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夜也随她笑了下,只是笑得不大真诚,见她额头出了大把的汗,用袖口轻轻为她擦拭,低声说道:“你师兄师弟一直觉得我严厉。”
逐晨将这话细细念了好几遍,才回答说:“待他们严厉,但是待我很好。”
她睡颜恬静,声音软糯,像是在用最无辜的表情说着最真诚的话,叫人轻易间放松了警惕。
风不夜只看着她,自己尚未意识到,已经问出了口。
“你是因我待你好,才喜欢我的吗?”
说出口再后悔已是来不及。风不夜皱眉,垂放在被面上的手蜷缩收紧。
沁凉如水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拂起几缕乌黑的长发。
那分明应该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细风,此时多出了一分喧嚣。能将平静的水面搅出张牙舞爪的波纹,能将河水流动的汩汩声音卷到空中。
风不夜轻柔说:“睡吧。”
逐晨心里还在想:不是你先喜欢我的吗?
她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没有回答。
夜空突然变得极为安静。
逐晨终于睁开眼睛,视线里带着一片模糊的水汽。她躺了许久,才抬手揉了把脸。
旖旎的好像梦一样。也许等她再睡一觉醒来,就会这样认为了。
·
第二日等日上三竿,逐晨才起床。
她的体温已经退下了,身体也不像昨天那样软绵无力,证明怀谢的药果然好用。换过一身衣服之后,她回屋更换被褥,看见了放在她床头的一个绳结。
那鲜红的颜色与还有些笨拙的手艺,正是她之前挂在瀚虚剑上,后来被风不夜加入蚕丝炼化过的剑穗。此时这东西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枕头边上,不知待了多久。
逐晨将它拿起来,放在手心,嘀咕道:“什么意思呀?”
此时房门外传来三声急促的敲响,紧跟着屋门就被推开。
在朝闻,敲完门不等应答就敢冲进来的,只有小师弟一个。
逐晨回身,精准照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力道不重,小师弟夸张地叫出了声。
他演戏的热情都不超过两秒,前一刻还捂着自己的脑袋,后一刻已跳到她面前,高兴问道:“小师姐,你身体大好了吧?”
逐晨按着后颈转了圈脖子,听着骨骼的声音清脆作响,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大好了。”
风长吟眉开眼笑:“怀谢师兄很担心你,昨夜去为你采药,今早就拉着微霰师兄去炼丹。你如今病愈就好了!”
逐晨想起怀谢会为她准备的一干补药就有点头疼。大师兄哪里都好,就是犯起轴来跟老妈子一样,什么东西里面都喜欢加滋补的药材,也不管好不好吃。
他还有理论基础,说的都是对的,非得盯着你喝几大碗下肚才能放心。
风长吟悲伤道:“他说今天中午吃鸡。”
逐晨也很悲伤,这意味着今天中午的鸡汤会是中药味的。
小师弟出鬼主意:“我去师父那里躲躲,你说可行吗?”
逐晨听他说起师父,将手中的剑穗塞回袖子里,劝他还是别去找打了。
“我这病了一场,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很长时间?”逐晨扶着额头说,“我去城里各处看看吧。”
小师弟毛遂自荐道:“我同你一起吧!你去千仞宗的时间里,农田可都是我看顾的!”
其实左右也不过才几天而已,但逐晨不忍打击他的热情,于是第一站随他去了农田。
最近换季,天气时冷时热的,阿秃开始掉毛了。
起初还有人跟在它身后捡毛,那些粗大点的翎羽收集起来,做装饰或做衣服都很合适。虽然硬邦邦的不够软绵,但十分保暖,用处广泛。
后来百姓们发现全城的黑雏鸡都在疯狂掉毛,就干脆不管了,只每天早晚拿着扫把去清扫几回,再将羽毛收集起来做统一安排处理。
因此昨日那中年修士有一点说得不错,朝闻最近确实能经常看见黑雏鸡的羽毛,市容不整。
卫生必须得搞干净啊!
逐晨焦急地在小本子上写下了:增加清洁工人手与工资。
小师弟说:“阿秃瘦了。”
虽然它掉了那么多毛也还没秃,但与冬天比起来,体型直接小了一整圈。连只鸡都变得清秀起来。
逐晨找了一圈,发现那只能创造出杀伤力噪音的混世魔鸡居然不在,好奇道:“阿秃呢?”
小师弟给她指路顺道告状:“就在前面看地啊。最近它哪里都不去,只趴在彤果的地里晒太阳。渴了吃一点,冷了翻个身,过得好惬意。”
……好一个好吃懒做的废骨头。
逐晨走过去,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瘫软在地,跟个巨型垃圾袋似的阿秃。
它以前见到逐晨都要昂首起身,高扬翅膀,好彰显自己身为老大的气势与健壮,现下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两翅紧紧贴在身侧,傲慢地环视四周。
它大概也是在怕自己羽毛掉光,陷入中年秃毛的危机吧。
这要是秃了可是真秃,长不回来的那种。
阿秃大声问她:来干什么!
它眼里写着想跟逐晨交流一下人生,但逐晨只是拍了拍它的翅膀,就进去查看农田的情况。
彤果的产量如今已经能实现一定的销售需求了。但因为外部市场价格高,需求量大,还是先紧着外面来。城里的人如果想吃,可以凭借身份去商场,用两折的价格购买。
逐晨对彤果没什么担心的,这一片也确实长得极为茂盛。农户按照她的建议,将每片农田的产量跟生长情况,写在一旁的小木牌上,一目了然。
逐晨粗粗扫了一圈,转道去看自己的土豆。
用各种方法种植的土豆都被搬到了同一块地方。
就目前来看,盆栽养殖与农田养殖的区别不大,说明魔气对土豆生长的影响有限。
而根据竹子的种植经验,系统给出的初代植物是最优越的,不管是成活率还是产量,它们繁殖出来的第二代也许同样能抵抗魔气,但生长速度会趋向正常。
逐晨摸着土豆的叶子,判断说:“这土豆长得好快,再过不久就可以挖出来了。”
小师弟蹲在田埂上,舔着嘴唇问:“这个真的好吃吗?反正是真的丑。”
“好吃,但你还吃不上。”逐晨笑说,“这一回的土豆,还得用来做种子。”
风长吟失望至极:“啊?!”
阿秃站在不远处跟着叫了声,跟回音似的。
逐晨说:“但我会烤一个给寥寥云,你问她愿不愿意分你一半。”
风长吟很是纠结,与小孩儿抢吃的这事毕竟比较突破他的道德底线,天人交战了一阵还是放弃了。
逐晨起身,对着目前的农田规划了一下,在空中画了几条线,说:“将这条路拓宽踏平,到时候用来开三轮车。这样百姓平时搬运什么东西,就方便起来了。尤其是害怕黑雏鸡的那些人,独自就可以搞得定。”
小师弟:“三轮车?”
“对。”
要致富,果然还是要先修路啊。
第142章 走访
逐晨把又一个事项记在小本子上,作为今年发展工作的重点之一。
巡视完农田,就该顺道去临近的鱼塘看两眼。
鱼塘边上的花草果然还活着。
风长吟专门在远一些的地方开辟出了几个不规则的小花坛,种了些他自己买来的景观植物,此时有的已经开起了花儿。红红黄黄的细碎花朵掩在脆嫩的绿叶中,跟簇拥着的繁星一样,煞是好看。
逐晨在的时候,每天都会抽空过来施展【化木】帮忙净化水土,想实验技能的效果,离开的十来天时间里,断了进程,它们也没枯死,只是叶片不似原先那么有精神而已。
小师弟见她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观察,先解释了一句道:“虽然它们只长了那么一丁点儿大,但我是有认真看顾的,还向全通道友问了养护花草的要点,没有出过问题。”
逐晨抬起头,笑说:“养得不错。看来真是用心了。”
小师弟得了夸奖,笑逐颜开,拍着胸脯朝她自吹自擂。
逐晨见没问题,本来是要走了,瞥见前方一块不平整的地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忆了下,问道:“我记得那里也是一片小花坛吧?怎么没了?是都种死了吗?”
“不是我种死的!”小师弟说起这个就生气,愤愤不平道,“是阿秃啃的!”
阿秃挺拔的站立着,眺望远方,目光中带着青春的忧郁。
逐晨不解说:“阿秃还爱吃这种花?”这鸡的嘴不是挑得很吗?
小师弟一点面子都不给,指着远处的阿秃讽刺说:“它才不是吃呢,它是臭美,喜欢让人把花别到它的身上!”
阿秃愤怒大叫,冒出一连串连逐晨都听不懂的宣泄词句来。小师弟爱花被毁,本就心有怨气,陪它在那里哇哇大叫。
这一段跨越种族的谩骂差点把逐晨的病情都叫得反复起来,她按着额头,调停道:“别吵啦!你跟一只爱美的鸡有什么好吵的?”
小师弟憋屈道:“与它讲不了道理!它嫌自己长得丑,为什么要来霍霍我的花?花还能长到它羽毛上不成?这下全死了!”
阿秃受到人身攻击,大张着喙,就要哭出声。
逐晨忙安慰说:“哪里丑了?阿秃,你知道吗?水在五行当中是黑色的,位于北方,代表着浸润。寥寥云的本体是云,云是什么?就是水做的呀,所以寥寥云其实跟黑色很有缘的,她肯定会喜欢黑色啊!”
阿秃恼羞成怒的骤然停下,将信将疑地看着逐晨。
逐晨点了点头,眼看就快将它安抚下来,风长吟这小子非唯恐天下不乱地加了句:“可寥寥云是白色的!跟你完全相反的颜色!”
于是一人一鸡又梗着脖子开始了更加疯狂的争论。
这回阿秃嘶吼的句子逐晨听清了,它在奋力澄清:“寥寥云是红色的!是红色的!!”
逐晨无话可说。
其实黑得像阿秃这样纯粹、浓郁的确是很好看的,有种特别的高贵感。只是以阿秃臭美的性格,或许会喜欢五颜六色的那种艳丽。
逐晨不管他二人,御剑上空,直接逃了出去。风长吟见状赶忙跟上。阿秃在后来追了一段路,慢慢被落下,只好停下来,目送两个小伙伴离开。
逐晨在边界上空绕了一圈,没有下剑。
正统的印刷厂总算是彻底完工了,两间大型厂房中间由一条宽敞的草棚通道连接,下方搭建了一层防水的高台,边上蜿蜒出一条排水的渠沟。
虽说寥寥云可以控制天气,魔界附近也鲜少下雨。但该有的设备他们还是要准备好,以免出意外时忙乱得没了分寸。
魔修前段时间跟她说过,他们最近正在策划着扩大厂业范围。除了烧铅字,还可以烧点别的东西。比如打铁、比如陶器,再或者是别的产品。
逐晨是支持他们的,将这一整片空地都交给他们安排,让他们好好琢磨,顺道给了他们几个建议,让他们自由发挥。
几个正在外头散步的魔修仰头看见了她,朝她挥挥手。逐晨笑着回应了下,转向返回城中。
城中的商铺跟摊位最近已经开设起来了。在商楼之外,商业街区也终于变得有模有样。
小吃店、裁缝铺、果蔬店、流动小摊,应有尽有。
一群孩子玩笑打闹地停在一个木雕摊子前面,争相举手喊道:“我也要!我要和冬冬一样的小兔子!谢谢爷爷!”
逐晨听着那些稚嫩的童音,不由驻足观看。
小小的摊位上摆了各种惟妙惟肖的木雕品,一看那木头的颜色跟纹理,逐晨就知道,大部分是工匠那边剩下来的边角料。
根据这些边角料的大小,有些雕刻成了小巧的木制玩具,有些雕成了人像,还有些雕成了挂饰。
那精湛的手艺,连逐晨都忍不住拿起一个把玩。
风长吟同样被吸引了视线,安静地蹲在地上挑挑拣拣。
他一眼就相中了好几件,可谓爱不释手,但不说要买,只把东西记下,想到时候遣别人过来买。
老汉抬头,认出他二人,扬眉笑了笑,露出嘴带了个豁口的牙。
他瘦得有些脱形,手背上的青筋狰狞地向外凸起,指尖发黑的厚重老茧,可以清楚看出是个辛苦的手艺人。
但他握刀具的手却极其有力稳当,与她说话的功夫,没有看手上的木块,落刀的位置与力道也依旧把握得分毫不差。
逐晨看着木屑翻飞,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已经有了雏形,赞叹道:“好厉害的刀法。”
老汉低眉敛目道:“掌门说笑了。混口饭吃而已。还是多谢了您让人送来的刀具,好使。”
他是逃难来的灾民,手上工具早不见了,朝闻为他准备的一套新器材全是好货色,他自己定然不舍得买,修士却痛快地说送他了。
老汉说:“您稍等一会儿,我也给您做样东西。”
逐晨欣然应允:“好啊。”而后领着小师弟去了隔壁的小摊,点了碗糖水坐下慢慢等候。
老汉很快完工,将那雕刻好的兔子缠上线头,交给面前的孩子,只收了几枚铜板的辛苦钱。
逐晨看见,心道这价钱实在是太良心了,纯手工的,耗时耗力。要是生意不好,大爷岂不是还吃不上饭?
那边大爷已经弯腰从身后的盒子里抱出个大家伙,逐晨定睛一看,觉得像是个梳妆柜。
他把木柜小心摆在花布上,又从另外一个箱子里,抱出个直径四十公分的木球来。
那木球是空心的,外壁削得极薄,能透过日光,还镂空雕了许多复杂的花纹。以逐晨的位置望去,看见了竹子、人物、山石。景色还有些熟悉。
这竟是一个镂空的灯罩!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还是以朝闻为主题的雕刻灯具。
何等巧夺天工的手艺?
风长吟当即呼出声来,跑到摊子前面,不敢去摸那灯具,又觉得实在厉害,拉扯着她的袖口胡乱喊道:“师姐!师姐!”
逐晨抽回手,不比他冷静到哪里去:“我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