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钧按着眉心,慢慢说:“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不得吵,但是他们都是年轻人,和我不一样。难得能热闹一次,让他们去吧。”
刘吉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承钧靠在桌案上闭目养神,刘吉等了一会,低声问:“王爷,您看今夜的事……”
提起今夜,赵承钧笑了下,他没有睁开眼睛,不紧不慢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会是她。她就是蠢,想算计人,反而自己被套住了。”
刘吉抿了抿嘴,一下搞得他没法接话。刘吉也觉得今日真正的幕后人不会是唐师师,但问题是,刘吉问的并不是她啊。
赵承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脱口就是唐师师。刘吉没法纠正,只能顺着道:“王爷说的是,唐姑娘不像是这种人。”
不像是这种聪明机警的人。
这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事情,三波人猜来猜去,各有考量,然而没人怀疑唯一撞破现场的唐师师,甚至三方都觉得唐师师是自己人。大概聪明人的思路都类似,太明显的事情,就不是真的。
比如唐师师,摆明了是个靶子。
刘吉顺着赵承钧说完后,这才能提起他真正要问的话题:“王爷,眼线来报,周舜华途中出去过,和唐姑娘就在前后脚。”
“嗯。”赵承钧应了一声,他早就料到是她,现在不过是佐证罢了,赵承钧说,“继续盯着,不要惊动她,由着她去。”
“是。”刘吉说完,顿了一下,试探问,“王爷,世子妃今夜的事,是不是该提点一二?”
这位世子妃太着急,也太逾越了。这才进门多久,急吼吼抢了彤秀的权,还存心和彤秀作比。赵承钧既然说了那些话,就一定会放权给她,然而,卢雨霏还是太急了。
自信不是坏事,自信但实力达不到,那就是她的错。
赵承钧微叹,说:“订婚前我只见了她寥寥几面,当时觉得这个女子英气有决断,比那些温顺的大家闺秀强多了,就定下了她。我原本想着,赵子询刚愎自用,给他配一个温柔贤惠的,只会越发助长他的歪风,不如找个性子要强的。没想到,卢雨霏诚然要强,但都没要强到点上。”
刘吉问:“那王爷您看……”
“再看看吧。她毕竟年轻,慢慢教,总能教会。她好歹有要强的心,要是换个温婉柔顺的,那才是真的没辙。”
刘吉听后静了半晌,悄悄说:“其实,这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若王爷您娶个王妃,那就好办多了,王妃如果哪里不合心意,您能亲自教。世子妃毕竟隔了一辈,有些话您不好说,但如果有王妃在,那就不一样了。”
赵承钧没搭理。没搭理就是可以继续说,刘吉壮着胆子,继续道:“老奴说句僭越的话,王府内宅这些乱象,全是因为没有王妃镇着。有主母和没主母就是不一样,上头有王妃,哪怕王妃不管事,那也能威慑下面一众人。要是没有主母,便是彤秀再能干,也管不了人心。”
赵承钧没有表情,完全当没听到。但是刘吉却发现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以往这个话题刘吉只要开个头就会被呵止,然而这次他都说完了,赵承钧也只是冷着脸不做理会。
这个变化,背后意味可不一般。
赵承钧养神中,外面忽然鞭炮声大作。赵承钧被吵醒,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困意一扫而空。
刘吉察言观色,立刻道:“王爷息怒,老奴这就让他们停下。”
“不必了。”赵承钧从坐塌上站起来,说,“难得过节,他们一年到头也热闹不了几次,没必要因为我扫众人兴致。走吧,出去看看。”
唐师师换完衣服,回到正院,正碰上众人噼里啪啦放炮。马上就是新年了,小厮一捆接一捆从库房里搬烟花出来,胆子大的丫鬟拿了线香,伸长胳膊点烟花。引线一点燃,丫鬟立刻跑回姐妹堆里,一群人尖叫着跳着看烟火。
而主子们就要矜贵许多,几个美人各个拿捏着宫廷范儿,不肯到下面和丫鬟小厮混在一起,而是揣着护手,高高在上地站在走廊,对庭院指指点点。唐师师从侧门进来,本想悄悄混入人群中,奈何纪心娴就站在不远处,一回头看到她,顿时吊着嗓子喊道:“唐师师!你怎么在这里,而且为什么换了衣服?”
来了,唐师师含混着说:“新年新气象,到新年了,自然也该换身新衣服。”
这种话纪心娴可不信,她蹬蹬蹬走过来,围着唐师师不住打量:“你若是换新衣服,为什么斗篷还是原来的?你到底在掩饰什么?”
唐师师心里一咯噔,暗道忘了。她当初穿着原来的一身衣服去倚春阁,在那里和领舞换了衣服,她原本的着装就留在倚春阁中。外面天气太冷,唐师师回宴会厅必然要披斗篷,等表演结束,唐师师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直接溜回蒹葭院,而是让丫鬟悄悄去倚春阁取她的袄裙。结果这么一来一回,里面的衣裙换了,斗篷却没变。
唐师师暗道失策,纪心娴怎么突然有脑子起来?说不过就躲,唐师师看到赵承钧从正门进来,立刻甩开纪心娴,欢天喜地地朝赵承钧迎去:“王爷!”
赵承钧本想来露个脸,然后就能回去歇着了。他才一进门,就看到唐师师一脸期待地朝他跑来。赵承钧本能怔了一下,脚步不由停住:“怎么了?”
唐师师冲到赵承钧身边,一脸笑意,说道:“恭贺王爷,新年大吉。”
随着她的声音,炮声大作,新年到来了。她的身后骤然绽放各种烟火,五颜六色,异彩纷呈,将她的眼睛映照的极其明亮。
赵承钧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凝,拉着她朝旁边躲开。唐师师被拉的踉跄了一下,她将将站住身,发现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落下来一截炮筒,还在滚滚冒着烟。
唐师师后怕地抚住胸口,太惊险了,万一刚刚没躲开,炮筒就要落在她的衣服上甚至头上了。赵承钧脸色冰冷地望着庭院,然而此刻乱糟糟一片,所有人都忙着看烟火、放烟火,根本不知道是谁失误了。
唐师师见赵承钧脸色不好,不想在大新年的惹不快,赶紧揪了揪赵承钧袖子。赵承钧低头,唐师师扬起笑容,笑盈盈地说:“虚惊一场,这说明接下来一年我都能逢凶化吉。这是喜兆,谢谢王爷。”
赵承钧表情还是不变,唐师师只能眨眨眼,一脸无辜道:“新年第一天要讨好兆头,王爷您可不能生气。您要是生气,我接下来一年可怎么过。”
赵承钧没忍住,瞥了她一眼,抬起头时唇边笑了。唐师师松了口气,故意用很夸张地语气说:“王爷您笑了,这可是大喜事,说明这一年王爷事事顺心,笑口常开。小女提前向王爷道喜,祝王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44章 初一
大年初一。
金陵要准备盛大的元日朝贺, 赵承钧身在藩地,这份礼仪就免了。
赵承钧驻守边疆,又是小皇帝的叔叔, 他免就免了, 唐师师等女眷却没有这种底气。元日, 全王府的人都要去和主母请安问好,王府正妃之位空缺,就由世子妃代替。
唐师师去世子妃那里问安, 她去时,发现丫鬟嬷嬷等都围在外面, 门口还守着一个人。唐师师脚步渐渐变缓,卢雨霏的奶嬷嬷看到唐师师来了, 立刻殷勤地招呼:“唐姑娘来了, 姑娘新年大喜。”
“嬷嬷同喜。”唐师师停在走廊一半的地方,朝屋里看了看, 问, “世子妃有客人?”
奶嬷嬷笑容凝固了一下,转瞬笑起来:“算不得什么客人,唐姑娘稍等,我进去和世子妃通传一声。”
唐师师抱着手炉等在走廊外,她轻声问旁边的丫鬟:“是什么客人前来拜访世子妃?”
丫鬟似乎有口难言, 但是问话的人是唐师师,她又不敢不说, 只能飞快道:“是徐太太。”
徐太太?唐师师皱眉,她对西平府的官眷有过了解,能拜访靖王府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西平府什么时候出了一户姓徐的人物?
唐师师正要问是哪个徐家, 看到丫鬟的表情,唐师师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个“徐家”来。
世子的亲生父母,徐经和徐太太。
徐经在永熙三年的时候救赵承钧而死,徐家只剩孤儿寡母。赵承钧感念徐经的救命之恩,开始资助徐家,后来赵承钧的未婚妻连着死了两个,赵承钧绝了成婚的心思,收养徐经的儿子为养子,改名赵子询。
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进王府,无论如何都算桩大好事,何况收养的人还是靖王赵承钧。徐家自然没有不同意的,赵子询的生母徐太太不知道是避嫌还是彻底割舍了儿子,总之,之后几年很少再出现在赵子询面前。
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情,两方心照不宣,赵承钧不再提徐家,徐家也不会主动出现在赵子询面前。虽不至于完全绝了往来,但是除非年节,两家很少走动。
没想到今年初一,徐家太太竟然登门拜访,而且一来就见了世子妃。唐师师算是明白刚才丫鬟和嬷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唐师师也觉得尴尬,她见势不好,想要告退:“既然世子妃在忙,我不便打扰,等一会再来给世子妃问安。”
唐师师都没有说完,奶嬷嬷从正房掀帘子出来,对唐师师笑道:“唐姑娘,世子妃里面请。”
得,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唐师师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进门后,东次间有人站起来,说:“这就是最得王爷倚重的唐姑娘了。唐姑娘,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快里面请。”
唐师师暗暗叹气,卢雨霏踢得一手好皮球,她不想面对赵子询的生母,就把烫手山芋甩给唐师师。
唐师师笑道:“世子妃这话说的没道理,世子妃是大忙人,而我成天都闲着。世子妃想见我,随时差个丫鬟过来就行了,哪有世子妃说的那么麻烦?”
唐师师走入东次间的门,看到罗汉床正面坐着卢雨霏,对面是一个中年妇人,穿着富态,可是手、脖颈和指甲,却处处透露着和她的富贵打扮不相称的粗糙。
贵族从来不用考虑生计,那些闺秀小姐们更是从出生起就开始保养,一双手各个细嫩如葱,而且多数都留着漂亮的长指甲。不会像面前这个妇女一样,手指短粗,皮肤粗糙,指腹处甚至有茧子。
唐师师装没看到,问:“这位太太是……”
唐师师进门后,卢雨霏站起来迎接,徐太太依然坐在罗汉床上。现在被唐师师问起,她才起身做了个样子,说:“我是徐氏,亡夫徐经,已经走了许多年了。”
其实唐师师知道她的身份,但此刻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徐太太。失敬,太太快坐。”
唐师师让了一句,徐太太就当真坐下了。唐师师依然保持着笑容,心里却在叹气。
如果一切按照剧情发展,那么等后期进宫后,赵子询会将徐太太接进宫里,当太后奉养。一众后妃要讨好的婆婆是这么一位人物,无论对唐师师、周舜华,还是卢雨霏、任钰君,恐怕都不是一件好事。
看得出来卢雨霏也不想面对这位主,要不然不至于唐师师一来,就立刻救命般把唐师师拉进来。卢雨霏强撑着表情坐到徐太太对面,唐师师则由丫鬟搬了绣墩,虚虚坐在脚踏前。
一时众人都尴尬极了,屋里没人说话。徐太太也局促不安,她用力揪着帕子,说:“许久不见世子,没想到,世子都娶媳妇了。世子妃太瘦了,屁股小,以后恐怕不好生养。”
唐师师原本正在喝茶,听到这话险些呛出来。卢雨霏的脸黑了,她顾忌到面前是赵子询的生母,勉强没有翻脸,但是说话的语气也明显冷下来:“我出自书香世家,父母从小教我读书明理,仁义礼信,以盼着我去夫家当一个合格的主母。妻又不是妾,肩负的是家族兴衰,子嗣绵延,怎么能以好不好生养当标准?”
卢雨霏话语里的不悦非常明显,徐太太的表情僵硬下来,唐师师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赶紧说:“世子妃说的对,徐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用词不及世子妃文雅而已。”
徐太太抓到台阶,立刻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一个媳妇别管有没有才学,最重要的是会生养。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才女转世,娶回家也没用。”
卢雨霏表情依然不好,可是提到生孩子,她再多道理也说不出来。唐师师不紧不慢地掀着茶盖,说:“世子妃才刚刚成婚,子嗣的事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世子妃已为世子纳了两个妾,论大度,论贤惠,无人能超出世子妃了。”
徐太太听到卢雨霏主动给赵子询纳妾,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徐太太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问:“世子他……还好吗?”
唐师师见没人接话,主动说道:“世子外有忠臣名师教导,内有贤妻美妾照料,当然过得极好。”
徐太太长长应了一声,表情怅然,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徐太太突然伤感起来,眼泪说落就落:“他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还是这么高的一个男孩,天天上树爬墙,闹腾的不行。一眨眼,他都长这么大了。我这个当娘的什么都没见着,明明想的心肝疼,可是怕对他不好,连靠近王府都不敢。这些年,我就远远站在外面,一整日盯着大门,就盼着他出入王府时,能让我远远看一眼。世子妃还没有生儿子,等你生了就懂了,将儿子抱走,那简直就是在心口剜了块肉……”
徐太太毫无预兆就哭诉起来,而且话中有些语句非常不妥。什么叫为了世子好,就不能出现在世子面前?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说出来就不行了。
卢雨霏显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婆婆非常丢人,连脸色都变了。唐师师还想着日后在徐太太手下讨好,不得不顺着捧着:“太太不要哭了,您这些年的辛苦,王爷和世子都是知道的。王爷对世子视若亲子,尽心尽责,这一点徐太太尽可放心。今日是初一,要多笑才吉利,徐太太快擦擦眼泪。”
民间有说法,初一象征着一年的运气,若是第一天就哭,那么接下来一年都会哭丧着脸。徐太太听到果然收住了,自己拿帕子擦脸。
屋里众人都松了口气,一齐向唐师师投来感谢的目光。徐太太一面擦泪,一边说:“我知道他过得好,要不然,我也撑不了这么些年。一家人都盼着他好,我一个寡妇不方便,多亏我娘家弟弟打探了消息传给我,我这才知道世子的动向。这么多年了,徐家已经没人提起世子,唯有我娘家人一直惦念着,但是前两天,我弟在打探消息的时候犯了疏忽,中了别人圈套,如今被赌场押住了。我和弟妹几乎哭瞎了眼睛,我想起世子小时候最爱和他舅舅亲近,这才跑来王府,想要请世子想想办法,将他舅舅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