那把水果刀,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准打她。”
王齐国愣了愣,见往日温顺的丰南突然拿了刀威胁他有些吃惊。
但过一会儿,这种吃惊就被他随之而来的羞辱感盖过。
“好啊,你多大啊,十来岁你就敢拿刀对着一个成年人了,以为自己很强是吧。”
王齐国不管丰南手中的刀,反而直接上前,“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谁是你老子是吧。”
王齐国一把上前夺过丰南手里的刀。
丰南一个后退不小心绊倒桌子脚摔在了地上,她后脑勺着地传来一阵眩晕感。
王齐国拿着刀,身上的酒气大面积袭来,像是活死人墓里面打点尸体的仵作。
浑身的味道让人恶心。
他扯扯嘴巴,“瞧瞧你这张脸。”
“跟你妈这个贱人长的一样的好看。”
王齐国没什么余肉的脸像是酒坛子里泡着的干尸,他笑起来惊悚又可怕。
手上的刀一丝犹豫都没有就要朝丰南脸上扎去。
丰慧珍根本不敢再看下去。
丰南抓着他的手,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抵住那把要靠近她的脸的刀。
王齐国酗酒无度完全失去神志,他死死握住不松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丰南至于死地。
丰南快要抓不住他的手,那把刀的刀刃闪着夏夜里骤然而至的闪电,晃的她睁不开眼。
她几乎都要放弃地把头扭向一边。
她看到丰慧珍绝望地抱着脱臼的胳膊看着她,似乎就要冲过来。
她看到王琪智害怕地已经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头的一侧,有条跟她一样快喘不上气的鱼。
她看到歪歪倒倒的酒瓶滚落在地上…
跟她用来扎穿麻子的手的酒瓶一模一样。
丰南想起那个巷子口的少年。
他微微上扬的嘴唇带着点藐视一切的味道,淡淡带笑的说,“打回去。”
一瞬间,丰南用脚勾过瓶子,左手松开王齐国的手,在那刀就要落下来的一瞬间,卯足了劲朝王齐国的头上砸去。
王齐国感到后脑勺传来的痛楚手上失了准头。
丰南出于本能地转向了刀柄,她借此脱身匍匐出来。
她想要喘一口气,却听见耳边传来嚣耳的尖叫声。
她转过头,丰慧珍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全是惊恐和害怕。
丰南顺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发现自己的白裙子上,沾满了大片的血迹。
她顿时脑子里混沌一片,自己好像并未在那一场混乱中受伤。
她转了身子过去,却被眼前那个画面惊呆了。
王旗智扶着半瘫坐在地上的王齐国
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血泊泊地从他指缝里流出。
他痛苦地挣扎着,癫狂的像一条放入油锅的活鱼,他扭着身子,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眼睛!”
丰南吓的不由后退,她没想弄伤他一只眼。
她以为自己能像刚刚保护自己一样的,保护妈妈。
她撞到了茶几,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
她不敢看王齐国。
她的身上,她最爱的白裙子上,都是他的血。
丰南呆滞地侧过头,耳边只有两个女人慌乱的呼救声。
这些声音,都进不去丰南的耳朵里。
她只看到,那条瘦弱的鱼还活着。
活蹦乱掉的,在干涸的空气里找寻最后一丝水源。
它看着她,半突出的鱼眼睛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她。
它没跳几下,最后还是死了。
那眼白处渗出丝丝血迹,目光涣散。
丰南坐在那里想,她还是把事情搞砸了。
王齐国的后半辈子,被她毁了。
这不是她的本意。
她学会保护自己的这一个晚上,成了她毕生难忘的美梦和噩梦的变换交织。
她是多么渴望能再遇到段程也啊。
你看他在的时候,麻子被她打跑了,她学会了正视自己,也学会了直视黑暗。
他不在的时候,她害王齐国伤了一只眼睛,从此夜夜蒙受良心的摧残。
好像只要他在,她就不会搞砸。
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妈妈。
但是今天,段程也选择了别人。
她还是要一个人,来面对自己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