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师立刻笑道:“哪有,小女不过是想替王爷分忧罢了。小女愚钝,愿听王爷高见。”
这个马屁精。赵承钧轻嗤一声,说:“念在初犯,暂饶她一命。将她罚俸半年,发配浣衣房。”
浣衣房做最重最脏的活,被发配浣衣房绝不是件好事。然而和先前杖毙、撵走相比,这个惩罚简直轻的不像话。唐师师一听,立刻叫道:“王爷英明!你们愣着干什么,没听到王爷的话吗,还不快去传话?”
赵子询站在堂下,都没来得及说话,这件事就被唐师师一惊一乍地敲定了。赵子询有些不悦,这是他的私事,父亲明明交给了他查,最后结果却完全不尊重他的想法,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何要问?
然而这些感觉一闪而逝,快的仿佛没有。赵子询低头,一如之前许多次那样,恭顺地应道:“父亲说的是。”
卢雨霏看着这一幕,嘴巴微微张开,但最终还是没敢说话。这样想可能有些冒失,但是卢雨霏当真觉得,唐师师和赵承钧一唱一和,宛如夫妻两人唱双簧。
明摆着已经商量好了,叫他们过来走个过场罢了。
昨夜之事至此尘埃落定,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完后,无论赵子询还是赵承钧,都不想再谈此事。赵子询立刻告退,卢雨霏跟着赵子询,恭恭敬敬离开。
等人走后,赵承钧起身朝内室走去,唐师师自然跟上。赵承钧掀袍坐到书案后,唐师师不消人说,极有眼力劲地上去研墨:“多谢王爷。王爷宅心仁厚,多谋善断,简直是尧舜在世。”
赵承钧本来正在润笔,闻言反手用笔杆敲了唐师师一下:“说什么呢,不要命了?”
唐师师吃痛地捂住额头,说:“我不小心说岔了而已,何至于用这么大的力气?”
“这是能说岔的事吗?”赵承钧凉凉瞥了她一眼,道,“幸亏你在西平府,要是在金陵,你现在已经该自裁谢罪了。”
唐师师两手捂着被砸到的地方,委委屈屈,不敢辩解。其实也怪她疏忽,唐师师代入后世剧情,自然而然用尧舜拍赵承钧马屁,殊不知现在赵承钧只是臣,皇帝才是君。说这种话,是要杀头的。
赵承钧见唐师师气焰萎靡,就知道她是真的知错了。赵承钧冷着脸润笔,借着砚台中墨的反光,看到唐师师还在揉额头。
赵承钧脸色冷冷的,问:“还疼?”
他明明记得,他没用多大力气。
“嗯。”唐师师一心想着脸上皮肤娇嫩,这样砸会不会留疤,压根没听到赵承钧问了什么。她随口应了一声,继续专注于自己的脸。赵承钧写了一行字,随后镇定自若放下笔,说:“去取药膏来。”
“什么?”
赵承钧心想以她笨手笨脚的劲儿,支使她还不如他自己来。赵承钧站起身,从多宝阁中取了琼玉膏,对唐师师说:“抬头。”
唐师师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赵承钧已经站在她身前,抬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来。
唐师师惊讶,本能地朝后躲:“王爷!”
“别动。”赵承钧手指微微用力,牢牢扣住她的下巴,说,“琼玉膏活血化瘀,舒痕镇痛,是最适合女子的药膏。现在涂了药,等过一会就好了。”
唐师师脖子僵硬,双眼瞪大,完全不敢动弹。唐师师被迫仰着头,眼睛自然而然落在赵承钧脸上。他微微俯身,正很认真地看着唐师师额头,右手两指在上面缓慢打圈。
唐师师盯着赵承钧的眼睛,完全无法移动视线。赵承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因为从小长在宫廷,皮肤是养尊处优特有的白。这些年在西北历练,他的轮廓飞快硬朗起来,可是眼睛依然带着那股漫不经心的劲儿。看人时仿佛隔着冰和水,永远让人亲近不起来。
平时他矜贵又遥远,这双眼睛不知道吓退了多少人,然而现在,他垂眸看着唐师师,眼睛中真真切切映着唐师师的倒影,仿佛这个人真正活了过来。
唐师师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赵承钧的眉稍动了一下,唐师师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竟然直勾勾地盯着赵承钧,赶紧移开视线。然而赵承钧的手还掐着唐师师下巴上,她想避也避不远,只能尴尬地盯着赵承钧脖颈。
赵承钧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绛纱袍,内衬青色领缘。王孙贵族身份尊贵,用色也向来张扬。赵承钧本来就是个不好接近的人,这样浓重的颜色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淡漠尊贵。
一个人的出身是掩饰不住的,就算赵承钧手上有茧子,可是他的脖颈修长白皙,一丝皱纹都没有,可见从小生活极其优越。唐师师又无意识地盯着看,她突然发现,赵承钧的喉结似乎动了一下。
他脖子修长,喉结突出,上下滑动时格外明显。唐师师正愣怔的时候,下巴忽然一松,赵承钧退后一步,说:“好了。”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然而他说话时常都是这种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调调,唐师师也没当回事。唐师师伸手试探性地碰了下额头,发现上面涂着药膏,入手凉丝丝的。
唐师师知道这多半是宫廷秘药了,她心里颇为惊讶,乖巧地行万福礼:“谢王爷。”
赵承钧没有多和唐师师说话,很快坐回桌案后。唐师师慢慢站起身,正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告辞的时候,听到赵承钧问:“为什么求情?”
唐师师停顿片刻,温柔地说:“因为小女善良,温婉,悲天悯人……”
赵承钧抬眼冷冷瞥了她一眼,唐师师立刻乖觉道:“因为我觉得根本不是丫鬟。为了一个压根不知道是谁的人白白丧命,未免太亏了。”
这确实是唐师师为丫鬟求情的原因,然而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唐师师要留着这个人算计周舜华。
昨天不知道周舜华和赵子询说了什么,反正今日赵子询一心要将下药的事栽到丫鬟头上,等丫鬟一死,一切死无对证。然而,唐师师怎么可能坐视周舜华如愿以偿,好处都是她的,黑锅都是别人的,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赵承钧在纸上写字,随意问:“那你觉得是谁?”
桌案对面安静了,并且凝滞了好一段时间。赵承钧觉得好笑,他在砚台润笔,含笑问:“这么久了,还没想出来?”
唐师师为难,道:“王爷,你这不是让我得罪人么?我无权无势,无名无份,哪敢掺和世子的家事。”
“你尽管说就是了,无论是什么话,出了这道门,本王既往不咎。”
唐师师啧了一声,忍不住道:“王爷,你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你连秋狩时芝麻大点的小事都记得,还能真不治我的罪?”
赵承钧砰地一声将笔拍到桌上,冷着脸呵道:“大胆。”
唐师师连忙上前,接过赵承钧的笔,亲手给他研墨洗笔:“小女说说而已,王爷不要生气。好好一幅字,不能毁了。”
唐师师又是殷勤伺候又是甜言蜜语,赵承钧没法发作,只能任由她将这件事带过去。
经过唐师师这一打岔,刚才的话题也掀过了。其实赵承钧哪能不知道在酒里下药的人是谁,她的手段太低劣,也太着急了。
然而谁让赵子询喜欢她。赵承钧就算是王府之主,也不能越过赵子询,伸手去处置养子的女人。赵承钧叹气,难得透出几句真心话:“亲疏有别,子女一旦成家,其他人就变成了外人,许多事情都难以顺心。”
赵承钧强硬地押着赵子询娶妻,一方面是想让赵子询收心,另一方面,也是察觉到内宅疏漏很大,急需一位主母镇宅。然而,主母倒是找到了,可是卢雨霏和赵子询才是一心,绝大部分时候,她并不会按照赵承钧期望的方向管理内宅。
在这方面,卢雨霏的顺手程度甚至不如彤秀。彤秀只是有自己私心,而卢雨霏整个人的立场就是歪的。
但是赵承钧已经说了放权,总不能出尔反尔,再将管家权收回。唐师师听了片刻,忽然说:“王爷,我这等小小婢女也就罢了,但您是靖王府之主,西北的无冕之王。您在自己的王府里,有不顺心为什么要忍着?”
赵承钧一怔,骤然清醒。对啊,他为什么要忍着?奴婢不顺手,他可以换一个奴婢;内宅管家不顺手,他尽可换一个管家。
一个真正的,维护他的立场,传达他的心意的管理者。
第49章 婆母
卢雨霏和赵子询离开书房, 才走到一半,赵子询就寻由离开了。
卢雨霏一路上隐忍不发,等回到宜年院后, 她再也忍耐不住, 重重将手炉扔到地上。
手炉里面还烧着炭星,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火点子溅得到处都是。陪嫁丫鬟被吓了一跳,慌忙劝道:“世子妃息怒。你身体金贵, 气坏了不值当。”
陪嫁大丫鬟给卢雨霏顺气, 其余丫鬟蹲在地上, 静悄悄地捡炭屑。所有人默然不语,生怕撞到了卢雨霏气口上。卢雨霏气了一会,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 问:“世子去哪儿了?”
“世子爷在小书房呢。”大丫鬟捡着好话说道, “如今还没出正月,世子就主动去书房进学,当真是君子端方, 敏而好学。世子妃嫁了这样一位尊贵又上进的夫婿, 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您呢,世子妃千万要保重身体,和世子好生过日子, 不能让外面人看了笑话。”
卢雨霏听到赵子询在小书房, 心里的气总算平息了些。但是卢雨霏一怔,猛然想到一件事:“还有谁在书房?”
丫鬟停顿, 面有为难,卢雨霏越发生气,怒斥道:“说!”
丫鬟叹了口气, 低声道:“周美人也在。世子特意开恩,允许周美人在小书房自由出入,一切用度皆如他本人。今日一早,周美人就去书房了。”
早就有所预料,然而等真的听到,卢雨霏还是气得浑身发抖。她用力拍到案几上,愤然怒骂:“这个贱人!”
陪嫁丫鬟轻手轻脚给卢雨霏顺气,低劝道:“世子妃,哪个男人不纳妾,更别说世子还是天潢贵胄呢。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世子妃看开些,千万不能因此和世子生了芥蒂。女子最忌讳善妒,妾只是妾,越不您去。”
“我能不懂这个道理吗?我如果善妒,第一天就不会给他纳妾。”卢雨霏胸脯起伏,眼角忽然涌出泪来,“我就是气不过。我才是正室,他就算喜欢那些狐媚子,一切待遇也不能超过我。但是你看看他,我都没有的首饰,他第一个赏给周舜华。明明内外有别,女子不能涉足外院,但是他却允许周舜华随意出入他的书房。长此以往,这是要宠妾灭妻啊!”
大丫鬟叹息,世子妃在娘家时是嫡出姑娘,习惯了争尖好强,处处压庶女一头。如今来到靖王府,一下子没人捧着她,顺着她,世子妃的心态就调整不过来了。
大丫鬟继续劝:“世子妃,今时不同往日,这是靖王府,不是卢家。世子是皇家的血脉,凡事只有别人顺着他的,岂有他顺着别人的?您多忍耐些,等生下嫡子来,您的地位就稳了。别忘了,您背后还有靖王呢。您是王爷亲手挑选的儿媳,后院那几个女人再蹦跶,只要有王爷在,她们就翻不出水花来。”
听到靖王,卢雨霏的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对啊,她还有靖王当靠山,说白了这是靖王府,等她生下靖王府的嫡孙,借机在靖王跟前说一嘴,想必不用她出手,靖王就会把那几个美人处理掉。
靖王,才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宰者。赵子询的宠爱在靖王的绝对权势下,毫无还手之力。
卢雨霏心情好受些了,看今日的情况,靖王还是向着她的,她最大的底牌依然坚不可摧。卢雨霏心态平稳,终于有心思想其他事情:“徐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夜世子来质问我,我都被问懵了。”
大丫鬟回道:“奴婢今天打听清楚了,这段日子陈家舅舅一直被关押在赌坊,但是十四那天晚上,突然有人乘着夜色敲开陈家的门,给了他们一大笔钱,正好是赌坊的欠额。陈家人感恩戴德,欢天喜地,对方却不肯说身份,只说她是世子身边的人,让他们赶快将舅舅赎回来,其余事情不必担心。”
卢雨霏问:“然后呢?”
“然后陈泰就回来了。他们以为是世子出面,高兴的不得了,徐太太听了,欢喜地差点晕过去。”
卢雨霏的脸色阴沉起来,她高傲归高傲,但并不是傻子,她已经感觉到这其中暗藏的危机。卢雨霏沉着脸,问道:“是谁送的钱?”
看昨夜赵子询的表现,他刚刚得知徐太太和陈泰的事,明显并不是他送的钱。那么,是谁救了陈泰?
大丫鬟凑到卢雨霏耳边,压低声音说:“听守门的人说,十四那天傍晚,周舜华身边的人出去过。而且昨天元宵宴上,周舜华也早早离席了。”
卢雨霏用力拍桌子,怒道:“贱人!”
事到如今,卢雨霏哪能不明白,她被算计了。初一的时候徐太太到访,卢雨霏虽然看不上徐太太,但是也不至于蠢到挑拨亲生母子的关系。她原本是打算尽快将赌场一事转告赵子询的,但是那天晚上赵子询没来她的房间,之后又接连不断有事情打岔,再然后卢雨霏要准备元宵宴会,渐渐的,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昨天赵子询怒气汹汹来和卢雨霏对质,卢雨霏才惊觉还有这么一茬。其实卢雨霏只是忘了,然而赵子询不信,他觉得是卢雨霏故意怠慢,瞒着他徐太太的事,卢雨霏有苦说不出,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现在卢雨霏终于明白,原来前段时间她被打岔并不是偶然,那是周舜华故意安排的。周舜华暗暗阻拦卢雨霏,等陈家急的不得了,她再让自己的人出面,将陈泰赎回来,而且巧妙地借用了赵子询的名义。到了十五这天,一切尘埃落定,周舜华再不经意透露给赵子询口风,赵子询只需要稍微探查就能查出来事情经过。等他知道是周舜华悄悄解决了这件事,而且完全不留姓名,一定会好感大增。
而卢雨霏,一下子就成了不孝不善的恶媳妇。
卢雨霏怄得要死,然而她谁让疏忽大意,中了别人的招呢?卢雨霏只能认栽。大丫鬟劝道:“世子妃您不要急,世子生气只是一时的。少年夫妻,哪有不拌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时间长了,世子会明白您是什么样的人。”
卢雨霏摇头,她觉得难。赵子询这里或许还有回旋余地,真正麻烦的,是徐太太。
徐太太本就对卢雨霏有不满,现在被周舜华对比后,徐太太不知道得多记恨卢雨霏。
徐太太就是他们夫妻过不去的坎,卢雨霏实在没办法对着那个粗俗夫人笑脸相迎,而且现在周舜华已经赢得了好感,卢雨霏做什么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