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熙不屑地转过脸去:“就好吃的?你以为我这么好打发吗?”
雎安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那你还喜欢什么?”
她喜欢的东西那可多了,即熙扬起下巴:“我是个俗人,喜欢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喜欢钱,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尤其是别人口袋里的。”
她爹都嫌弃她,她自以为星卿宫这样的地方,应该更看不起她这样粗鄙的人的。
雎安却没有如她所料的那般露出轻蔑的神情,他只是想了想,然后右手举起手来绕到脑后解开面具的细绳,左手托着面具将其摘下,露出他额角至眼睛的星图。
然后他一撩衣摆盘腿坐在即熙面前,向她伸出手:“那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的口袋?”
即熙警惕地看着雎安的手,那双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剑而有了薄茧。那双手弯了弯:“你怕我吗?”
“嘁!”即熙握住了雎安的手。
雎安笑起来,一阵风吹灭了火堆,沉郁的黑暗笼罩而来,在黑暗中他闭上眼睛。光芒从额角的纹路开始亮起,像是燃烧的引信一般蔓延至他的眼皮和面颊,充盈了整片星图,莹莹光亮如同刀刃划开夜幕。
即熙怔怔地看着他被微光照亮的脸颊,眉骨和鼻骨。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似乎有风吹来,云破月出,星河烂漫与雎安额上的星图交相辉映。即熙只觉得突然之间他们急速升入星空,眨眼间就置身于一片浩瀚金光里,举目所见头顶脚下都是莹莹发亮的星星,仿佛站在无边无际的银河里。时间停滞,而璀璨永恒。
“这是你喜欢的吗?”
和她一起伫立于星海中的雎安睁开眼睛,少年的眼睛里映着万千明灭,好像身披千古之间陨落的星辰。
即熙已经看呆了,只能点头道:“喜……喜欢……”
雎安笑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指向远方:“那是我的星命所在。”
即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就看到星河远处依稀有几颗距离近的星星,若将它们彼此连线就和雎安额上的星图别无二致,他指着的是其中第三颗星星。
她想起来那个黑衣男对雎安的称呼,便说道:“天机星。”
“是。”
“天机星是干什么的?”
“主善。”
“善?怎么主善?”
雎安笑了笑,解释道:“长以此身,镇天下心魔。”
长以此身镇天下心魔。
即熙原本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话,不知为何这句话却被她牢牢的记住,在日后的岁月里她目睹雎安的每一次试炼中,被她反反复复地想起。
当时她只是疑惑何为心魔,雎安就把他身后那把奇特的剑□□递给即熙,说:“你摸一下试试。”
近距离看到那把剑,透明的剑身里纤细的红色脉络涌动着,果然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即熙试探着伸出手,慢慢移过去放在剑身上,皮肤相触的一瞬间灼热的气息如闪电一般直达心底。她恍惚间看见剑光大盛,无数嘈杂的声音怂恿着她,她忽然觉得很烦躁,所有气愤的往事纷至沓来,狰狞扭曲着无法控制地翻涌到高峰。
她动了杀意。
即熙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吓得赶紧收回手,惊魂未定地看着雎安。她像是刚从一场狂躁的梦里醒来,大口喘着气。
“不周风居西北,主杀生。不周剑是上古凶剑,以前常作祟杀人,戾气可挑起心魔。”
即熙后退两步,狐疑道:“那你怎么没事?”
雎安笑了笑,把剑插回剑鞘,淡然道:“一物降一物,它在我手里就只是一把锋利的剑罢了。”
即熙突然想起来当时雎安孤身一人来毁招魔台,他走到哪里煞气都退避三舍不敢近他的身。她爹曾说修仙者比一般人还要忌讳煞气,若不防被侵入则很容易走火入魔,可他完全不怕。
合着这个人真的是一道活符咒啊。
即熙正腹诽着,眨眼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荒原上,刚刚那些璀璨星海消失得如同幻觉。雎安把面具戴上,向她伸出手:“你若受封成星君,便能随时看见这星海了。和我一起回星卿宫,如何?”
刚刚那星海着实动摇了即熙的心,她想着混过去玩一玩,趁他们不注意再跑回悬命楼,这感觉也不错。
于是她抱着胳膊,“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行吧,那我去玩一阵。”
这番拿腔拿调的话雎安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拍了拍即熙的头。
“好啊。”他笑着说。
一声嘶鸣划破夜空,即熙曾见过的那只巨大的海东青就停在了雎安肩头,抬着它的鸟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烤鸟,再一脸不屑地看着即熙。
“介绍一下,这是阿海。”
即熙看着这只油光水滑的帅气矛隼,由衷地羡慕,说道:“海哥!”
“……”
海东青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即熙。
迫于海哥的威压,即熙放弃了她烤得正好的麻雀。作为补偿雎安在下一个镇子上给她点了一桌好吃的。
她牵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在路上走着,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步子跟着她一样放得慢。即熙抬头看向雎安,他似有感召低头回应了她的目光,浅浅地一笑。
如果不是他,换其他任何人肩上站着一只海东青拿着一把凶剑,血海之中手刃百余人,那看上去肯定张牙舞爪不像个善类。但是雎安做这些事情,仍然让人觉得安心。
即熙漫无边际地想着,她以前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善人。她们悬命楼旁边的镇子上有个落魄老僧人,化缘为生手无缚鸡之力,偏偏善心泛滥什么都要管。她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他去劝架,规劝恶人或替人出头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下次他还是照样。
在她心里,所谓善良就是这种愚蠢又软弱的人,为了获得一点高高在上的成就感而欺骗自己的借口。
原来善良也可以长出獠牙,与凶狠相生却也不减温柔。
那时十岁的即熙眼里,善良终于变成了一件稍微值得称赞的东西。
第7章 思薇
白驹过隙,如今二十四岁的即熙回想起来在星卿宫里的事情,只觉得已经恍如隔世。待织晴走后,即熙就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准备去找思薇好好聊聊。
一年前她偶然遇见思薇被撞破了身份,思薇逮着她一顿穷追猛打恨不能杀她而后快,她好不容易才把思薇甩掉。即熙琢磨着思薇肯定会告诉雎安和柏清,于是忐忑不安地等他们来找自己算账——果然就等来了,虽然理由好像不太对。
但现在看情况思薇有可能没告诉大家她是禾枷。
思薇已经是巨门星君,即熙很快就找到了思薇住的“昭阳堂”,堂外种了一片浅粉色蔷薇花,思薇对蔷薇的热爱是一点儿也没变。
即熙探了探门,门上有封门符打不开,思薇应该是出去了。她倚着拐杖漫不经心地看这扇朱红色的门,心想这丫头现在一个人住,这封门的习惯倒是改不掉了。
她刚进星卿宫时被安排和思薇合住,那可真是鸡飞狗跳。思薇讨厌她于是天天和她针锋相对,就想把她逼走。每次出门的时候,思薇都换不同的封门符把院子封死,让即熙打不开门回不了房间。
即熙当然不会哭哭啼啼地去找宫主或者两位掌事师兄告状,她很快就学会了解符每天和思薇见招拆招,思薇设的符咒总能被她破了。每次看见思薇青白交加的脸色,即熙都觉得十分快意以至于放下了揍这个妹妹一顿的念头。
后来因为她无法无天上课睡觉打架斗殴考试作弊,被勒令搬到了雎安的隔壁,由这个唯一能管住她的师兄看着,一看就是七年。
即熙跟贺忆城讲她在星卿宫的经历时,贺忆城就拍着她的肩膀露出由衷同情的神色,说道:“天机星君给你当了七年爹,实在是呕心沥血殊为不易。”
即熙一边漫无边际地回想着,一边用手指戳着门上的符咒,下意识地逆着符咒的气脉比划着,划来划去片刻后符咒发出叮的一声继而消散了。
它散了!
即熙惊得去抓那消散的符咒,然而只是徒劳。
不是吧,这就解开了?这么多年思薇的封门符怎么没长进啊!
破修士的封门咒等同于踹门而入,但是破都破了,她要是说自己没进去思薇肯定也不信。
即熙略一思忖,她拄着拐干站着等也坚持不住,索性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了。只见不大不小的院子里种了蔷薇花,浅粉浅白一片,即熙拄着拐在石子路上一歪一斜地走着,拐滑来滑去,正在她努力保持平衡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谁如此无礼!”
一道白色身影迅速而来眨眼之间就站在了即熙和房门之间,二十出头的女子绑了根粉紫色的发带,颈间隐约有银色的北斗星图。她双瞳剪水杏眼圆睁,肤色粉白,仿佛院子里的粉白蔷薇活过来似的。
嗨,思薇这丫头,一年一年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谁。
即熙扶着拐,拿起长辈的架子:“自然是你的后母来看望一下你。”
思薇眯起眼睛咬着后槽牙,冷笑道:“入了星卿宫便抛却姓氏,与父母亲人断绝关系,只有天地师友,后母是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天地师友——那我是你师母对吧?你见了师母,连招呼都不打吗?”即熙扬起下巴,微微一笑。
思薇嘴角颤抖了半天,还是咬咬牙低头行礼:“见过师母。”
即熙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乐开了花。
“好了,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重活一次她的辈分青云直上,思薇从来都没有叫过她姐姐,现在却乖乖低头叫她师母,这真让人神清气爽。
“我是来……”
即熙往前走正欲表明来意,拐杖在石子路上一滑,她的身体划出了一道优美的线条头朝下啪叽摔在地上,热热的液体就顺着她的鼻孔留下来。
“……”
一片静默中,即熙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苏寄汐这张天人之姿的脸。
因为她的摔倒流鼻血,思薇终于打开房门把她扶进房间休息了——虽然有点不情愿。
即熙腹诽道你这么不情愿,搞得像屋子里藏了男人似的。
她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喝了思薇泡给她的菊花茶,一边拿手绢摁着鼻子一边说:“我有个事情想问你。”
思薇坐在她对面托着茶杯吹气,冷冷道:“你说,说完赶紧走。”
嘿呦喂,这傲慢的劲儿不减当年。思薇一向在师兄们和宫主面前乖顺,但在即熙和师弟师妹面前就骄傲无礼,妥妥的大小姐脾气。
“禾枷就是贪狼星君即熙对吧?”
“咳咳咳……”思薇呛得直咳嗽。她抬起眼睛来看着即熙,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我可没有胡说。”即熙边说着边在心里过了一遍刚刚编好的胡话,悠然开口。
“星卿宫的弟子满十八岁还未受封星君的就要退籍离宫,如今宫里的弟子换了好几代,此次参与讨伐的人里认识即熙的只有你,柏清和雎安。你以为只要你们不说便没有人会知道,事实却不然。有一位曾与即熙一同修习,后来离宫的弟子恰好与我熟识,他参与讨伐认出了禾枷就是即熙,告诉了我。”
即熙以她多年坑蒙拐骗的经历一本正经地胡编滥造,脸不红心不跳面带微笑。
思薇的瞳孔收缩,桌上的手默默捏成拳头,她瞪着即熙说道:“你想干什么?”
即熙微微一笑,靠着椅子的后背托着茶杯吹气,冷冷道:“你说呢?”
不就是傲慢么,谁不会啊。
思薇目光闪烁地看了即熙半天,即熙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故作高深地开始扣帽子:“你们星卿宫参与讨伐禾枷,原来是想要赶紧清理师门,维护你们的好名声啊。”
“你休要随意污蔑!师兄们参与讨伐时根本不知道禾枷就是即熙!”思薇气愤反驳。
即熙看着思薇流露出愤怒神色的眼睛,沉下声音道:“那你呢?”
思薇的目光有一瞬间闪躲,她说:“我自然也是一样的。”
思薇撒谎和说实话时的状态差别太大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没告诉雎安和柏清即熙就是禾枷。
即熙蓦然松了一口气。
雎安杀她时干脆利落又平静,那不是因为厌恶或憎恨她,他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是她罢了。
这真是太好了。
思薇小心地观察着即熙的表情,整个人就像攻击前浑身紧绷的猫。即熙却心情大好地放下茶杯,说道:“你放心,这事儿我已经嘱咐过那位朋友不要声张,我也会守口如瓶。来跟你说这件事儿呢也就是跟你交个心,毕竟咱们关系特殊,我也没真想做你后母,咱就维持个表面和平就行。”
面对态度陡然大变的即熙,思薇怔了怔,满脸怀疑地看着她。即熙笑着拍拍手,拎起旁边的拐杖对思薇挥挥手道:“你不用送了。”
走了两步她想起来什么,回头贴心地嘱咐道:“你这封门符也太弱了,功力不行得好好练啊。”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捅出惊天秘密的女人以不熟练的姿势住着拐杖,哼着小曲渐渐消失,思薇看着她的背影错愕地喃喃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苏家的大小姐居然是这般奇怪的女子?
即熙走后思薇立刻站起身走到院门口把院门关上,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后又加了一道封门符,然后慢慢转过身去看着她房间里那个梨花木的大衣柜。
思薇静默无声地看着那衣柜许久,然后缓缓起手解了衣柜上的封门符,衣柜吱呀呀地打开,露出了衣柜里躺着的面色苍白的红衣男人。
他长了一张精致俊秀的脸庞,即便是躺在那里不言不语,都流露出几分风流和邪气。奇怪的是他浑身上下不见伤口却呼吸微弱。
思薇搭上他的脉搏,还是一样孱弱。她皱皱眉头,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而后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气道:“我干嘛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