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按世上的规矩恩怨罪责一笔勾销,欺骗可得原谅,仇恨可得宽恕。
可她还活着,那恩怨罪责又会回到她身上。
“若雎安知道我还活着,他应该不会包庇我。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有许多冤屈,可也不算清白,这么多年来我做过不少生意,咒死很多人。你还记得三年前我是怎么被设计差点死掉的么?若世人知道我还活着,这样的事情就源源不断,不止找我还会找上雎安。”
她是个恶人,名声本来就糟糕,用什么手段就更无所谓了。悬命楼的规矩是不报私仇,但她可以吓唬威胁那些人,保证他们不再来烦她。
但是雎安呢,星卿宫呢,他们做得了这些事情么?他们也要承担起那些理不清的烂账,根本辩白不完的指责么?
“我这样的身份,和雎安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这事儿我七年前回悬命楼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贺忆城跟着即熙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这可真是死结。”
封星礼的事宜纷纷尘埃落定,众仙家门派陆续离开星卿宫。在星卿宫正式封门的那一天,雎安柏清和思薇给“禾枷”办了一场隐秘的葬礼,将“禾枷”下葬。雎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坛山楂酒,埋了几坛给她陪葬,其余的浇在了坟墓之上。
即熙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硬着头皮参与了这场给自己办的葬礼。他们四人站在坟墓之前行礼,即熙想躺在里面的是她,站在外面的也是她,这真是天下独一份儿的体验,试问世上谁能自己给自己下葬?
下葬之后雎安站在墓前吹了一曲埙曲,温和悠长的安魂之曲在山野间飘荡,阿海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冰糖坐在坟前嚎叫着,引得山间群狼纷纷跟随他嚎叫,在一片血色残阳里,绿意盈盈的春日中,壮阔又悲伤。
即熙想,这真是个挺不错的葬礼,让她封棺时偷回了自己的金锁。
坟里躺着的这个叫做“禾枷”的人,世上的人大多不知其名只知其姓。于是这个姓氏就代表了她的所有,贯穿她的一生。
她在世人眼里纸醉金迷,臭名昭著的一生。
即熙拍拍那坟堆。
没关系,智者如何,愚者又如何?圣人如何,小人又如何?世人嘴里千百个你,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你。
就算你真的死在二十四岁那年,我觉得你也相当自在逍遥,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人,享受过这世上最好的福,不枉此生。
期间所有人都很安静。雎安也是,他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他只是蹲在那坟墓前,就像是多年以前他蹲在十岁的即熙面前那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即熙,欢迎回来。”
仿佛这句话他已经暗自准备了很久,想要等到她归来的那天说给她听,可终究没有等到她归来。
说完之后的雎安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
夕阳西下里,漫山遍野的青草和格桑花里 ,无名坟墓寂寂无声地伫立此处,标志着某种告别。即熙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离去。
这个死去的人曾经是星卿宫的贪狼星君,前太阴星君的女儿,巨门星君同母异父的姐姐。她是雎安最关照的师妹,是柏清最头疼的学生,是星卿宫里放荡不羁的传奇。
她还是荧惑灾星,是悬命楼主,手下冤魂无数,前星卿宫主因她而死。
但大家似乎都不想去追究什么了,即熙想大概这件事就会这样翻篇罢。然后过几个月她申请下山游历,把冰糖带走,从此之后一两年回来一次或者索性不回来,如此便好。
原本她还担心雎安,但是这些日子加上今天的情况看来,或许雎安并不需要担心,他并不是什么绷紧的线,他还可以这样从容地过一生。
即熙没想到,这根线断得毫无预兆。
在葬礼的这天晚上,雎安失格。
冰糖急吼吼地来叫即熙的时候,听了冰糖的话即熙连鞋都没穿好,就跟着他跑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奔到静思室前。
静思室一贯是用来封闭出现失格征兆的星君的,布满了各种约束力量的符咒,即便如此不稳定的灵力还是一圈一圈地动荡开来。
屋内的灯火摇曳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映在纸门之上,正是雎安。
好像十几年前把雎安从饥荒的冀州接回来的那天再次上演,即熙的心顿时漏跳一拍,大脑一片空白。她立刻就要冲进去。不知从哪里横插一只手拦住她,即熙挣扎着怒视过去,却见是神色悲伤的柏清。
她这才发现,院子里站着思薇,七羽,奉涯,还有文曲,天巫等许多星君。阿海站在一边的松树上,颓然地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瞧着地面。
这些人的神情,如同在参加一场葬礼。
柏清从来没有这么颓然过,他低着眼睛声音喑哑地说:“雎安刚刚说了,要我们别进去。”
“他那是怕他灵力四散化为煞气伤到你们,他不让你们去你们就不去吗?你们不救他吗?”即熙怒道。
“你以为我不想救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着急吗?”柏清突然爆发,极少如此失礼地冲即熙大吼。
即熙丝毫不退让,也提高声音:“那你站在这里干嘛。阿海,你在干什么呢?我们进去找雎安!”
阿海瞥了一眼即熙,沉默不语。他的表情太过灰暗,如果鸟也可以哭的话,他现在的神情就应该已经在哭了。
即熙突然想起前几天她撞见阿海和雎安吵架,阿海悲愤而走的场景。
阿海怎么会跟雎安吵架呢?他那么听雎安的话,从不反驳,什么样的事情会让阿海生雎安的气?
雎安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失格而死?那天他是在告知阿海,所以阿海才生气了?
即熙慢慢把目光转到柏清脸上,远处的灯火光芒照映下,柏清的眼里含着泪,嘴唇颤抖着轻声说:“你劝不动他的。”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雎安突然把他约在静思室见面。他们聊了很久的公事,可最后雎安微笑着目视前方,说话的语气平淡地仿佛在闲聊。
雎安说:“师兄,这十几年里,我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失望过?”
他怔了怔,斩钉截铁地答道:“从来没有。”
雎安于是继续说:“那我有没有因为一己私欲,辜负过我肩上天机星君的责任?”
他看着雎安,开始感觉到不安。
“从来没有,你是最好的天机星君。”
“那我有没有求过你任何事情?”
“没有……”
雎安点点头,他如往常一般温柔又坚定地笑着,高挺的鼻梁将烛光分割出明暗界限,眼睛就像看不见底的镜子,只能映出不安的柏清的神情。
雎安平静地慢慢地说道:“师兄,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过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费心救我。”
“求你了,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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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劝
封星礼后的这几天里, 和所有人一样,在柏清眼里雎安除了封星礼时的失态外,一切正常。
无论是待人接物, 处理封星礼的后续事宜, 挑选新弟子入宫, 还是给即熙办的隐秘葬礼。雎安做事仍然井井有条,细致而妥帖,就如他这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完美无缺。
所以从葬礼回来之后, 雎安请他到静思室见面,他虽然有些疑惑为何要选在静思室, 却也没有多想。
静思室的布置十分简单, 唯有一张无雕花的木桌摆在中央, 四周放着四个蒲团,桌上的香炉飘出袅袅的白烟。雎安端正地跪坐在木桌之后,听见柏清走近的声音便淡淡一笑,说道:“师兄, 请坐。”
柏清心中有些奇怪,盘腿坐在雎安面前, 问道:“雎安,你要我来此处说什么?”
雎安扶着衣袖给柏清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间, 隔着蒸腾的热气他的表情看不分明。
“前些日子收到了泽临来信, 他已经把渡厄灯放回南方大阵, 我已撤回元婴。南方大阵可以正常运转了。”
柏清松了一口气,答道:“这就好。”
雎安闻言笑笑,继续说:“上次不周剑被盗,我查看了封印确实存在漏洞, 此番加强之后,至少十年间应该很难有人能再破。新任星君及弟子已经入籍在册也入住居所,下个月会举行拜师仪式。”
一旦聊起公事,柏清很快就抛却疑虑,全神贯注起来。他疑惑道:“下个月才举行拜师仪式?时间为何如此之晚?弟子已经入宫,按理说过几天就可以举行。”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眸正映照出柏清的脸庞,他以平静沉稳的语气,问柏清可曾让他失望过,可曾辜负过肩上责任,可曾有过何事相求。得到柏清全数否认的回答之后,雎安便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之语。
——师兄,求你了,我想死。
柏清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猝然站起来,低头看着面前这个仍然平静如常的师弟。他只觉得混乱而难以置信,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
雎安并不意外,也不急着解释。他安静地喝了一口茶,眼眸低垂就像个玉做的人般,冷静得不真实。
他这样子,像极了平日里说“我没事”时的样子。但凡雎安说没事,就是真的不需要别人帮忙,可以自己妥善解决。
如今他以同样的神情说想死,柏清生出一种无法劝说他的慌张,他打落了雎安手里的茶杯。伴着茶杯碎裂的清脆声响,柏清一巴掌拍在木桌上。
“你为什么想死?你为什么要死?雎安你说清楚,这是大事你不要儿戏!”柏清堂皇地搜罗着自己能想到的理由,他说道:“是因为即熙吗?她骗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谁都没有能想到她会是禾枷。我知道你尽心尽力地教导她并且寄予厚望,可她毕竟从小生活在那样一个奸邪的环境里,后来又回去做悬命楼主七年。雎安,七年是很长的时间,人是会变的,她作的恶……她杀了师父都不是你的责任。你杀了她虽然是意外,但也是她为自己的恶付出了代价。雎安,你不要太苛责自己。”
雎安听着柏清的话,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点变化,他有些无奈又苍凉地笑起来,眼睫颤动着,微微抬起头朝着柏清说话的方向。
“你在说什么啊,师兄。”
顿了顿,他叹息一声,说道:“师兄,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失明么?”
柏清愣了愣,这确实是他多年来的疑惑,他以为雎安永远也不会说了。
于是他直视着雎安的眼睛道:“你为什么失明?”
雎安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应该也很奇怪,为什么我刚发现即熙已死,就认定禾枷就是即熙罢。”
柏清没有告诉雎安禾枷就是即熙,但那日雎安径自走到冰窖掀了即熙的棺材确认了她的身份,因为太过混乱和慌张,柏清一度忽略了这个问题。
这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被雎安提起,柏清蓦然想到一种可能。他的瞳孔放大揪起雎安的领口,雎安被他生生提起来,柏清气急地质问道:“你用了守生祝符?你用你的星命去守即熙?”
守生是只有星君和星君之间才能赐予的祝符,授符者相当于被护者的第二条命,但凡被护者受到重大伤害濒死,那伤害都会转移到授符者身上。以授符者之命,救被护者之命,唯有授符者亲自杀死被护者方可解此祝符。
雎安坦然地点点头。
“三年前即熙应该遭遇不测,那伤便转到我的身上,我以失明为代价抵过。我是授符者,她是被护者,这世上我还活着她却死了的唯一可能,就是我亲手将她杀害。”顿了顿,雎安说:“所以那时候我立刻就意识到,唯一对得上年龄和性别的人,就是禾枷,她是禾枷。”
柏清惊诧地说不出话来,用守生祝符,这怎么会是雎安做出来的事情?
雎安没有听见他的回应,便了然地笑笑,他眉眼也生得柔和,眨眼间时整时缺的银色星图仿佛晨光闪烁。
“我知道我身负天机星命,只要我活着天下就统一安定,少有人祸乱世。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命,我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从出生开始就要作为天机星君活着。”
“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得自由,不能任性的人。我知道我不应该把这样至关重要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但是师兄,我毕竟也是凡人,我也有私心,我也有极限。”
柏清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便坚强温柔,从不让人担心,强大到无论怎样的灾难也会笑着说没事,然后安然化解的师弟。
他说——师兄,我到极限了。
他说——我为了天下万民,为了世间正义良知,为了天机星命而活,我可不可以为了自己而死。
——我想作为雎安这个人而死。
柏清无言以对,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很多年之前,当雎安还是翩翩少年刚刚封上星君,第一次试着引渡心魔。突然有一天雎安对他说:“师兄,我可以不做天机星君吗?”
他只道是雎安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想退缩。那时雎安已经显现出极为优秀的天赋,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于是柏清端起作为师兄的架子,训导道:“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你是星命书选中的人,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天机星君了。天下安危系于你一身,你有这样的能力,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那时候雎安好像看了他很久,彼时的少年还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最后少年轻轻一笑,轻描淡写道:“我明白了,师兄。”
他并没有想起来问雎安,你为什么不想做天机星君?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你为何感到不安?
此时此刻柏清看着雎安,恍然思索如果雎安说做不想做天机星君,难道他真的肯让他放弃吗?
雎安是这几百年来最长寿最优秀的天机星君,没人比得上他,不可替代。于是在他们所有人心中,雎安首先是天机星君,之后才是雎安,历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