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他们所不知的初遇
忽罕邪其实是去过中原的,在他十一岁的时候。
他父王跟他说,中原、西域民俗风情与月氏浑然不同,为君王者,必得博览天下,才知这天地宽广。
心中宽广,才装得下这天下。
忽罕邪其实一直听不惯他父王的训导,十一岁的年纪,真是觉得天大地大自己最大的时候。不管是去西域诸国还是中原。他就当游戏人间,去他娘的学习博览,老子就是去玩儿的。
他是在庆元二十五年到的齐国,那年恰值齐国上元节,长安各处张灯结彩,游龙舞狮,人们都穿戴的都是自己最好看的服饰,可一路从西域行来的忽罕邪,衣裳是穿了好几天的,头发是好几天没洗的,在他们之中,格格不入地有点像小叫花子。
雪上加霜的是,他还和阿莫走散了。
阿莫汉话可没他流利,万一碰上个歹人把他卖了做奴隶,那他连小跟班儿都没有了。
忽罕邪吹了吹额前的碎发,坐在小巷子里看着过往的行人忙忙碌碌,有招呼着家人们一同吃饭的,有带着朋友们游街买东西的,只有他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还饿着肚子。
谁能想象,堂堂月氏七王子,竟然在异国他乡流落街头,两天没吃顿饱饭。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听见街头传来一个声音:“哥哥,你快帮我找找!我的玉坠是不是丢在这儿了?肯定是躲侍卫的时候不小心掉下了,怎么办啊?我玉坠要是没了,母妃非得骂死我!”
“你别急,我们找找。”
“我去里面……啊!”那找玉坠的姑娘惊叫出声,“你你你你,你是谁?”
忽罕邪好好地待在巷子里,冷不丁地被人质问,正不耐烦着,抬眼看见一个半高不高的姑娘,蒙着面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他,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那与她一同来的少年将少女护在身后,看见忽罕邪也是一愣,作揖行礼,有礼道:“在下不知此地是这个公子的宝地,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只是舍妹有件玉坠子找不到了,还请您允许我们找一找。”
忽罕邪看着那少年,又瞥了眼少女,起身给他们让开位子。
两人找了几遍还是无果,少女泄气道:“完了,我还是让我娘骂我吧。”
少年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急,我们在沿着这街找一找。”
他们正要离开,少年回头望了一眼重新坐回巷子的忽罕邪,转头又对那姑娘说了几句,二人匆匆离去,不一会儿又赶了回来,手里带了两只烧鸡。
好嘛,真的把他当小叫花子了。
少年将烧鸡递到忽罕邪面前:“吃吗?”
他本来是想很有骨气的拒绝,堂堂月氏七王子,怎么能吃嗟来之食呢?所以他只吃了个鸡腿。
少女将另一只鸡腿隔着油纸掰了递给他:“还要吗?”
忽罕邪这回没有纠结,直接拿过来吃了。
中原人饲养的牲畜肉质确实与月氏不同,软嫩多汁,吃进肚子里像没有一样。少女刚啃完一个鸡翅,忽罕邪就已经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只鸡。他望着少女,抬了抬下巴道:“你把面纱摘了呗。”
少女一愣,摇摇头:“不行,不能摘。”
汉人规矩那么多?忽罕邪皱眉:“为何?这大街上不也挺多女的没带面纱吗?”
少女犹豫了一瞬:“我丑,怕吓着别人。”
少年差点笑出来,但是忍住了。
忽罕邪没法接话,有些尴尬地想要挠头,却被少女一把抓住。
“擦一下吧。”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喏。”
那张绢帕上还带着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好像是一种花香,但是忽罕邪从来没问过。
少年上下打量了忽罕邪一眼,拉起他:“走,我们带你去河边洗把脸。”
忽罕邪本就不是真的叫花子,一洗漱,整个人都干净不少。他将湿漉漉的头发一并梳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眉目。
少女看着他,有一瞬的呆愣:“你长得……和我们不一样欸。”
忽罕邪比这少女还要矮半个头,他不喜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从少女的面前移开:“因为我不是汉人。”
少年瞧了瞧他:“看你样子,有点像西域人。”
西域个鬼。
少年:“你为什么会来齐顾呀?”
“来玩儿的。”
少女:“就你一个人吗?”
“和伙伴走丢了。”
少女抚掌一笑:“那我们带你找你的朋友吧,反正我们今天是玩儿不成了,玉坠都丢了,也得去找。”
忽罕邪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们,少年看清楚他眼里的神色,笑道:“你别怕,我们自己也只比你大一点儿,还能把你拐走不成?”
少女点点头:“何况你那么大了,没有哪家要小孩儿要你那么大的。”
忽罕邪咬牙:“你倒是挺懂行情。”
少女大笑着推他走上街,行至一处,少女指着一个摊位道:“这是馄饨,朱雀大街上最好吃的一家馄饨!你要尝尝吗?”
忽罕邪已经饱了,他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找到阿莫一起回去。
少女见他没反应,也没恼,转头又去同她哥哥讲话:“哥哥,你说我那个玉坠,会不会……会不会丢在项府门口了?”
少年倒吸一口冷气。
今日项宰辅又纳妾了,赵家娘子气急败坏,将那妾室打出门庭。他们也不是有意去凑热闹的,只是正巧赶上了,就看几眼。奈何项家的人出来赶他们这群看热闹的人,他们二人不想被认出,便只好匆匆离开。
怕真是那个时候丢的。
“我们去找找吧。”
少女点点头,回头对忽罕邪说道:“我们要去一个地方找玉坠子,你一起吗?”
反正也没别出去,忽罕邪便也跟上了。
三人在朱雀大街拐了弯,拐进了宣阳坊,一路摸着去了项府。他们正走在石子路上,却听后头传来马车滚地急促之声。少年回头,一把拉过那姑娘,忽罕邪侧身一挡,将马车溅起的污水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少年看着马车上挂着的“项”字灯笼,蹙了蹙眉。
里头的走了出来,正是项家大郎项望岳。他一见那少女,眼睛闪了闪,笑着迎了上来:“二位贵客莅临,有失远迎啊。这位是……”
少年将少女和忽罕邪都挡在了身后:“我们只是出来玩的,还请项公子……就当做不知道吧。”
项望岳笑了笑:“那是自然,您的吩咐,无有不从。只是二位深夜前来,不知……”
“来找样东西。”
项望岳好似恍然大悟:“哦,在下明白了,是……这个吧。”
他摊开手掌,上头稳稳当当地躺着一枚玉坠。
少女正要上前,被少年一把拦住:“正是,多谢了。”
“哪儿的话。二娘子的东西,在下必定是好好收着的。”
少年显然不想与他多说话,拿过玉坠就抓着少女的手离开。
“女子贴身之物他就那么清楚?到底没安什么好心!”
少女不说话,就低着头被少年拉着走。
忽罕邪望了她一眼,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欸!别走那么快,没看见她跟不上了吗?”
少女有些气喘吁吁,对少年摇摇头:“我没事。”
少年停下脚步,将玉坠踹进自己袖子里,叹了口气:“走吧,哥哥带你去吃馄饨。”
三人再次回到馄饨摊子,老板都快收摊了。少年好求歹求,还给了三倍钱,才求得老板重新开张。
忽罕邪真没吃过这滑溜溜还带汤的东西,他拿着勺子,有点无从下嘴。
少女笑着看了他一眼,端过他的碗,替他加了一些醋与辣椒搅拌一番,又移到他面前:“好啦,吃吧。”
忽罕邪望了她一眼,默默地低下头,舀起一个塞进嘴里,突然咳嗽起来:“好辣——”
“哈哈哈哈——”少女大笑,“就这点辣你就受不了了?果然是西域人,哈哈哈哈——”
忽罕邪被呛出了眼泪,根本没时间去理会少女的嘲笑。
逐渐又有摊子收了起来,少女忽然瞧见了什么,拍了少年一下:“哥哥,那边,那边那个首饰摊子!快,玉兰簪,快!”
少年瞅准摊子,撂下勺子就跑过去。
忽罕邪擦干净眼泪:“这又搞什么名堂?”
“你不知道,这样的摊子啊,一般在收摊的时候卖得最便宜!我们就等这个时机呢!”
中原还有这道理?
“你刚刚口中说的,是什么?”
“玉兰花呀,你不知道吗?也对,我听说西域尽是沙漠,若是有树,最多的也是胡杨,对不对?”
忽罕邪他又不是西域人,哪知道这些?他只是点了点头,蒙混过关。
“哎呀,那可太可惜了。你不知道在齐国,一年四季可有好多花儿呢!春天有栀子、桃花、杏花、玉兰,夏天有荷花、茉莉、紫薇、睡莲,秋天有桂花、菊花、石蒜,对了你知道在佛教里,石蒜又叫什么吗?叫曼珠沙华!是不是很好听?等到了冬天呀,梅花、腊梅,鹤望兰、铁兰、茶花。不过在长安看不见,你去江南,那定是能看见的,你甚至能看见白雪落在柳枝上,落在红色的茶花上。”少女侃侃而谈,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津津乐道之时,长安的烛火光辉落在她的眼里,像星星一般。
忽罕邪看着她,突然问道:“那你最喜欢什么花呢?”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嗯……玉兰吧。此前我和哥哥一起种过,我还看见它开花了,可香。我喜欢玉兰。”
“好。”这话一出,忽罕邪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好”什么,他是在答应她什么吗?真奇怪。
少年买了那玉兰簪子来,摇着头叹气道:“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家里又不是没有更好的。”
少女“哼”了一声:“这不一样嘛……”
忽罕邪瞧着她,忽然看见站在大街上怔怔地看着他出神的阿莫。他立马站了起来,跑过去抱住他:“阿莫!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阿莫哀怨地看着他:“我到处找你,你竟然在这边给我吃饭?”
忽罕邪干干地笑了两声,拉着阿莫走到席间,递上那满是红油的馄饨。阿莫望了一眼,抬眼看他:“算了吧,七王子。”
少年少女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凑近问道:“这是你的朋友吗?”
忽罕邪点点头:“是。”
少女笑了:“那我们算是完成任务啦。这些钱给你们,你们回西域路途遥远,多带些盘缠吧。”
那是个绣着缠花枝的丝绸荷包,还带着与少女身上相同的香味。
是……玉兰香吗?
少年少女朝他们行了礼,正要作别,却被忽罕邪叫住:“等等。”
少女回头:“怎么了?”
“那个……”忽罕邪抿抿嘴,朝少女走进几步,轻声问道,“你说的那个玉兰……怎么种的?西域能中吗?”
少女掩嘴笑了,弯弯的眼睛似月牙,即使隔着面纱,忽罕邪还是能够感受到她的愉悦,却不待任何嘲笑的意味。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能啊。嗯……用种子!我和哥哥是用种子种的!你可以试一试?”
忽罕邪信誓旦旦地点头:“好。”
他又答应了,他到底在答应些什么?
“念念,我们该走了。”少年向少女伸出手。
少女跑向他,回头又望了忽罕邪一眼:“再见。”
再见,是真的再见。
忽罕邪朝她挥手,与阿莫往反方向走去。
“等以后我成年了,让父王帮我求娶一位汉人公主吧。”他忽然说道。
阿莫没什么反应,只是复述了一遍单于的话:“汉人太过瘦弱,细胳膊细腿,骑马都不会。”
忽罕邪撇了撇嘴,就是不服他老爹,嗤笑出声:“那又怎样?老子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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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他们所以为的初遇
姜瑉君十五岁嫁过来的时候,忽罕邪还在战场上驰骋着。他听说齐国求和,要送过来一个公主,那个公主还是自愿和亲,只求五十年和平相处。
呵,五十年,五年都是便宜他们的,还五十年。
忽罕邪满不在乎,叼着狗尾巴草嗤笑道:“这中原,也不是很厉害啊。父王当初还让我去中原多看看,有什么可看的……”
阿莫喝了口水:“那你当初还要单于替你求娶汉人公主……”
“这不没必要求娶,自己救送来了吗?”
“那个公主是嫁给单于,又不是嫁给你。”
忽罕邪一噎,抿抿嘴:“我,我知道啊,我这还没成年呢,不急。而且……阿莫,你说女人有什么好?”
阿莫一愣,摇摇头:“我不知道。”
“嗨,我问你干嘛,你怎么可能知道。”忽罕邪坐在石堆上,手肘半撑着身子,若有所思,“你说……那个汉人公主,到底长什么样?”
忽罕邪忽然想起曾经在齐国遇见的那位姑娘,只可惜没能见到真容,不过,她一定很好看。